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都市情感>酒香沁乌龙>第14章

  清河市市区里有一间国家剧院,虽然如今很少有谁会真心实意地去看一部舞台剧,听一出戏曲,但剧院还是会定期开展表演,台上兢兢业业地演,台下三三两两来看。

  今天晚上剧院门口迎来了一个奇怪的顾客。

  那位顾客开了辆普通商务车,降下车窗前门口保安还以为是什么成功人士,或者喜欢京剧的雅人,结果那人看起来年龄已经挺大,穿着一身黑西装加标准的中年丧脸,就好像是一个屡屡碰壁的推销人员在工作日下班无聊路过这边,看到剧院门口华美的海报心生敬畏,打算买张票陶冶陶冶自己了无生趣的心灵。

  可他出手就是一张二楼顶级套间券。

  门口保安在后台核实了两遍才确定了这张票据的真实性,觉得这个销售约莫是来这边泡妞才这么下得血本,可今晚只有一出京剧演出啊?好像是叫什么……什么《锁灵囊》,还是不大出名的戏剧演员演的,从演员到服化道没一出吸引人的地方。

  况且哪怕他自己就在国家剧院门口当保安,也不大欣赏得来这咿咿呀呀的唱腔,让他进去听没五分钟就能鼾声大作,所以他实在不理解,这销售出来泡妞也不做点功课?年轻女孩子谁会喜欢这个啊?之前网络上一群说保护国粹,可实际上也没多少人愿意花钱来这里听,这销售花这么多钱找觉睡,脑子有坑吧?

  吐槽归吐槽,专业素养要有,保安人员恭恭敬敬地给了通过,拿起通讯仪通知内部人员有贵客的时候,才依稀看见这辆商务车的后座好像还坐了个仪表不凡的少年。

  “怕流水年华春去渺,一样心情别样娇。”

  台上众人千呼万唤低吟婉转,一个衣着华丽的小姐翩跹而来,简短地露了一个面,既娇憨又矜持,在人仰马翻中离去,嘻嘻闹闹中下了幕布。

  林素作为附近戏曲学院的学生,今天来这边打打零工,扮演了一个丫鬟类不重要的角色,下一场就是她的戏份了,刚才着装时把衣服的配饰落在了后台,幸好有个打下手的小哥找到送了过来,不然估计会被骂,此刻林素有些紧张地一边往前面快步走去,一边把配饰别在衣襟。

  拐角处却突然有个高大的身影拐出,林素没把握好距离,一下子撞到人家身上。

  鼻尖传来一股剧痛,林素坐在地上一边眼泪汪汪地捂着鼻子想估计是蹭掉了好几层粉,一边生气地抬头:“你是谁啊,这边后台闲杂人等不能……”

  话还没说完就猛地顿住,面前少年身姿挺拔,一身休闲装扮随意清爽,神色淡淡,就这么低垂着眼睛看她,没有情绪的样子也无端透漏出一股强烈的压迫感。

  明明是很帅的脸,林素却没有欣赏的欲望,只是觉得有点害怕,因为少年看她的眼神像是在看物品,就仿佛她不是个活物。

  没有被撞到或被冒犯的气恼,但也没有想要拉林素一把的意思,少年只扬了扬手里的票据:“VIP可以进后台。”

  “哦,哦,好的。”林素赶紧从地上爬起来,低着头想赶紧离开。

  没想到少年开口叫住了她:“工作人员在演出的时候会待在哪里?”

  林素局促道:“今天只是个京剧,规模不算大,来的人也不多,现在应该都在化妆间等下一场。”

  “好的,谢谢。”少年点点头抬脚离开。

  林素看着他的背影暗自出神,舞台那边传来一声巨大的锣鼓声,她这才反应过来,马上朝着舞台方向狂奔而去。

  今天来的人比较少,戏班里很多人现在都有许多兼职,导致忙的时候经常少人,顾阳今天也是因为化妆老师不够才待在后台,不然估计要被他老爹拉到台前。

  化妆间里几个姑娘抱成团在叽叽喳喳聊着八卦,他一个男孩子凑上前去也不好,幸好在剧院的时候自己也不大喜欢热闹,顾阳无意味地笑了一下,从口袋里掏出一对耳机。

  顾阳眸光沉沉,若有所思地看了一会儿那对白色耳机,最终还是连上了MP3打算听一会儿音乐。

  化妆间的门却此刻被敲响,是很有节奏感的三下。

  声音不大不小,那群女孩儿也听到了,停下了交谈,现在所有人都在舞台上,第一场的演员应该也没这么快回来,外面是谁她们也很疑惑。

  顾阳眨眨眼,有一种奇异的预感。

  起身,在姑娘们的目光下开门,门外却站着一个他看着很眼熟但完全没印象的男生。

  身后隐约传来女孩们被强行压抑过的尖叫声,对方比他略高些,是很有识别性的身高,头发被整齐地梳上去露出了十分有优越性的脸,既具少年的清俊感,又有男人的攻击性,下颌线棱角分明得好像是雕塑大卫。

  顾阳想过很多人出现,但是唯独没想到会是一个他见都没见过的帅哥,一时之间他也有些搞不清帅哥的来意:“……你是?”

