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歉啊。”

  回去的路上,熊金突然开口说道。

  车子在高速上轰然行驶,窗外的霓虹灯如同海市蜃楼一般闪光,光影扭曲成条状,在眼中留下短暂一瞬的记忆。

  “怎么了?”

  喝完酒以后坐车让安可稍微感觉有点不舒服,尤其是在熊金把车开得这么粗暴的情况下,对比起熊金来说,白靡的车开得就很稳。

  “今天你本来是不想和我们一起去的吧?还强硬把你拉过去了,实在是有些对不起了。”

  安可没想到熊金有一天竟然能看懂她的抗拒,一时之间不免有些惊讶,不过很快便回过了神来:

  “没事,不用在意。”

  没有费力去解释什么,安可的言语一向简短又冷淡。

  熊金笑了:

  “小安可你虽然看着不太好相处,但其实还是很好的孩子啊。”

  “是我喝酒了还是你喝酒了?我能用这段话起诉你性/骚/扰吗?言语骚扰也算是骚扰的一种吧?”

  因为熊金要开车,所以一滴没沾,在酒桌上和霍格姆依有来有回的任务自然而然就落到了安可身上。

  听了安可毫不留情的话,熊金登时发出一声怪叫:

  “你怎么天天就想着你那性/骚/扰!”

  “那职权骚扰?”

  “这种事情不要啊!盼着点你熊哥好行不行!”

  虽然熊金让安可叫他熊哥,但有的时候安可真的会觉得他就像是小孩子一样,喜怒哀乐,全部明摆着地形于表色,每天不厌其烦地和游方因为某件鸡毛蒜皮的小事争论来争论去。

  其实与这样的人相处,对安可来说并不算很难,排去他不够细腻、看不懂别人想法这一点后,留下的便都只剩下了广阔的心胸和不用太拘束的谈话内容。

  安可真正应对不来的东西,应当是莫名其妙的热情和别有目标的接近,这些总会让她感觉到无法抑制的害怕。

  “说真的,我之前和你说的,你考虑的怎么样了?”

  熊金那张嘴又开始叭叭了起来,让坐在后座的安可就连闭上眼睛休息一会儿也很难做到。

  “其实监狱也不是那么危险的地方,更何况你只用帮忙写个商业计划书就行了,接下这个工作,怎么样?”

  “熊哥,你知道我主要负责的领域不是监狱工作吧。”

  就算只是个四人小部门,也还是有着一些不成文的职能划分存在的,不然到时候工作起来实在是有些乱。比如说熊金,他就是主要负责监狱少数种工作的。

  “我知道我知道,但是偶尔帮下忙不也挺好吗?我会和部长说,让她这段时间先别给你安排其他工作的。”

  “说到底,如果要写商业计划书,让游方姐来写不是更好吗?”

  如果可以的话,安可属实是不太想去少数种扎堆的地方,特别是那种犯过事的少数种扎堆的地方,天知道她刚刚吃那一顿饭吃得有多如履薄冰,就算霍格姆依连连和她道歉,弱小的魅魔也依旧陷在那种被强大捕食种盯上的恐惧之中。

  更何况,游方对这方面的熟悉程度可比安可要高了不少,毕竟她平常主要就是负责少数种扶持工作的,别说是商业计划书了,恐怕你现在叫她去创业她都能给你直接架构个基本框架出来。

  “嗯……呃……怎么说呢?嘶……那个……你想嘛,她、她是负责商业的!这件事和监狱有关,主要是赢得监狱的信任,那么就说明这属于公家的事嘛!对不对?既然都属于公家事了,那当然是交给和公家联系比较紧密的小安可比较好啦!”

  “……熊哥……”

  这个人说谎的样子实在是太明显了,那一双眼睛简直就是在到处乱飞,舌头也捋不直,说出口的话磕磕绊绊的,叫人很难不发现他嘴里的假话。

  “……您还是好好开车吧。”

  安可叹了一口气,无奈说道。

  见状,熊金也跟着叹了口气:

  “唉,不是我不想说,只是说出来不太好,要是你实在想听的话,我就冒着被游方杀了的风险讲给你听吧,怎么样?”

  “不……算了。”

  一听到熊金兴奋的语气,安可就知道这下子肯定是挡不住对方的分享欲了。

  果然,刚刚认为熊金稍微变得有一点善解人意的想法是错觉,现在这个任凭自我想法行事的熊金才是真正的熊金。

  “哎呀,听就听了嘛,这件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就算我说出去了,只要你不说,游方不会知道的!”

  “……”

  “我长话短说,其实霍格姆依是游方的前女友。”

  熊金手捏着方向盘,自顾自地说了起来:

  “啊对了,你不歧视同性恋吧?异种恋呢?”

  “……都不歧视。”

  这些话熊金估计也就是嘴上说说,他可能根本就没有想过怎么会有人歧视同性恋和异种恋,也就是突然想到了,就问一下,根本就没有想过“歧视”里带的是什么意思,也没有想过安可一个以“服务”为工作的人怎么可能直截了当地在自己要朝夕相处的同事和他车上的行车记录仪前说出“歧视”这两个字。

  但出乎安可意料的是——

  “那就好,毕竟我以前遇见过那种很保守的人嘛,我不太擅长读别人心里的想法,所以我当然还是希望大家能自己告诉我,免得我犯什么戒!”

