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寻看见女人双眼浮现波澜, 专注且不安地看她,将期许藏得隐蔽。
游纾俞今日穿着优雅正式,臂弯里夹着笔记本和文件, 标准的大学老师模样。
是又特地来与她碰面的吗?
可能性不大,她原本没有进嘉大的想法。
“荔荔,你等我一会。”冉寻表面在和梁荔说话, 却没偏头。
视线微不可查,将游纾俞今日的模样尽收眼底。
游纾俞不会说谎,那双静潭般的眼睛更不会。
瞧她走近了,眸底很快升起欢喜。
专注盯她看了一会, 意识到失态, 像怕被嘲弄,匆匆挪开。
冉寻笑了一下,开口:“游老师, 请吧。”
“我朋友她未婚夫就在嘉大任职,我也是刚刚听说的, 她正好去找人家黏一黏。”
游纾俞点头,再度看了她好一会,才应声:“好。”
并肩同行,距离很近,肩膀处衣料摩擦。
冉寻答她的口吻柔软,脸侧倏然染上热意。
游纾俞沉溺于有几分不真实的,竟能与冉寻说话的现在, 也忽觉昨晚的自我拉扯荒诞不已。
冉寻没有新的女朋友。
她还愿意等自己, 还没有抛下自己。
背后的调律师小姐熟稔打趣, 骂冉寻“见色忘友”,“最好快点出来请她吃饭”。
心里微紧, 昨晚那些面对她的防御机制又本能立起,脑中说不出的慌乱。
游纾俞轻拉住冉寻的袖口。
怕冉寻心思转变,不陪她了。
她目前在冉寻心里的地位一落千丈,和关系熟络的朋友对照,显然没有可比性。
冉寻没有拒绝。
游纾俞抿一下唇,大着胆子,指尖探进冉寻敞开的袖口,去勾她的小指。
然后含蓄地,无声握住。
想继续,无论以什么令她羞耻难堪的代价,无论要做出什么难以接受的事。
经过昨晚,游纾俞发觉自己没办法再隔着屏幕,将她拱手让与其他人,还轻飘飘祝一句幸福。
她心思狭隘,惯会钻牛角尖,度过这漫长乏味的二十八年,依旧只容许冉寻一人踞在她心尖。
想起就觉欢喜,看见她的笑眼也不禁弯唇。
更别提触及亲昵时,理性消解,野火难熄。
会场里人还没完全散,阶梯台阶上迎面走来几个学生。
还有年长一些的,像是老师。
冉寻贴心且动作迅速,想把手抽出来,装作与身边人不熟。
她知道游纾俞不喜欢别人看见。
分别许久,但在一起时的习惯却仿佛刻入本能。
可游纾俞不让她走。
握得更紧,清瘦指骨无言渗透,陷进她指缝间。
分外黏人,也缠绵缱绻,不像以往。
走来的那些人中似乎有认识游纾俞的,照面时和她招呼:
“游老师,讲座辛苦了,听说论文这次又在世界核心登刊了?祝贺祝贺。”
女人对恭维也保持不卑不亢,谦逊回:“不辛苦,之后还有进步空间。”
在众人赞扬声中,隐在袖中的手与冉寻重叠,握得愈发紧。
掌心因应激浮出冷腻细汗,但却执拗不松开。
冉寻乖巧笑,充当游教授社交时的背景板。
戴着口罩,也不会被认出来。
只是对比几周前与女人在嘉大不期重逢,一同撑伞,却被防备推拒,如今胸口像被火苗舔舐了一下。
冷却的心境隐有回温趋向。
她在猜,一会游纾俞要对她说些什么。
两个人就这样在打量目光下紧牵着手离开。
可能有人察觉到,也可能从始至终都不被发现。但至少,是个极大的进步。
被游纾俞在人群中袒露公开,不必避嫌伪装,感受很好。
是之前冉寻从未感受过的体验。
她并不想说服自己给对方机会,但在答应游纾俞要聊聊的那刻起,心中倏然升起一丝别样情绪。
或许出于性格中的好奇,又或者,被女人见到她时眸中那抹摇荡无措的光打动。
游纾俞找了间没人的规格较小的阶梯教室,带她进来时,把门顺手带上。
紧挨着,坐在倒数第几排的位置上,有种时光倒流,一切都没变的似曾相识感。
好像那时,冉寻也曾伪装成游纾俞的“朋友”,在明亮教室,于玩笑中表露隐晦赤忱的情愫,将爱意说到尽兴。
“冉寻,我有话要对你说。”游纾俞声线清澈,“可以耐心听我讲吗。”
认真至极,以至于对上冉寻弯起的双眸,觉得脸热,但也不躲不避。
像是要表白了。
冉寻心里陡然升起离谱念头。
气氛烘托,勾得她不知不觉就这样想。
“当然。”柔声答。
她从没见过游纾俞这副模样和她说话,表面依旧内敛,与她对视时,却潜藏着些许孤注一掷。
有些可爱。
“…我还想和你在一起。”
不是表白,但和表白也没差多少。
冉寻专注倾听,顺便温和地看游纾俞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眸。
瞧出几分羞赧,越发觉得可爱。
示意她继续说,“嗯,我在听。”
“我要追你,从今天,现在开始。”嗓音像一池平静湖水掀起微澜,清泠,可却笃定。
“你可以……给我这个机会吗?”