  温淮淡定道:“温淮。”

  顾阳听到这熟悉的装逼淡然,当场扭曲了脸,眼睛里明明白白写着不可置信:“你?你有这张脸你平时在学校装自闭症?”

  温淮:“……我说过很多次我没有自闭症。”

  “哎不是,你图什么啊?你这张脸配你那个成绩?迷妹不是一大堆?”顾阳完全没在听他讲话,直接反手关上门,拉着温淮的衣袖走到墙角。

  温淮有些矜持:“太帅了怕她们无心学习。”

  “……不愧是你温狗,对味了。”

  顾阳拽着他走到墙角反应过来:“看来我同桌不是什么普通人啊。”

  温淮轻轻挑了挑眉。

  “VIP贵宾席才能进后台参观,我看你也不是什么违法乱纪的人,深藏不露啊同桌。”顾阳懒散地双手抱胸靠上墙壁,一点灰尘沾上了他的衣角。

  “过奖。”温淮也学着顾阳的样子隔着一点距离并肩靠在略带灰尘的墙上。

  过了良久,顾阳哼笑了一声打破沉默:“我还以为你们会在学校问我为什么在天台装鬼,说辞都想好了,结果你直接跑到这边来了,你这是知道了多少。”

  “不少,”温淮半阖眸子,“该知道的都知道。”

  “厉害啊,但我也不太想直接招供,你先说?”

  温淮想了想昨天晚上看到的资料,淡淡开口:“你家里是传承戏曲的,民国那会儿辉煌过一段时间,可是之后自家的孩子都没什么天分,到你父亲这一代,只能和国家剧院合作,放弃了所谓的戏班子,勉强算是把这所谓的传承保住了。”

  “你家里有两个孩子,你哥哥和你,你哥哥从小就是学京剧的料子,天赋出奇地高,你父母把所有精力资源投放在了他身上,与此同时,有哥哥顶住压力的你也浑水摸鱼随便学学过关就行,勉强算得上有个由自己掌控的童年。”

  “但是很不幸,你哥哥在成年那一年除了车祸,至今昏迷。”

  顾阳突然想起那一天,原本他想告诉自己哥哥自己找到了一个教吉他很好的老师,但他接到了母亲的电话,冲到医院的时候恰巧看见哥哥被人从救护车上抬下来,鲜血染红了白色床单,像是哥哥素来最喜欢的红色戏服。

  华美又凄厉。

  “然后你的父亲无法接受这样的结果,将原本施压在你哥哥身上的期望开始加诸在你身上,”温淮突然停住,然后以一种诡谲的语调道,“让我猜猜他都说了些什么?”

  “你要替你哥哥完成未尽的梦想!”

  “这是爸爸妈妈期盼了一辈子的事情啊……”

  温淮突然笑了起来,温度却未达眼底:“或者说……”

  ——“阳阳,这是光荣的传承,是我们肩负的责任。”

  不喝奶茶不吃零食甚至不吃早餐用攒了大半年钱买的二手吉他,是在哥哥出事后的一个月被摔断的。

  父亲血红着眼冲进自己的房间说肯定是有什么原因才导致自己不能集中精力,他被母亲牢牢抱住,所以只能眼睁睁看着父亲从床底下拖出自己没有掩藏好的吉他。

  然后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碎裂的木屑就好像他四散的欲望和灵魂一样。

  “你为什么就不能明白呢,”他的父亲跪在地上抱着他的肩膀痛苦,好像他才是那个刚刚被毁掉的人,“你哥哥现在昏迷不醒,我又老了,只有你了啊,只有你了。”

  “现在那些年轻人,都喜欢什么摇滚,流行音乐,谁还会来看我们一眼呢?只有我们自己才能救自己了啊,阳阳。”

  “你为什么要喜欢我们的敌人呢?如果连你都放弃了,谁来传承这些国粹?等父亲老了,唱不动了,这门手艺就失传了啊。你爷爷说过,这是我们家必须要承担的责任,你也是我的孩子,你为什么就不能像你哥哥一样承担起这些义务呢?”

