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次琢磨不透的降温后, 嘉平的四月走到尾巴。
气候渐暖,已有夏天的势头,路上随处可见乱穿衣的男男女女。
冉寻最近痴迷练琴, 通常能窝在家里连着几日不出门,闲时就养养花草,自得其乐。
要让她起驾, 除非是冰箱存货空了。
但看着精神头还是不错的,该睡时能睡,想吃时就吃。虽然宅着,但依旧喜欢说俏皮话, 并不颓废。
梁荔总算放心, 不再来月亮湾拜访。
虽然她不知道,冉寻那么懒的人,为什么忽然有了定时填充冰箱的习惯。
大概因为失恋使人成长, 也总夹杂着令人费解的改变。
冉寻趁这几天宅在家,本业之余, 跟着网上攻略学做了几道简易家常菜。
总不能饿到自己。虽卖相不好,但她不是重视口腹之欲的人,能填饱肚子足矣。
因为没有人再会特地绕远前来,只为了送合她口味的美味早点,也没人会细致到检查她的冰箱,提醒她该补充食材了。
除去照常的三餐,冉寻在钢琴旁从早坐到晚, 一遍遍练习曲目。
走神时, 视线掠过窗外, 明暗转换,竟产生错觉, 觉得如今的景象颇像她旅居国外那几年。
孤身一人,目睹每年由春到冬的演替。
而她在日复一日的“新生活”里,靠机械性练琴,参加无数比赛,逐渐忘掉旧人。
冉寻有类似的预感,她与游纾俞,这次也许再不会见面了。
最后留下的那朵红玫瑰,会安慰到女人吗?
琴音停歇。
冉寻指尖抚摸细腻琴键,最终停在高音C。
应该会的。
游纾俞会放下她,好好吃饭,事业高升,然后认识新的人。
总有人能让女人不畏世俗眼光,变得更加勇敢,那应当是个比她还好的女孩。
冉寻自嘲,她还是习惯性美化记忆。
因为她不敢去想游纾俞哭的模样。
又是一个好天气,周末,冉寻坐在餐桌旁,吃完一顿自制午餐。
下午,正准备练琴,却忽然接到Sarah的通知,说巡回嘉平场演出恢复举办。
“冉,如果措手不及,我可以帮你推掉。”Sarah提议。
“不用,这几天一直在练习,我这里上场应该没关系。”冉寻边翻看琴谱,边抵在手机边回应。
“倒是辛苦你了,小助理,快回德国了还帮我留意消息,最近给你办个送别宴如何?”她嗓音柔软。
最终定在明天,地点在沈琼驻唱的那一家酒吧。
冉寻打电话邀了不少人,沈琼和乐队的朋友,还有梁荔,想给Sarah的饯别宴来一点小小的场面震撼。
没想到最大的包厢都快要挤不下了。
Sarah挤在人群中,喝得晕忽忽。她喜欢喝酒,结束冉寻也能送她回家,于是索性让她尽兴玩一玩。
喝了几口果汁,觉得包厢里太闷太吵,冉寻出去透气。
下了楼,才看见沈琼竟少见地坐在吧台里,吉他放在身边,低垂头,正调一杯颜色清淡的酒。
调好之后,送到吧台旁边的某桌,顺势坐在一个女人对面。
难怪刚才不在包厢。
冉寻弯了一下唇,站在楼梯转角里,打量沈琼对面的人。
衣着保守素净,眉眼温婉,瞧气质不像常来这种娱乐场所的人。
她第一次看到沈琼愿意敞露心扉,如此主动,而不是冷着张脸,吓退一众追求者。
不愿打扰她们,冉寻特地绕了个远,到一楼靠窗不起眼的角落里坐下。
听着台上乐队,洗涤一下听觉。
顺便在社交媒体转发一周后嘉平场巡回演出的宣传消息,配文:
[兜兜转转,终会相遇。]
冉寻收起手机,再一抬眼,视线掠过混杂人群,落在吧台附近。
不知道什么时候,那里坐了一道久违的清瘦背影。
穿一条黑色无饰的端庄长裙,外面披西装外套,戴耳机,微侧头,在看吧台上的菜单。
然后没什么颜色的唇翕动,与调酒师沟通。
音色听不见,但想必如杯子里的冰块一样清冷。
…
“我想点一杯橙色炸弹。”游纾俞指尖圈画,礼貌颔首。
她平时从不喝调制酒,特别是凉的,今晚话音却稍微停顿,补充,“加冰,谢谢。”
一杯平平无奇的酒很快呈递过来,调酒师贴心地在杯壁装饰了橙子片。
如果不知道,还真以为是橙汁。
曾经也有人请她喝过“橙色炸弹”,在相同的地点,相似的时间。
那晚的记忆现在已经很模糊,可游纾俞还记得酒的味道,冰块融化,冲淡甜腻,清新到心里。
她其实不喜欢酗酒,第一口只是抿个样子,喝的不多。
但对上面前人那双水杏眼,酒精催发,竟很快觉得飘然发晕。
降噪耳机里播放琴曲,这是游纾俞素来的习惯。
她心存希冀,垂头尝了一口杯中酒,很快微蹙起眉。
很苦很涩,让人反胃,一点都不甜。
也对。
游纾俞晃了晃杯中冰块,思绪茫然。
将杯子推远,俯在吧台,以手臂遮掩这几日脸上的疲倦。
人都不在,酒又怎么会甜。
她又怎么肯断定,执拗地重现从前的一幕幕场景,她想要相遇的人就真能出现在她面前。
冉寻消失在了她的世界里。
嘉大不会有,琴行不会有,她们曾走过的每一个地点都没有。
游纾俞也去过月亮湾,可只敢远远地在旁观望。
她知道,她惹冉寻难过了。素来恣意的人,总是喜爱并享受生活,可竟能整整一周闭门不出。
她看见,冉寻的那位调律师朋友总是提着大包小包拜访,愁容不展,空手由冉寻送出来,哀其不争地劝她。
游纾俞通常这个时候才能看见冉寻扬起唇角。
依旧如常,让人很轻易就能看见她眼底溢出的笑意。
却像隔了层薄膜,只为了单纯表达“笑”这个情绪而笑。
她惊觉,原来冉寻对她笑的时候是格外不同的。
明媚勾人,藏着期许暗示,像一只贪心不足的慵懒猫咪,想从她这里索求回应。
只可惜她的回应与解释来得太迟,冉寻最终还是等不及。
这样的笑也再也看不到了。
游纾俞朦然间觉得耳边的嘈杂声音扭曲,头晕得厉害,脸也发烫。
坐直身子,耳机里的琴曲恰好播到一首《秋日私语》。
如同幻听一样,她忽然从无数混合的人语与噪音中听见某道柔软带笑的嗓音。
“琼姐,上楼吧?”
