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边的山都是竹山。
这座上不像易家淼到村子来的时候过的山路上那种山，那种山毕竟是连着村子，路修得很好；而这个山上估计是没有住人，也就没铺水泥路，只有踩出来的黄泥路。
竹子从石缝间、从黄泥上，一丛一丛地往上的生长。深绿的老竹没力气再与天比高，稳重沉默地伫立着，旁边的嫩竹还试探着突破老竹的荫蔽。
竹叶落了满地，耳边只有他们踩在竹叶上的声音，以及风一吹，枝头竹叶簌簌的响。
易家淼好像被放置在了一个巨大的asmr的环境中，耳朵听的眼睛看的，都很让人放松。
人从自然中来，在城市的钢筋水泥间待久了，的确是需要回到自然中找平静。
拐过一个分岔路，贺欢扶着旁边的竹子，爬上了一条不太显眼的只有半米不到的宽度的小路。
乡人还给这条往上走的小泥路修成了大致是个梯级的样子。
之所以说是大致，是因为这个梯级的台阶也就铲了铲平，台阶与台阶之间相连的位置甚至还是个斜坡——这个铲平的动作的原始意义应该是方便人走，但是实际效果除了能看出来像个梯级，好像也没多大用。
易家淼知道贺欢挺有运动细胞，也没想过他能这么毫不费力又迅疾地爬上这个又窄又陡的小路。
“……你属猴的？”易家淼有点迷茫。
贺欢笑了，“小心，这儿不太好爬。”
易家淼学着贺欢的样子，扶着旁边的竹子借力。但落脚点实在有点刁钻，贺欢还搀了他一把。
上来之后就是一个稍微平稳点的小坡，往前走几步又有分岔路，一条往上走，一条绕着边往前走。
“这路不平，小心走。”贺欢越过一块突出土层的硬土块，这儿已经是这山挺靠里的地方了，不像刚上山的那一块，平时走的人多。
这路没法并行，易家淼跟在贺欢的身后。
他少有这么跟在贺欢身后的时候，于是便能放肆尽情地把平日里看不见的那个贺欢也补上。贺欢没带手杖，没穿双适合登山的鞋，但从他背影都能看出来他走得很轻松。
像个骄傲的小面包。
贺欢今天穿的是个蓬蓬的厚棉服，易家淼看着他的背影，这个想法莫名跳出来之后，有点回不去了。
“走这边。”小面包提醒道。
贺欢又转入一条小路，他的每一步都好像很有导向性。他是要带易家淼去那个小潭的，但也不介意停下来看看沿途的风景。
面前的竹林幽幽深深，山外是阳光普照的，山里看见的则是从竹叶之间流泻下来的阳光。
“歇会吗？”他正好看见路边有块大石头。
“好。”易家淼走过去，掸了掸石头上的灰，“坐吧。”
贺欢也不管掸没掸干净就坐下了。
易家淼也一屁股坐下。他平时也有运动，走山路也不算太喘，直到这会儿双腿的疲惫才后知后觉被他感觉到了。
“一直爬坡还挺累的。”易家淼叹了口气。
“我跟你说的那个小潭不远了。”贺欢伸手帮他捶了捶他的大腿。
易家淼往贺欢身上靠了靠，“也没事，上都上来了，再远也得去看看。”
贺欢想起来说：“现在天冷，没什么山货。我以前到了三四月份，就常跟我爷爷进来这一块挖笋。”
他的手从左往右划了一下，“都是毛竹笋，块头很大，吃起来笋味很浓。平时都是我奶奶做菜，她喜欢放五花肉和豆豉去炒，非常香。要是现在是竹笋的季节的话，你就能尝尝了……”
“懂了，你的意思是让我到了春天再到这儿来玩玩。”易家淼笑着说。
“你要来吗？”贺欢扭头问，转而又否决了自己，“不行，三四月之后没几个月你就要高考了，应该没时间。等我回来的时候跟我爷爷一起挖了笋拿出县城的时候你再尝尝吧。”
易家淼也没拒绝，挑了下眉，“不过特地拿出去？太麻烦了……”
“不麻烦。”贺欢说，“本来我爷爷挖了笋也会让让我爸拿点出去吃，或者放到他店里卖的。麻烦的是你来煮……你煮可以吗？”
贺欢对自己的厨艺不感兴趣，就盼着易家淼煮。
“当然行——你爸开的什么店？没怎么听你说起过家里的事。”易家淼问。贺欢说家里的事说得少，他对贺欢家人的事好像没什么印象，以至于他感觉对贺欢好像又了解又不了解的。
“一个小饭店，就他和我妈两个人干。就在迎宾路那边，有个小店面。”贺欢说，“也没什么好说的，普通父母普通家庭……”
贺欢说起来有点蔫蔫的，憋了半天也没憋出来什么别的话。
易家淼大概可以猜得到，贺欢跟他父母没什么大矛盾，就是也没有关系很好就对了。
贺欢放弃了，“我小时候是留守儿童，后来跟我爸妈到了县城一起住也没变得很亲密。”
“难怪你对这山这么熟。”易家淼点点头。
“对。这山就在我家旁边，我小时候经常跑山上来玩，抓竹象、去那个小潭子玩水什么的。”他小时候差不多是野大的，爷爷奶奶养孩子不是精细那一挂的，他在这山上都摔骨折过两次。