  “相信我,阳阳,你,你不是没有天赋,”父亲的呼吸突然急促起来,“只是你小时候我们忽略你了而已,你现在只是不够努力,我们加油,你很快就会像你哥哥一样优秀的,你相信我,我们可以做到的。”

  他只要微微偏头就可以看到父亲已经藏着银白的发丝,那个在他印象里高大威武的父亲此刻比他更像个孩子,在他的怀里痛哭流涕。

  “好的,”他听见自己说,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我会努力的,爸爸。”

  他的父亲终于露出欣喜的神色来,像幼时一样,用自己的额头抵住他的:“好孩子,你会明白的,这是我们必须走上的一条路,这是我们必须传承的文明,这是光荣的使命。”

  “所以你为什么要多管闲事呢?”顾阳轻轻发问,目光流转间居然已经有了一丝戏曲里特有的妩媚,独特的韵调让人听不清他的情绪,就好像只是为了单纯的发问。

  温淮并不在意,听到他的话翘起原本紧抿的嘴角笑了一声:“为了满足某人的好奇心。”

  “哦……”顾阳若有所思,“我还以为那耳机是你捡到的。”

  “不是,是沈予殊,他有些担心你。”

  “担心我?”顾阳疑惑地眨眨眼。

  温淮眼里的笑意加深了:“他以为你有什么女装癖,柜子里锁裙子,结果你爸妈还阻拦了你的音乐梦想,那天穿着白裙子去天台自杀的,晚上跑回来就拉着我眼泪汪汪,今天来之前还让我告诉我不管怎么样他一定支持你,不要放弃啊。”

  顾阳听到一半就听不下去了,忍不住揉了揉自己额角暴起来的青筋:“那柜子里是我爸非要我带的戏服啦,说什么在学校里也要加油,非要我穿着练水袖、唱腔、步法,每个周末回去都要抽查,只要我没进步他就会……不太开心,要不是魏源整天分不清自己柜子在哪里我怕他乱开我也不至于锁起来。”

  “那你打算接下来怎么办?”温淮淡淡问道。

  顾阳从兜里掏出一包烟,看他熟练的动作居然可以肯定这个才高二的学生已经是个老烟枪了:“来一根?不伤嗓子的。”

  温淮漫不经心地摆手:“我闻不得烟味。”

  顾阳怔了片刻终是把烟放回了口袋,耸耸肩道:“最近晚上就不上天台了,等刘默他自己忘了这件事吧,反正每个校园里都有一两个都市传说。”

  “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

  顾阳沉默了一会儿,自嘲道:“还能怎么样?我哥那个样子……”

  “其实我不是来给你提供解决方案的,但是可以顺便说一下,我家医疗资源不错,”温淮突然出声打断了他,“结果不一定,但是可以试试,顺便,我可以私人赞助你买一把新的吉他,阿殊……阿殊说音像店的老板好像依旧很乐意教你学吉他,这次还可以教你写乐谱。”

  顾阳猛地站直,瞪大眼睛。

  “另外,其实我不是很懂,为什么你爸都跟国家剧院合作了,还非觉得只有自己家里的人才能传承文化,现在正统培养戏曲演员的地方那么多,你都没试着让他去应聘一下?”

  顾阳迷茫地微微张开了嘴。

  “不过刚好,我家里好像和一个戏曲学院的院长有点交情,”温淮淡淡看了一下手机,“大概今天这出戏演完,你爸就会在后台收到邀请了。”

  温淮:“所以,排除一切问题,你还有那个勇气去承担这些压力,敢赌一下那个结果吗?”

  “我,我……”顾阳不是没想过偷偷再去学,但是哥哥的病需要最好的治疗环境,家里大部分钱全都投入了进去,还不一定能清醒,自己只能浑浑噩噩地期待某一天在自己坚持不下去之前哥哥能醒来。

  “别拒绝啊,”温淮睁开眼睛,“他还挺喜欢你的。”

  莫名其妙的话,但顾阳听懂了。

  顾阳猛地一皱眉头,不敢置信:“我还以为你终于有点人性了,结果只是为了搏蓝颜一笑?”

  温淮笑了声也站直了身体,往外面慢慢走:“任务完成,我能把你的事跟他讲吗?”