只说这些,似乎花光了冷淡疏离的游老师所有积攒下的勇气。
话音落下,女人就抿唇不言,玉白脖颈霎时染上红晕,胸口起伏频率都要快上几分。
不像刚才还在和同事谈论科研的严肃模样,反倒青涩、直来直往,纯情到像恋爱经历空白的少女。
高岭之花想必是从未主动追过人的,如今这副模样,实在难得一见。
任谁看可能都心思软得一塌糊涂,飘飘然就答应了。
可冉寻保持缄默。
虽然脸上带着浅淡笑意,却让人看不出在想什么。
游纾俞见冉寻良久沉默,有些慌乱。
心口热度一点点褪去,本就白皙的脸颊更没有几分血色。
要拒绝她吗?
轻咬着唇,仓促补充:
“冉寻,从前我做过许多错事,撒了谎,让你那么难过。可我从没想过欺骗你的真心。”
“从前说喜欢,现在就有多喜欢。”
怕冉寻下一秒就冷淡撇下一句“不愿”,离她而去,于是凑得更近,悄悄依偎,汲取暖意。
冉寻没有推拒,也没后撤躲避。
游纾俞像得到鼓励,去挽她的手臂,侧颊贴在她肩膀上。
继续说:“你知道吗?你答应和我试一周的那个晚上,我失眠了整夜。”
尝试理性剖析自己。
但思绪不宁,话音也不沉静。
“睡不着时就在想,‘玩玩’是什么意思?后来,逐渐变成责怪自己,为什么不主动一点。”
“那时,我不是想抱你,我想……吻你。”
“想说别走了,冉寻,今晚留在我家好不好。”
冉寻只不过一句蕴着笑意的轻飘飘话语,就让她凌晨时分坠入甜蜜而纷乱的梦魇,难以抽离。
梦中她们如胶似漆般亲昵,吐息纠缠。
结束后,游纾俞却只得到冷淡穿衣的冉寻一句“别开玩笑,今晚是最后一晚”。
怎么追也追不上。
醒来后庆幸,还好冉寻没留宿。
她有恰到好处的分寸感,也知道,肉.体维持的关系最不长久。
从前不就是这样?
也是游纾俞自己一手促成。
“但是现在我不想再那样。我……”心里酸涩煎熬,嗓音也变得含着水汽。
“我有许多话想和你说,冉寻,我好想我们还能像从前一样。”
如果能回到她们热恋的第三个月,如果没有其他人插足干预。
如果……她从始至终就能像其他性向一致的人一样接纳自己,不走弯路,用时间来治愈分裂失意、隐忍痛苦的自己。
那她们或许就不会戛然而止。
停止在那个六年前细雨淅沥的秋天。
“游老师,你想要的话说完了吗?”冉寻轻声开口。
入耳话音平静且淡。
游纾俞内心惶恐,抬眼,想去看冉寻此时神情。
可是才动了动,温热细腻的指尖已经托着她的脸,仔细而轻柔地抚平她眼角的微红。
“从前怎么没见你这么喜欢流眼泪呢。”
冉寻本来在游纾俞问出口那时就想回应的。
可是没想到,只缓了一会神,竟能听见冰山女士隐藏如此之深的内心情话。
话里话外央她别离开,实际早就悄悄拽着她外衣,不许她走。
冉寻昨晚有心想躲避嘉大这个地点。
一是因为,这里发生过令她极度不愉快的回忆,二是因为,如今的关系,再和游纾俞碰面实在尴尬。
冉寻不想再尝试一遍“情人关系”。
虽然是她提出的,却疲惫茫然。
因为需要去猜游纾俞的心思,女人素来将情绪隐藏很深,忽冷忽热,令她难以窥测。
被吊起来,没有支点地左右摇摆,不安定感时时刻刻充斥内心。
但现在,她好像从飘摇的热气球上降落,踩在实地。
她知道了游纾俞对她的想法。“想和她在一起”,“要追她”,也是真的。
游纾俞胸口跳快几分,为冉寻的体贴举止心动。
垂着眼,隐含希冀,“答应我,好不好?”
