停留在永春郡的第二日, 风雨急骤,树影重重,行走受阻。
戎栋抖落蓑衣上的雨水, 簌簌雨声带来浓烈的潮湿,厅内跟着钟离世书童学东夷话的柴雪尽抬头看过来。
眼神交汇, 戎栋借着悬挂蓑衣的机会率先转开了脸。
做贼心虚?
柴雪尽发觉当下有件更重要的事要处理, 便对认真教学的小书童温声道:“瓦达尔,我有些累了。”
瓦达尔十五六的年纪, 正是春心萌动, 让他一笑笑红了脸,结结巴巴的:“好、好的, 殿下先休息,我明日再来。”
“多谢瓦达尔体谅。”柴雪尽取出早让元乐备好的游记书籍递过去,“以后还要小先生多担待, 这是我的拜师礼,请收下。”
永春郡王府的人都知道瓦达尔爱看风土人情的游记,这份礼简直送进了他的心坎里。
可瓦达尔皱巴着脸不敢收,偷偷去看逐渐走近的戎栋:“郡王会给我酬劳的。”
“那是郡王给的,这是我送的。”柴雪尽大概猜到他究竟受谁命令来的, 笑了笑, “没关系的,如若有人为难只管让他来寻我。”
有他这句话在,瓦达尔欢天喜地收下了, 大眼睛眨巴眨巴许诺:“殿下放心, 我一定好好教, 争取让殿下早日对答如流。”
柴雪尽哑然失笑:“好,那我先谢过小先生了。”
“不用谢, 殿下留步,我先走了。”瓦达尔对上戎栋冰冷的模样,立即收了笑容,瑟缩着跑了。
厅内静悄悄的。
柴雪尽恢复淡然,翻着桌上的东夷启蒙文,没理会站到面前的戎栋,仿佛早间闯人房间抱着个果盘被撵出来的不是他。
他待得住,自是有人熬不住了。
这座城堡现如今里外被送亲护卫队包围,算是个能说话的地儿。
即便如此,戎栋还是不着痕迹看了一圈,毫无异样后低声道:“有点不对。”
柴雪尽撩起眼皮子看不安的戎栋,无声示意对方继续。
“原计划是在永春郡落停留一晚,于第二日午后启程海雅。”戎栋神色凝重,“方才我在马厩看见阿札布禄带着人匆匆往城门口去,说要协助敖克勒戒严。”
除非永春郡城内有异动,否则日常巡护用不了两员大将。
在戎栋看来这是个不同寻常的讯号,而柴雪尽知道这是斯百沼要动手的前兆之一。
他颇有深意地又看了眼身处危险不自知的戎栋,一副吃瓜语气:“可能城内混进不该来的人。”
然后戎栋的神情变了,目光锐利地看着他:“你知道什么?”
这意有所指的语气简直明晃晃的在说有奸细混了进来。
柴雪尽支起胳膊撑着脸,打量着脱口而出闯完祸神情紧绷的戎栋,似玩弄猎物的猫儿游刃有余道:“戎大人,露馅了。”
“你什么都不知道。”戎栋咬着字警告他,“你该祈祷午后能顺利启程。”
“那如果不能呢?”柴雪尽问,“戎大人要把过错归到我身上吗?”
戎栋没说话,往日冷静的面孔上难得多了急躁:“柴雪尽,到海雅完婚是迫在眉睫的要事。”
东夷狼王不是善人,行程拖拉难免会有心不诚的歧义在,容易节外生枝。
不知情的人听了只会觉得东夷欺人太甚,路途遥远,有些耽误在所难免。
柴雪尽却清楚这恐怕是因为潜伏在斯山启身旁的奸细暴露,再不抓紧,让斯山启顺藤摸瓜一网打尽,承昌帝的如意算盘得落空了。
“忘了说,在戎大人喂马的时候,钟离世派人来说,去往海雅的路遭遇山崩被堵了,加上雨天恶劣,近日不好赶路,请我等在此小住,待雨停天晴,山路清扫出来再动身。”
“那要等多久?”
“不知道。”柴雪尽看戎栋确实着急,忍住幸灾乐祸,给出建议,“戎大人可以去向钟离世求证,他大抵很乐意解答。”
话是这么说,他眼里的情绪藏得不够严实,让戎栋看了个正着。
糟了,柴雪尽暗叫,被看见啦。
戎栋黑着脸:“得罪东夷,你同样没好处。”
这也算殃及池鱼,柴雪尽在心里骂作乱的斯百沼,不动声色道:“我为戎大人指了条明路还被迁怒,实在可怜。”
“柴雪尽,收起你那套装可怜的把戏。”戎栋抓不到他叛变的小尾巴,仍孜孜不倦恐吓他,“你知道我还带了另一把剑吗?”
柴雪尽还真不知道,抬眼那瞬察觉到杀气:“能斩贪官的尚方宝剑?”
这是承昌帝给的底气。
他那么聪明能猜到是理所应当的事,戎栋希望他能在这威压下再聪明一些,知道该怎么做。
免得他会后悔,人总是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
戎栋:“能再回到京都也是你心中所想要的吧?”