  “讲吧讲吧,随你好了。”顾阳摆摆手,装出一副很心累的样子。

  “那就好,昨晚就告诉他这些事了,他还怕他知道了你会生气。”温淮回头淡淡扔下一句话。

  “温狗??”顾阳对他的无耻又加深了一个印象。

  “没办法,”温淮看着他的满脸问号,难得露出一丝表面上的无赖狡黠,“他一直在记挂你的事情,不过只有我们知道。”

  顾阳吐出一句标准国骂,目送温淮走到拐角,突然说了一句:“谢谢。”

  温淮脚步未停,仿佛没有听到一般消失在了拐角处。

  剧院走廊上铺着松软的红地毯,踩上去无声无息。

  温淮定的包厢门口站着那个黑西装司机,如果剧院口那个刚才诽腹过他的保安站在这里的话应该会很惊奇地发现对方的站姿虽然看上去轻松随意,却暗自绷紧了肌肉,戒备又小心。

  那个中年男人此刻的神色已经完全不同,坚毅的眉角居然透着独特的男人味,冲缓缓走来的温淮低头:“温少爷。”

  “嗯。”温淮也冲他点点头,推开了包厢门。

  包厢处在剧院二楼,有专门的窗台可以看到舞台上的表演,里面还有专门的水果饮料,房间里还有绵软的沙发。

  现在沙发正中凹陷了一块,有个人柔若无骨般躺倒在沙发里,楼下女人的戏腔咿咿呀呀地飘来,而他闭着双眼睡得正香,那件黑色长袖运动衫有些松垮,露出了瘦弱的锁骨,还有上面那颗诱人遐想的小痣。

  换个场景的话那人就像古代去戏院的纨绔子弟,屁都听不懂但还是为了自己要捧的小戏子一掷千金,结果听着听着直接睡着,在最后戏曲谢幕时被人惊醒,虽然什么都没听进去还是大声鼓掌叫好。

  温淮看了一会儿,从桌上端起一杯柠檬水浅浅地喝了一口,放回桌子上的时候不小心磕碰到,发出了一声清脆的碰撞声,惊醒了沙发里的那个人。

  沈予殊迷迷糊糊地揉眼睛:“你回来了啊……”

  温淮从他手里拎起一本物理书,少年睡着后握在手里的笔在洁白的纸页上或重或浅的痕迹:“五道选择题,错了四道。”

  沈予殊有些脸热:“我……我大概有个公式背错了。”

  温淮:“等你会背了我再告诉你结果。”

  “别啊,”沈予殊赶紧示弱,“我会一直想的。”

  没过三秒,温淮缓缓吐出一口气:“他不想放弃。”

  沈予殊停下动作:“……这不是挺好的吗。”

  温淮放下物理书,单手撑在沙发靠背上:“你之前不会这么在意这种事,为什么?”

  楼下的薛湘灵痛哭流涕,哀怨的声音凄凄切切:“一霎时把七情俱已昧尽……”

  温淮很有耐心,一双沉沉的眼睛就这么看着沈予殊,辨不清情绪。

  包厢里没有其他声音,所以刻意的停顿才显得格外刺耳。

  过了很久沈予殊才钝钝地开口,闷声道:“有一些人不就是这样吗?一边觉得自己为了文化传承,或者家庭之类的贡献一生十分痛苦伟大,在平常生活中享受着另一重身份带来的快感,觉得自己与这么只会享乐的人不同,一边觉得他们都不懂得我的悲伤,自怨自艾。实际上他们就是个懦夫,不敢开口,不敢坦白,不敢放弃。”

  “但是顾阳,我觉得他是不一样的。”

  温淮神色未变,看着沈予殊把长长的一段话说完,然后才开口:“你在生气?”

  沈予殊像是没想到他会突然这么问,愣在沙发上,没有血色的面容比平常更加空白。

  “你在气什么呢?”温淮语调轻轻。

  一瞬间好似有千万种情绪,但沈予殊徒然张开嘴,什么都说不出来。

  温淮并未坐下,所以他直直站在沈予殊的面前,明明是很有压迫感的姿势,但他突然伸出手摸了摸沙发上少年的头,温柔道:“不是他的错。”

  沈予殊愣愣地抬头看他,撞进了那填充着浓重夜色的眸子:“不是他的错?”

  “每个人都会面临无数选择,有的人放弃,有的人逃避,而勇于做选择的人永远称不上懦夫,无论是错是对,只有做完选择才会知道。而我们能做的,是不要做可能会让自己后悔的选择就可以。”

  沈予殊喃喃道:“不要后悔就可以?”

  “是,”温淮意有所指,“不要后悔。”

  台上的薛湘灵情在两眼中,而沈予殊能在温淮的眼底看见自己的倒影。

  乐声慢慢,一步一唱,拖着旧时的唱腔。

  “他教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

  明明是大彻大悟,明明已痛入心扉。

  “……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可是自己眼中看到的,是绚丽浮光。

  胸腔猛地震动。

  剧院外的秋阳破云而来,飞鸟与风缠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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