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室静默。

  自柴雪尽救下周弘译, 在承昌帝面前崭露头角起,他在他爹唉声叹气里学会收敛情绪,藏住真实性情。

  与耿东策等人相处时也多是病弱温和的, 像是从来不会计较。

  京都人人惋惜他被困太医院,更叹息才貌双全的他是个病秧子。

  没人知晓他骨子里是个记仇的人, 每到夜深人静, 他承受着撕心裂肺的咳嗽都会忍不住去怨。

  怨自己不够强,让一张脸毁了仕途。

  也恨不忌史官狠骂的承昌帝, 为了得到他不惜折断他的羽翼, 明里暗里用一家老小的性命威胁,还非装出一副痴情假象, 甘愿等他两情相悦再碰他。

  此等腌臜事多不胜数,他忍了很久,好不容易等到和亲的好机会。

  谁料承昌帝从一开始就没想让他活, 所以,斯百沼说对了。

  他确实不会为了周家的江山赴死。

  但柴雪尽是困惑的,偏头去看闭目养神的斯百沼。

  这位爷今夜显然不打算走了。

  “你认定我会报复他,故意想把我留在这。”

  既破了害斯山启的局,还能用他做文章。

  “错了。”斯百沼依旧闭着眼睛, 伸手来揽他, “我想让你活着。”

  柴雪尽抵住斯百沼的胳膊,坦然道:“我不会因为你两句话就感恩戴德。”

  最初陷在死亡预告里的他拼命想活,六神无主下走了许多弯路。

  现下情况有变, 斯百沼送上门来, 他不禁重新考量起对方口中的报复。

  以前他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 连先用哪只脚走路都身不由己,想明哲保身是大势所趋。

  如今不同, 他眼神不明地看着悄然睁眼的斯百沼,撇开真心与否,对方再想利用他也不会比承昌帝更差劲。

  一个早注定会成功的男主无疑是个很好的靠山,更何况对方主动来给他撑腰。

  为什么不搏一搏?

  他也是真想颠覆承昌帝的江山,让那口蜜腹剑的老男人尝尝忍气吞声的苦楚。

  就算将来事成后斯百沼要卸磨杀驴,好歹拔掉心里的一根刺,至于斯百沼……他眼神冰冷,真是如此,他断不会让他好过。

  一瞬,柴雪尽心里有了决定。

  只是他得让斯百沼知道,他不是被两句甜言蜜语就骗得晕头转向的傻瓜。

  斯百沼再次朝他伸手,这次成功揽人入怀:“嗯,那不如我先送你一份大礼?”

  柴雪尽半点不领情,侧身背对:“什么?”

  “戎栋让你很烦,不是吗?”斯百沼不强求他像与心上人相见的娇娘投怀送抱,小臂微抬,大掌又来摸他的脸颊,“戎侍郎事多繁忙,先让他回京述职。”

  说起来容易,戎栋再怎么说也是历朝的礼部侍郎,哪轮得着东夷三王子指使。

  除非……

  柴雪尽按下复杂念头,垂眸看着斯百沼骨节分明的食指往他唇上跃跃欲试地探:“随你。”

  “我弄走他也有私心。”斯百沼的指尖又往前伸了伸,这次成功落在他温软的唇瓣上,“他太烦了。”

  对内防着柴雪尽,对外防着斯百沼。

  要不是廊内太多人,今晚斯百沼犯不着废那么多功夫才进来。

  早点把戎栋弄走,方便随时随地出入这里。

  柴雪尽眉头微蹙,让斯百沼灵活的手指揉得心烦,躲不开骂不怕,气恼地张口就咬。

  “嗯?”斯百沼撩猫不成反被咬,侧身去舔他的耳垂哄着人,“你亲我一口,我就不弄你了。”

  还惦记晚间假山里没亲到的那一下。

  柴雪尽拽下撩闲的手,闭上眼睛:“要么睡要么滚出去。”

  再多要求别的就没了。

  斯百沼盯着他泛红耳朵尖看了会,被大掌包裹的那只手微凉。

  他身子不好,被闹醒到此时还不睡够有诚意了。

  换做旁人来,恐怕还没爬上床先被他叫人丢出去,这何尝不是一种喜欢的表现呢?

  斯百沼一通歪理解读,奇妙的哄好了自己,沾沾自喜去亲他的脸:“睡,今晚先放过你。”

  柴雪尽不知斯百沼脑补了什么,困意涌来,睡过去前随意哼唧两声充当答应。

  “好乖。”斯百沼挤进被子里,手脚并用圈住他,嗅着他身上散发的淡淡药草香跟着睡去。

  第二日近黎明,窗外雨声依旧,昏沉的光影进不来。

  房内烛火早熄,朦胧光影里侧身卧睡的柴雪尽长睫轻颤从梦里醒来,好半晌分不清现实与幻境。

  他闭了闭眼,被窝里比往常要热,他将脸往被子里埋,周身暖洋洋的。

  人刚离开没多久。

  或许是潜意识作怪,再次睡去的柴雪尽没能睡踏实,不到两炷香,他便起身去拿衣袍。

  门扉半开,惊到守在两旁的护卫,双双朝他看过来,见他神色不虞,忙低头作辑:“殿下。”

  “这是做什么?”他将将睡醒,嗓音里透着软绵慵懒,撩得人耳根子发热。

  护卫不敢多看,记起戎栋的叮嘱,如实道:“戎侍郎担心殿下。”

  如不是怕惹恼他最后破罐子破摔,戎栋都得在房内亲自守着他。

  柴雪尽翘唇讥讽道:“担心什么?”