易家淼听着还觉得挺惬意。这样的生活是他们这些不长在乡间的小孩体验不到的。
他笑着问：“和别的小孩？”
“也有，不过我自己比较多。”贺欢说，“我小时候比较独，不喜欢和别人玩……别人也不喜欢带我玩。”
“怎么说？”易家淼问。
“性格不太讨喜吧。我小时候挺闷的，不爱说话，没小孩愿意跟闷葫芦玩，也就我二哥带我玩的时候我才会和别的小孩一起玩。”贺欢说。
“二哥？”易家淼愣了愣。贺欢不是独生子吗？
“不是亲哥。我爷爷排第一，那个二哥是我二爷爷的孙子，跟我差不多年纪，小时候也在村里，就常带着我玩。”贺欢解释说。
“怎么听着这么小可怜呢？还只能让你二哥带着你玩。”易家淼都脑补出来贺欢可怜巴巴地看着别人成群结队却没人带他的样子了，赶紧搂了下贺欢。
“还行……？”贺欢懵懵地回抱了一下，就是他小时候好像一直没觉得自己可怜。
不过回想起来，小时候这附近两三个村子的小孩都凑一堆玩儿，生怕落单似的。对于贺欢，其他小孩也不至于欺负他孤立他，但他就是没法混到这堆人里。有时看着他们热热闹闹的也挺羡慕，他只能跟在他二哥身后的时候才能蹭到一点其他小孩对他的友好态度。
……还真挺小可怜的。
易家淼想起来刚见到爷爷的时候他说的话，“所以爷爷才说你从小就不带人到家玩？”
“是，”贺欢如实说，“除了我二哥，还真没有一个别的玩伴踏进过我爷爷奶奶家门。也就现在多了一个你。”
“我的荣幸。”易家淼笑着说。
“……不过其实我现在的性格也跟小时候差不多。”贺欢对自己的认知还挺清晰。小时候不爱说话，长大后也没见他能活泼到哪儿去。
“能看出来。”易家淼转而拉着他的手，刚爬了一通的坡，现在两个人的身体连带着手都暖暖的，“有人跟你来往你就接受，没人过来就不会主动了。”
贺欢笑了起来，易家淼还挺了解。
“要是我在晴晴家长会那天没有非要你带路，估计我们也不会有更多交流。”易家淼说。
贺欢就跟个服从牛顿第一定律的静止状态的球，没有外力作用就永远都不会动。
其实贺欢的朋友都挺社交达人的，不爱社交的人估计都没法和他成为朋友。之前校运会之后一起吃饭的那几个，没一个是话少的……也就是易家淼那时候惦记着贺欢不知道第二天早上要说什么，没什么心情跟他们细聊。但就算是易家淼不怎么投入到谈话里，坐在他旁边的杨子轩后面还能自己撑起了和他的整场对话。
“……其实我有时候也还挺主动的吧。”贺欢小声说。
“嗯？”易家淼顿了顿，突然很夸张地说，“是哎！表白的时候，你居然还主、动！在我的催促下对我说了你喜欢我！”
“哎！”贺欢提高声音，“你就说是不是主动吧！”
“是是是……”易家淼笑着逗他。
“笑什么笑……”
贺欢瞪了他一眼，松开拉着他的手，非常迅速地勾着他的脖子往他嘴唇上亲了一下。
他脸有点红，看着易家淼，问：“主动？”
“……嗯，我认为主动是你的性格特质之一，刚刚那样的主动建议还可以再来点。”易家淼一本正经地说。
贺欢一直以来就喜欢没人的地方，足够自在。
小学鸡打闹似的你一下我一下，他们差不多是亲了对方一脸唾沫。
“不闹了不闹了……”易家淼有点尴尬地低了低头。
贺欢也低头看了看，“……嗯。”
把脸互相在对方的衣服上蹭干净了，才算是回到了正常状态。
“出发吧。”贺欢看他差不多了，就说。
“哎，你可别看我了。”易家淼真有点不好意思了。
“行。”贺欢笑着移开了视线。
两个人也没保持距离多长时间，没过一会儿还黏黏糊糊地非要挤在一起走。幸好这段路还比较宽，不至于出现他们俩随便哪一个会被挤下山的危险。
快到山顶的时候，他们没继续往山顶走，反而从另一头往下走了一段。易家淼也不知道贺欢怎么绕的，走着走着就走到了地方。
“这个水还挺清的。”易家淼踩着一地枯黄的竹叶走到了小潭边上。
小潭的水是活水，可能是现在冬天没什么雨水，潭里的水也挺浅的，能看得见底下的砂石和沉底的竹叶。
他蹲下来，手探到冰凉的水里拨出了一阵涟漪。
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清脆婉转的鸟叫声。
刚刚走了一路，冬天的山林里明明似乎一个活物都没有，怎么这会儿突然有鸟了？
他扭过头，贺欢拿着一片竹叶凑在嘴边。
见易家淼看了过来，贺欢又吹了声嘹亮的鸟鸣。
易家淼给他热烈地鼓了鼓掌，“好厉害！”
贺欢又吹了两下。
谢谢？
易家淼笑了起来，心情非常愉快。
真想和贺欢在这儿一直待下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