游纾俞倚在吧台卡座里,怔怔朝那个方向望去。
冉寻背对着她,和身边人谈笑着,逐渐走上螺旋楼梯。
“……冉寻。”她摘掉耳机,开口。
但竟只能比出徒然的口型。
游纾俞才迟迟发觉,原来嗓子已经哑了,在酒吧嘈杂氛围里,呼唤声像呢喃细语。
她站起身,平衡感丧失,摇摇晃晃,险些摔倒。
快走几步,朝楼梯方向追去。
视野因为醉意虚晃,一时竟分不清那道身影究竟是真实,亦或只是她的假想。
游纾俞抹了一下眼尾,除掉积蓄的水汽。
“冉寻。”她站在一楼,楼梯扶手拐角处,仰头执拗唤。
“……等等我。”
再给她一个晚上的时间就好。
冉寻讨厌她纠缠,禁止她靠近,因为她极端胆怯,从始至终都是一个缄默不语的骗子。
解释那么苍白,她已经失去解释的机会。
她只是好想和冉寻再说说话,说什么都好。
视野里的两个人快要消失。
游纾俞只看见那位个子很高的女人稍偏头,冷淡瞥她一眼。
而冉寻从始至终没有回应。
…
包厢里依旧热闹,和刚才楼梯转角的无言气氛形成对比。
冉寻无声融入,坐在本场主角Sarah的身边,帮她挡了几瓶酒,笑着劝众人。
“适可而止啊,Sarah酒量不好,喝坏了找你们赔。”
大家都很有分寸,桌上都是没有杀伤力的酒精饮料。
但Sarah也快睡着了,头一歪,倒在她肩头。
冉寻坐着没动,贴心地给她调整角度,让她舒适入睡。
旋即端着果汁,融入周围氛围里,没包袱地和朋友们谈笑。
喝了一口,是橙汁,甜腻的口感让她吞咽动作稍微停顿。
忽然平白想起刚才朝吧台方向那一瞥,游纾俞手边相同颜色的饮品。
哪里是饮品,大概是酒,最烈的那一种。
游纾俞又在买醉。
但冉寻希望女人可以知难而退。
刚刚的不回应,早已经让她几天沉淀的平静心境摇荡。
“小冉,有人找。”门外一声提醒。
半掩着的门打开,衣着端庄优雅的女人站在旁边,与环境格格不入。
本低垂着头,却在看见人群中冉寻的一瞬间,再无动作。
只透过那双微醺的墨眸,眼尾微红,打量着她。
“冉寻。”游纾俞轻声叫她。
包厢里一瞬间静下来。
除了沈琼,没人认识这位前来拜访的,外表如天上月般出尘禁欲的女人。
因为她们曾经那样见不得光。
冉寻把橙汁放下,礼貌点头,摆出恰到好处的微笑,“今晚真巧。游教授,请进。”
游纾俞在听见那个陌生称呼时稍怔。
即使醉了,视野模糊到快要站不稳,可依旧能体味到足将她淹没的难堪。
来自无数道窥探或打量的视线,来自冉寻一声轻飘飘的招呼。
表面礼貌,甚至邀她进来,笑容却缺乏真诚。
她低嗯一声,裙摆摇荡,扶门走入包厢。
冉寻的身边都坐满了,红卷发异国女孩亲昵倚在她肩头熟睡。
再旁边是她亲密的朋友,嬉笑怒骂,气氛融洽。
游纾俞只能坐在很偏的角落。
包厢里的气氛很快由停滞转为热络。
有人感叹大学教授竟然也能被冉寻请过来,有人起哄提问,她们之间是怎么认识的。
冉寻没再喝那杯橙汁。
她怕喝了甜的,总会心软,再度吐露甜言蜜语。这此时已悖她本心。
视线掠过游纾俞,笑意盈盈,答:“让你们失望了,并没什么特别。”
仿佛这才是她们今夜第一次照面,她极其自然地向女人求证,口吻礼貌官方:
“就是普通朋友关系。对吧,游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