  说罢,他咧嘴一笑,看上去傻里傻气的。

  “……很保守的人,是指?”

  “啊,没什么,我不是顶着这对小熊耳朵嘛。”

  熊金抬手指了指自己头上的耳朵:

  “有些人不喜欢,就拿鸡蛋砸我,什么嘛,把熊赶出社区?那要不要再立块标牌‘熊出没’之类的?”

  他一番话说得轻描淡写,和白靡一样,将自己所受到的不公正的对待一笔带过。

  安可突然感觉有些害怕。

  这一个月中她所接触到的少数种,比她从前二十四年的人生中所接触到的还要多,所听到的、所遇到的、所接触到的,全部都是——少数种。

  这让她总是有种错觉,就好像,她已经彻底地脱离了多数种的行列,被这些少数种当作了——

  同类?

  她讨厌这种感觉,她讨厌少数种,不是歧视,也不是排斥,只是讨厌,仅此而已。

  可她偏偏不能表现出来,她只能僵硬地转移话题,所幸脑袋一根筋的熊金听不出来。

  “你说霍格姆依和游方啊,一开始我也不知道她们以前是那种关系的,毕竟我虽然和游方是青梅竹马,但那家伙小嘴整天闭得紧紧的,那真是啥也不说啊,我甚至都不知道她有谈过恋爱!直到有一天,她跑来找我,叫我关注一下狱里的某个人,我这才注意到霍格姆依的,后来也是霍格姆依跟我说了她和游方之间的关系,结果到我去和游方对峙的时候,她连看我一眼也没看!你说这什么人嘛!你说要不是我心胸宽广,怎么容得下她!”

  “一见如故!真的是一见如故!她人真的超级好的!我不知道怎么给老婆选礼物的时候都是她帮我的!唉唉,霍格姆依人很好的,又很有礼貌,怎么说,反正我是觉得,被抓进去关着不是她的错……当然!我不是说误判啊!确实!确实是她动手伤人了!但那没办法,种族特性,龙种就是太容易暴躁了,就是……唉,你懂的,少数种确实麻烦。”

  “要我说,你说那游方都让我去关照人家了,还没有旧情余留吗?不一定吧!那一提到游方霍格姆依那副死样子像是没有旧情吗?不一定吧!我和我老婆是高中时代的初恋,我可搞不太懂她们这是什么个意思……”

  后面熊金好像又说了些什么,但安可的心早就已经不在了他说话的内容上。

  酒精中毒一般的疲累感涌了下来,裹挟着回忆中魅魔的模样,安可的身子软了下来,静静地靠在沙发上,望着车窗外月色和霓虹交融。

  少数种确实麻烦,永远无法从种族特性之中挣脱出去,她又该怎样活,才能活成原来多数种的样子?才能让那人对她说出的恶毒诅咒失效?才能让她那颗心获得平静?

  大脑中不合时宜地闪出白靡的脸,不是高中时那张,还是现在这张巧笑倩兮的脸庞。

  安可闭上了眼睛。

  旧情?她可不相信旧情这种东西。

  人每一分钟、每一秒钟都在发生变化,你永远不可能踏足进同一条河流,失去就是失去,改变就是改变,一切都不可能如恰恰好一般,重新回到你的手中,更何况……说不定,她只是发现自己所爱的那个人并不是具体的人,而只是她脑中的妄想罢了。

  毕竟,就算是安可自己,也从来没有了解过白靡哪怕一分一毫,就算是这样,她也能够大言不惭地认为自己喜欢过她,恬不知耻地在日记中写下她的名字。

  浪/荡又伪装深情,魅魔骗子般的种族习性。

  真是讨厌。

  ——

  等熊金终于给她送到家,安可的酒已经醒了大半,稍微伸个懒腰,眼角余光突然就瞟到了一辆熟悉的车。

  安可轻叹一声,走上前去,敲了敲那覆着特殊膜体、看不清内部什么样的车窗。

  车窗被按下,同样熟悉的脸出现在了安可眼前,眉毛轻蹙着,也不知道是不是安可的错觉,那张脸上竟然显出了几分委屈来。

  安可的影子漾在红眸之中,她举起手机,挥了挥:

  “没电了。”

  “……”

  “吃过饭了没?”

  “……没。”

  安可又轻轻叹了口气:

  “来找我干什么?我没有回你的话就早点回家,不用那么负责。”

  说起来确实是安可的错,一不小心就过了她们两个平常见面的时间点,手机没电了所以没法给她发消息,白白让对方在楼下等了她许久。

  所以没办法,至少最基本的道德意识安可还是有的,看见对方这副样子难免有点心虚加无奈,对方平常看上去也不像是这么死脑筋的人啊?难道是和熊金混久了被他传染了?

  “走吧,去楼上,我给你做点什么。”

  安可伸手,拉开白靡的车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