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玉轩跟贾瑚带着一行人来到皇庄,看着这边儿还在井井有条的劳作着,已经过了秋收,地上的作物就剩下一些地瓜还没有收上来。

  大部分的人都坐在地上一边儿聊天一边儿搓着玉米粒,但不管说什么,似乎都没有高兴的气氛,显得很怪异,林玉轩甚至能感受到一股死气的弥漫,就好像这些人就是按部就班的行尸走肉一般。

  庄头一边儿吧嗒着手里的焊烟,一边儿巡视着大家做活,一抬头就看到穿着官府的林玉轩跟贾瑚。

  因为皇上每年开春的时候,是会带着皇子们下地劳作一天,前些年也来过一次这里,林玉轩跟贾瑚也跟着来了。

  两人容貌俊朗,又年少位重,尤其林玉轩那张精致的不似凡人的面容,想让人不注意都难,所以,庄头是认识林玉轩他们的,应该说这庄子里的人都记得他们两个。

  庄头赶紧将手里的烟袋锅敲了别在袄子后面,然后躬身走过来抱拳行礼道:“两位侯爷怎么过来了,小老儿有失远迎了。”

  林玉轩直接开门见山的问道:“辛庄头,我们这次过来,就是询问你上半年收成的时候,你们上报的蝗灾是怎么回事儿?”

  辛庄头本就满脸褶子的脸显得更加愁苦了,他弓着腰似乎都又塌下了几分,然后叹气道:“林侯爷,这......嗐!”

  说到这儿,辛庄头也顾不上失礼不失礼,直接往地上一蹲,双手抱头。

  他哪里敢跟林玉轩撒谎,林侯爷那是有名的刚正不阿,而且,人家的功勋田就在旁边儿,要是有蝗灾,那边儿能一点儿风声都没有?

  但,这事儿要是查下来,他们所有人的脑袋都保不住,可供出来,他们怕是也都活不成。

  贾瑚一看,当即怒喝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儿,还不赶紧说出来,贪墨皇家粮食,你们可都是欺君之罪,诛九族都不怨!”

  这时候,农人们早就被吸引过来了,他们虽然惧怕两人,但一个个脸上都是遮不住的愤怒跟恐惧。

  一个二十左右的年轻汉子,可能是忍不住了,当即忍着恐惧站出来道:“两,两位大人,你们也不用这样逼庄头了,这可是跟俺们一点儿关系也没有。”

  “今年风调雨顺,别说蝗灾,孩伢子想要逮几只蚂蚱喂鸡都得往山脚的草棵里找去,头茬粮食差点儿把稻穗都给压弯了腰,可是少见的丰收年。”

  “俺们交粮的时候,那也是一粒都不敢少,俺们一帮爷们看着一车车的粮食被拉走,还寻思今年能得了赏,那会儿汗珠子都是甜的。”

  “谁成想,半个月后,收粮官儿过来,跟我们说,你们今年看护皇庄不利,让蝗虫把粮食都给糟蹋了,致使田地颗粒无收,实在罪该万死!”

  汉子越说越激动,也顾不上害怕,两眼猩红带着恨意的继续说道:“俺们当时就不干了,那粮食都是俺们亲自装上去,看着他们拉走,交接的手续都是全的啊。”

  “庄头就拿着内务府采办给的手续问,是不是弄错了,有啥误会。”

  “结果,那些人直接上去将回条给拿走,还说,要是想活命,就得知道该怎么说。”

  “当天,庄头的孙子,还有庄子里六七个孩子就找不着了,庄头知道,要是不认,那几个孩子就回不来,甚至庄子里所有人都得不明不白的死了都没人知道咋死的。”

  “最后,俺们不得不同意,庄头按了手印儿,挨了五十大板,庄子上,但凡成丁的,都挨了板子,因为看护粮食不利,但看着几个回来,满脸恐惧的娃儿,这事儿我们也只能认了。”

  汉子的话,让周边围着的女人都呜呜的哭了起来,其他老少爷们也都红了眼眶,小孩子们更是想起了那些记忆,一个个都缩在各自家长的怀里,跟受惊的小兽一样呜咽,不敢大声哭出来。

  辛庄头见已经有人把话说出来了,他也不闷着了,直接站起身道:“两位侯爷,俺们苦啊,这根本就不给咱们一条活路啊。”

  “俺们连找个说理的地儿都没有,不说官官相护,告官得先滚钉板,就是我们这庄子里的人,连想要走出去都不行,上哪儿去伸冤啊!”