  “这……”两个护卫答不上来,互相看看,在彼此眼里看见了为难。

  在别人地盘上自然要注意他别出事,他心里难道不清楚吗?

  护卫支支吾吾的,柴雪尽脸色一寒:“说。”

  听着像动怒了。

  护卫齐刷刷跪下,异口同声道:“殿下息怒。”

  “算了。”柴雪尽话锋一转,抬脚朝外走,“既然你们不知道,我就去找戎栋。”

  “殿下,戎侍郎也是为您好,您千万别怪罪他。”护卫忙起身在后苦口婆心劝说。

  “这里不比京都,殿下,防人之心不可无。戎侍郎的担忧不算多余。”另一护卫也道。

  柴雪尽停步,转身看这着急的护卫,语气听不出情绪:“你两觉得我是要去兴师问罪?”

  难道不是吗?

  护卫敢想不敢说,连声道:“殿下息怒。”

  翻来覆去只会说这句话,让柴雪尽很无趣,拢着狐裘不理人,转身又去寻戎栋。

  他想追究的其实另有一桩事。

  不知戎栋是目明耳聪被吵醒还是一夜未睡,柴雪尽刚站定,门先从里打开了。

  戎栋视线略过那两不知所措的护卫又看向从容的柴雪尽,侧身行礼:“殿下。”

  柴雪尽玩味一笑,轻轻嗯了声,进屋后对戎栋说:“关门。”

  在外人面前,戎栋得听命于柴雪尽,动作微顿,还是照做。

  只是门一关,戎栋也就撕下了好臣子的伪装,冷冷看着施施然落座的柴雪尽:“是要来质问我派人看着你的事?”

  “那不是为了保护我吗?”柴雪尽笑盈盈问。

  他起床没惊动旁人,是以元乐不知情,也便无人侍奉他梳洗,此时如墨青丝披散在肩,配着他那张懒散未退的漂亮面孔,言笑间像个祸国殃民的妖精。

  可惜戎栋对他戒备颇深,只觉他行为有异,怕与他待久生事,直接问:“有事?”

  “是有些事。”柴雪尽点点头,“戎侍郎返京时能否帮我带封信给耿东策?”

  戎栋都做好他狮子大开口的准备,岂料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和缓道:“天明就能帮你送。”

  柴雪尽摇头,偏要往戎栋的不情愿里踩:“不行,得戎大人亲自送。”

  什么信还得他亲自送?

  戎栋直觉这里有阴谋,近日来他的一举一动都在眼皮底下,非要说哪有蔽处,也就他睡觉的时候。

  出宁平小镇到永春郡落一路太平,他也安分,还以为他学会审时度势,没想刚在这住一晚便来寻自己。

  是因为斯百沼吗?

  戎栋意识到日防夜防却忘了住得是谁的地方,神色微变:“你房里有人。”

  “……?”柴雪尽神情微妙一瞬,掩去笑意,“戎大人没醒酒?”

  怎么胡言乱语了起来。

  戎栋看清他眼里的冷意,思绪断裂少顷,将诸多怀疑悉数咽回肚子里:“为什么非要我亲自送?”

  正事要紧,柴雪尽不和他计较:“不管是我还是以二殿下的名义私自给戍边大将军写信都易生事端,让戎大人转交便安全许多。”

  送亲使在宁平小镇落脚是再正常不过的事,除送信与收信的,不会有第四人知道。

  戎栋冷脸:“我不会替你做伤天害理的事。”

  “一封信而已。”柴雪尽上下扫了遍戎栋,在对方越发紧绷防备的神情里莞尔,“还是说戎大人怕我怕到连这件小事都不敢帮的地步?”

  戎栋哂然:“柴雪尽,激将法对我没用。”

  柴雪尽一脸无辜:“那便是我说中了?”

  瞧那猫儿眼里的狡黠,戎栋气得牙痒痒:“你少造谣。”

  “实话实说,不然戎大人怎么不愿呢?”柴雪尽装作不解。

  戎栋气不过,恶声恶气吓他:“你就不担心我会看?”

  柴雪尽轻笑,随手从果盘里抓过一把葡萄干:“戎大人想看便看吧,我写得也不是多重要的秘密。”

  一点不重要的小事差使礼部侍郎跑腿,好似把戎栋当信鸽。

  戎栋差点没气成河豚,憋红了一张俊脸:“柴雪尽!”

  “好了,在此先多谢戎侍郎,晚些时候我便将信送来。”

  “不急。”戎栋道,“回京还早。”

  柴雪尽意味深长道:“也许吧。”

  在戎栋探究眼神里,他煞有其事道:“唔,戎大人这里的葡萄干挺不错的。”

  一把吃的还能让他惦记上,戎栋快步过去,端起果盘塞到他怀里:“还有事吗?”

  这明摆着要赶人了。

  柴雪尽识趣抱着果盘挪到门前:“其实——”

  话音未完,门一开他被推出来,合上的门扉堵住他的话。

  这是戎栋不听的,以后可不能怨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