柴雪尽没回答,一时间不知戎侍是真的还是演的。
以戎家的情报,戎栋不可能不知道在他离京的第二日柴家人去楼空,家都不在京都了,他何必回去。
“你很担心我会临时反水。”
凡是两人独处,戎栋话里话外都在告诫他,看似占据上风,实则全是站不住脚的自以为是。
柴雪尽回想所作所为,没刻意表现出过会倒戈的迹象,那戎栋的态度怎么回事?
这次戎栋看了他一眼,沉默着又走回门口拿上蓑衣出去了。
事已成定局,戎栋找谁都改变不了。
柴雪尽对戎栋的负隅顽抗不感兴趣,思索起让对方动不动像条疯狗乱咬的原因。
思前想后终于想起了被遗忘的事,他被腾龙殿护法抓走,后斯百沼来救,晕过去前的那句忠告。
也是这句话改变了小说原定发展的节奏,同时让斯百沼魔变,对他进行所谓的看管。
当时他身受重伤,想说就说了,完全没想过会被人听见,引起重视。
所以,戎栋真和腾龙殿有关?
午后,风停雨却更大了,戎栋也没回来。
柴雪尽让元乐将鱼缸送进房内,抱着汤婆子窝在榻上搭着软毯补眠,小四方片儿鱼在铺有黄金玉石的缸内游来游去,偶尔靠在壁边用那双绿豆大小的死鱼眼望着脸颊睡出酡红的美人。
一觉醒来,天边放晴了。
柴雪尽倚着临窗的塌上软枕,眺望远方大片如成团泣血杜鹃花盛开的火烧云,如梦似幻,预告明日的好天气。
睡前没关窗吗?
柴雪尽陷入回忆,也许是晚霞太美亦或是刚睡醒,脑袋晕晕的,想不起来了。
元乐端着一小碗鲜香的猪骨汤进来时便见霞光落在他白净侧脸,勾出淡淡粉色,比京中千金难求的名画还要精美。
“殿下,喝口汤暖暖身子吧?”
将汤放在他面前的矮桌上,元乐留意到那条同样被拢进画里的鱼,目光一顿,发出惊疑:“哎?”
“什么?”柴雪尽也看向鱼缸,片刻后眉梢微扬,“戎侍郎回来了吗?”
元乐疑心缸里多出来的那条略大点的四方片儿,答道:“回来了,浑身酒味,听说在郡王府与小郡王喝了许多酒。”
“谁送他回来的?”柴雪尽推开汤碗,轻轻将鱼缸挪到眼前,观察着那条初来乍到的小鱼。
“三王子。”元乐说着心里突然冒出了一个大胆的猜想,觊着他平静的神情,“殿下,这鱼……”
“怎么?”柴雪尽偏头问。
“殿下不是怕被戎大人看见吗?”
元乐还记得那些偷偷躲着戎栋喂小鱼的日子,也记得柴雪尽如何珍视这再寻常不过的小鱼,掉一片鳞都皱半天眉。
元乐以为这条鱼会被藏到抵达海雅,没想到这么快端上桌了。
“没必要怕了。”柴雪尽屈指弹浴缸,将新住鱼吓得小尾巴一抖,飞快溜进水草里。
胆小鬼,悄悄送来一条鱼算什么?
他的行为实在幼稚,元乐一脸一言难尽,揽着碗推到他面前:“我熬了一个多时辰呢,殿下不喝吗?”
“没什么胃口。”柴雪尽如实说,脸颊仍是粉粉的。
“殿下中午就没吃多少,再不补补又该瘦了。”元乐劝说,“自从离京,您日渐消瘦,长久下去如何是好?”
眼看着元乐要长篇大论,柴雪尽先示弱地举起手,妥协道:“我喝。”
元乐眉开眼笑:“这才对,您晚膳想吃点什么?”
慢吞吞喝汤的柴雪尽闻言顿时苦大仇深,幽幽叹了口气:“元乐,我胃口没那么大。”
喝完汤差不多饱了,哪能再吃得下东西。
元乐不赞同:“不行的,汤是汤,晚膳是晚膳,两者不可相提并论。您想养好身体,膳食均衡是第一步。”
“……好。”柴雪尽是知道这小子的缠人本领,“清淡点就好。”
元乐心里有了主意,监督他喝完汤,伸手去接碗的时候碰到他手指,不正常的热度让元乐神情陡然严肃。
“殿下,你发烧了。”
笃定的语气让柴雪尽一愣,慢半拍道:“我没感觉。”
“请殿下原谅我逾越。”元乐说完手背已贴上他的额头。
微凉触感让柴雪尽感觉舒适,微微眯了眯眼,这下不用元乐说,他也知道自己病了。
元乐脸色难看,目光游离在开着的窗户和一脸淡然的柴雪尽身上,分不出罪魁祸首是谁。
他是随从,哪怕柴雪尽脾气再好,也轮不着他以下犯上,静默半晌,端着碗转身去熬药了。
昨晚折腾那么狠的报应来了。
柴雪尽捏捏眉心,将咳嗽吞回嗓子里,喃喃道:“好一个害人精。”
这个礼送的真不错。
小郡王府书房里。
钟离世挥退前来禀告的下属,回头见斯百沼一脸事不关己的高尚模样,抱着看戏的心态道:“送亲使差人来说要请大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