冉寻没明确答复。
却将游纾俞单薄的肩膀揽进怀里,一下一下顺着她背脊,帮助她平复心情。
依旧给自己留有余地,“明白了,游老师,辛苦你把这些特地告诉我。”
笑了笑,轻柔说:“也让我觉得,从前那六个月,至少不是我单方面想象的浪漫时刻。”
这样就够了。
游纾俞依旧不安。
她本就是踏实务实的性子,总要抓住些什么在手里才安心。
于是捉住冉寻为自己揩泪的左手。
一颗浅色秀气的粉色小痣点缀其上,不显突兀,反倒别有一番气质。
也是这样的手,在钢琴上优雅飞舞,让她移不开视线。
垂眼,悄悄落一个吻,在冉寻手背上。
“从来都不是单方面。”她嗓音低软。
很久很久之前,或许开始连月光都还没有慷慨到将污泥照彻的时间,游纾俞就已经沦陷。
对冉寻一见钟情,亦或,见色起意。
从此贫瘠土壤被新绿覆盖,弥漫芬芳,像极冉寻送她回嘉大的那个烟雨春天。
冉寻觉得手背酥痒。
意料之外,高岭之花般的人竟虔诚俯身,亲吻她的手背。
心脏塌软,被攻陷得不成样子。
她听见游纾俞声音很轻,双眼被水汽浸过一遭,湿漉漉地望向她。
叫她的名字,用极特别的咬字音色,像水晶。
“冉寻。”
可就算这样,也没能得到踏踏实实的回应。
“那就先到这里。”游纾俞样子看上去有点失落,但并不气馁,“耽搁你太久了,快去和朋友吃饭吧。”
她还会继续的。
天色已经沉进春夜前奏的傍晚里,教室外,路灯倏地点亮。
而清冷女人就以此为背景,身躯柔软清瘦。
垂着眼,没有与她对视。
却满心满眼都是她,也纵容着她,追逐着,不愿放弃她。
“好,那我走了。”冉寻开口。
起身时,柔声留下一句,“游老师,最近可以给你打个电话吗?”
游纾俞目光略微迷蒙,还没从刚才的情绪中回神,看她时视线虽隔着镜片,却乖巧得让人想欺负。
“你随时打,我都会接。”认真回答。
又咀嚼片刻,终于觉察出几分不对劲。
冉寻分明已经将她拉黑了。
“那就在今晚,我想想。”冉寻双手插进外套口袋,笑意盈盈地望游纾俞。
“晚上八点半,怎么样?”
一个近乎刻在游纾俞心脏最隐秘痛处的时间。
“当然可以。”游纾俞被冉寻嘴角弧度引得心跳簌簌。
几周前的这个时间,她惹冉寻难过,也将人不慎弄丢。
而现在,冉寻愿意给她机会,继续延续她们的故事。
抿唇,耳垂稍烫,仰头望着身边的人。
答:“我会等你。”
她知道冉寻现在该离开了,可是不舍得。
更没办法等待接下来难熬的几个小时,直到八点半。
“和朋友吃过饭,你要直接回家吗?”游纾俞问。
藏在袖子里的手纠结攥紧,定了定神,索性抛弃一切刻进骨子里的矜持。
“我也想去。冉寻,我还有话要说。也想、想在家里追你。”
“……因为外面不太方便。”
冉寻觉得胸口被羽毛撩拨,因为游纾俞话语中的“追她”。
勾起唇,压住难以言表的心跳,调笑试探,“什么事,游老师,能透露一点给我吗?”
“不行。”这次游纾俞拒绝得没有余地。
脸颊稍红,可嗓音却强撑着。
知道冉寻被她成功撩起了兴致,站起身,也像有了底气。
用指尖去勾冉寻的外套带子,轻飘飘攥在掌心,话音沉静:
“今天没有开车,晚上也还要在实验室工作。”
“八点半,你打电话,然后开车过来。我在南门等你,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