  说着,老庄头扯出一个渗人的笑容道:“两位侯爷可能不知道吧,俺们现在可是欠了内务府三万两银子啊,利滚利,今年蝗灾,明年、后年、大后年,年年都是灾,人死债不消,俺们现在都不敢再要娃儿了,等死绝了,也就不愁喽。”

  林玉轩皱眉,道:“什么意思?说吧,我们既然来了,有冤,自然给会你们沉冤昭雪,但,绝对不能有假,若是欺骗本官,后果你们应该知道。”

  庄子上的人都满含希望的看向辛庄头,显然,他是非常得庄子上的人的信任的。

  辛庄头眼里也有了光,能活着,谁又想死,纵观整个朝廷,能帮他们的,怕是也就只有眼前这两位了。

  倒不是除了他们就没有清官了,而是,他们被困在这里,除了户部的人,根本没有人能跟他们接触。

  但韩尚书不可能到皇庄来,尚书,天天忙的事情多着呢,一个小小皇庄的产出,又不是掌管御田,培育新种的重要庄子,哪能捅到上面去。

  至于那些主事,就算不是同流合污之辈,也没人敢管,再说,他们轻易也不会知道,主事们只管最后的账册,只管度支的账册能不能跟粮仓里的粮食对上。

  至于林玉轩这样的户部侍郎大人,他们也没有想过能惊动他们,道理都是一样的,他们以为他们会就这样被困死在这里。

  或者,哪天皇上有所察觉的时候,他们的死气也就到了,毕竟,只有死人才是最安全的,死了,就死无对证了。

  所以,他们都是在混日子罢了,却又不敢直接死了,因为,他们舍不得那些还什么都不知道的娃儿们,他们只能自己骗自己,活着,就还有希望。

  想到了什么,辛庄头眼里的光又暗淡了下去,但却又怪异的有些解脱似的,他抽出烟杆子,往里塞了些用山里的野烟叶子塞得烟丝。

  点着了烟,重重的抽了一口之后,可能是抽急了,辛庄头狠狠地咳了咳,腔子都像是要咳出来了一样,显然,平时是没少抽。

  一个六七岁,剃着鬼见愁,长得虎头虎脑的小孩儿从后面的一个妇人身后钻了出来,扑在辛庄头的怀里,懂事的帮着辛庄头顺着胸口,动作很是熟练。

  看着怀里的小孙子,辛庄头眼神稍微柔和了下来,将孙子抱在怀里,辛庄头这才继续道:“两位侯爷不知道吧,这打板子也是有学问的啊。”

  贾瑚看着那个小孩子,想到了自己的儿子,他小时候在林如海跟前长大,受林如海影响,加上贾赦其实也不是什么严父,贾瑚自然也不是个成天孽畜挂嘴边的那种父亲。

  他跟林如海一样,跟自己的儿子关系非常亲近,所以,他的儿子每天看到他就会这样扑进贾瑚的怀里,说着自己的那些重要事情,跟自己父亲分享自己的喜怒哀乐。

  所以,贾瑚看着眼前的祖孙,眼神儿也柔和下来,然后温声道:“有什么,尽管直说就是,本官自会为你们做主伸冤,不必藏着掖着了。”

  林玉轩也点点头表示认同之后道:“今日起,本官为户部左侍郎,贾侯爷为户部右侍郎,你们的事情,正是我们职责内的事情,你尽管讲就是了。”

  辛庄头用手擤了一把鼻涕之后,又跟贾瑚和林玉轩道谢,这次直接就痛快的说了起来:“那打板子,有皮开肉绽,看起来伤得很重,但其实没造成任何内伤,同时也可以做到皮肉完好,但其实内伤很重,十板二十板就让你见阎王。”

  “怎么打,这就看你怎么表示了,当时那些人就明码标价了,一板子,十两银,像小老儿这样要受五十板的,那就是五百两。”

  “家里成丁多的,想要活命就得花这个钱,有的人家十几口,一人三百两,一家就三五千两。”

  “我们这样的人,守着皇庄,自然是不缺吃喝,但哪家能有个三五十俩那就是富户了,这些钱,就是把肉扒下来也不值这个价儿。”

  “那些人自然也不是真想要这些钱,不过是个控制我们,让我们变相签了卖身契的幌子罢了,我们都知道,可知道又有什么用?”

  “想死,死不起啊,妻儿老小,哪就忍心看着他们受罪,就只能认着他们的想法儿,签了高利贷,借银子买板子,呵呵。”

  辛庄头的笑声凄厉瘆人,却又说不出的悲凉,笑过之后,辛庄头从怀里掏出一块儿叠在一起的带着血字的白布。

  他起身将怀里的小孙子交给身后的妇人之后,又跪在林玉轩面前,双手举着白布道:“小老儿请两位大人为我们整个庄子老少三百二十八口人伸冤,让我们死了也能瞑目,不要背负骂名。”

  林玉轩将布展开,这是一块儿从中衣上撕下来的布,然后用血写成的状纸,能在皇庄做庄头,辛庄头自然是识字的,上面还有大大小小的手印,里面有些小的,怕是刚出生的婴儿,由父母帮着按下的。

  看完,林玉轩将状纸收起,然后点点头道:“你们放心,这状子本官接下了,现在就让人去把锦衣卫、大理寺以及都察院的人叫来,今儿这事情,必会给你们个说法。”

  说着,就要让惊蛰等人去找人去,但辛庄头却道:“两位大人,你们还是赶紧走吧,只要能帮我们伸冤,俺们就死而无憾了,快走吧,迟了,两位大人怕是也走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