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申时, 黄昏将近,热意也随之弱下不少。

  阿苗已经进去,显然并未存有待客的意思, 两人也就识趣地离了那处偏院。

  想起方才对方说到一半的话,星南边挑着有树荫遮蔽的地方走,边轻描淡写地讽刺了句,“云慎, 你若说话时非要这般拐弯抹角,大可不必言出。”

  她最厌烦这人时常要说出些吊人胃口的话,实际上无趣得很。

  云慎被抢白了也不觉恼, 手中摇着先前从丫鬟手里接过的一把折扇, 毫不顾忌形象地为自己扇着风。

  “阿苗姑娘, 能够蛊惑人心……”

  星南微转过头, 极其冷淡地回了一句,“与我何干?”

  她又不像云慎那么肤浅, 见到个漂亮的姑娘, 就恨不得拐到榻上去。

  再蛊惑也蛊惑不到她那里去。

  云慎就知道对方准会是这个反应, 指不定还得误会他所说的蛊惑人心是指享于形色。

  只得决定以事实来说话, “罢了, 就知道你会是这般反应, 那烦请郡主你随我来总行了吧?”

  “本王是想着借阿苗姑娘的能力,送与郡主一份礼物。”云慎在前面引着路, 有些神秘地笑了笑,“一份皇妹必然满意的大礼。”

  星南面无表情地随在云慎后面走着, 对他所言, 并不怎么感兴趣。

  直到, 她在慎王府中, 见到了个本不该出现的人。

  那人正同几名侍女颇为娴熟地言谈,也不知在说些什么,惹得她们轻笑连连。

  星南不禁在暗里攥了攥手指,眉头微蹙,转过头向云慎质问道,“给我个解释。”

  云慎看着星南停下脚步,意料之中地抱了抱肘,语气难免有些得意,“皇妹可得再仔细看看,是不是认错了人。那人…真的是你所熟识的那位吗?”

  他这话里的意思微妙,星南便又仔细地观察了一番。

  “本王无意间发现此人的身段与谨皇弟很像,就着力培养了许久,如今与他足有七八分相似。即使是身边亲近的人,也难以轻易察觉出来。”

  当时云慎见到阿苗将做出的第一张面具戴在脸上时,就大为惊诧。

  那是以他的脸作为原型,他自然最为熟悉,却仍然无论怎样都找不出哪怕细微不同之处。

  也正是如此,才让云慎信服了阿苗的能力,将对方奉为了王府的座上宾。

  “他的脸……”星南有些出神地盯着那张熟悉的脸,“竟真的与阿谨如此相像。”

  也可以说,几乎是一模一样。

  于是云慎拍了拍手,那名身着玄色锦服的男子便走了过来。

  他望向两人的眼中,含着浅淡的笑意。

  与云谨平日的样子如出一辙。

  “这可是重金才换得阿苗做出的面具。”云慎伸出手捏住对方的下巴,左右地打量了两眼,“即使已经有过预料了,本王初次看到他戴上它时,还是吃了一惊。”

  即使知道他不是那个人,但面对着那张熟悉的脸,星南还是蹙眉命令道,“放手。”

  云慎识趣地松开了手,无所谓地笑了笑。

  “小人花饮语,拜见王爷、郡主。”

  虽知不是那个人,但对方顶着这样一张脸对自己行礼,到底还是让星南觉得不适。

  当即凝了下眉,对云慎说道,“让他摘掉这面具。”

  云慎却破天荒地拒绝了她,“不能摘。皇妹有所不知,这面具一旦摘了,也便毁了。”

  好不容易做出来的,他还有用。

  “皇妹刚才都未能分辨出来真假……”云慎负着手,歪头看向眼前的年轻男子,“那倒不妨猜猜看,谨王府的那些人又能否识破呢?”

  星南突然隐隐猜测到了对方想要做些什么,“你是想由他去代替皇兄?”

  正是如此。

  按着云慎的计划,他会想办法在苏州将云谨神不知鬼不觉地劫回来。

  而后偷梁换柱,让花饮语取而代之。

  至于云谨……

  “皇妹,这人就先归你?”

  反正计划已经告知对方了,人随她去个两三日也没什么问题。

  星南没有拒绝,云慎知她这其实算是无声地应许,便望着她的背影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心里的算盘打得清脆响亮:在得到真的前,完全可以先借假的试一试嘛。

  这还不算是对这位成天对自己冷着脸色的郡主尽心尽力?

  他扫了眼仍然杵在原地的花饮语,不耐烦道,“还愣着干什么?跟上啊!”

  末了,又补充了句,“务必给本王好好伺候着!”

  毕竟这春宵苦短,一刻千金呐。

  ***

  夜前新下过了一场小雨,仅半个时辰左右。

  地面上仍存留几分潮意,将白日时的闷热卷走了些。

  几颗星子,散乱地挂在天边。

  花饮语那时随着星南回了府,心里记念着慎王先前给出的命令。

  于是待到天色不早,便开始有意识地凑近过去。

  花饮语淡笑着,坐在星南的对面。

  虽然一举一动都在刻意模仿着他人的情态,但心中却并不觉得如何。

  他原本就是名戏子,以前最擅长的,也是模仿作戏。

  甚至觉得,有幸与那位尊崇的谨王爷身形相似,算得上是他的福气。

  就像…眼前的这位郡主,以前可是他就连梦里也接触不到的人。

  “我来为郡主倒些酒吧……”

  星南的态度冷冷淡淡,语气却分外坚定,“唤我星南。”

  花饮语从善如流,立即改口唤道,“星南。”

  星南皱了皱眉,显然对他并不觉得满意,“皇兄从不会露出这种表情,她望向别人时,眼中会带着些浅淡的笑意……”

  花饮语试着自眼中生出些许笑意,而后将酒盏递了过去。

  “不,不是这样。”星南讥讽地笑了笑,颇觉无趣道,“算了。”

  到底不是她。

  悄然愁绪,酒也跟着多饮了几杯。

  花饮语仔细观察了下星南,见她眼前已是朦胧,醉态显然,便想起了慎王之前的吩咐。

  他试着温声唤道:“星南……”

  星南眼皮微抬,一时之间没能辩出眼前人。

  只觉今夜的云谨,很是温柔。

  星南眸光流转,那张沾染着酒意的精致脸庞,此时不自觉地带了几分魅惑。

  她轻声回念道:“皇兄。”

  良辰美人,无不诱人。

  花饮语不由得喉间微滚,堪堪隐下眼中将要溢出的别样神采。

  他颇为体贴地将人扶好,凑近星南的耳边低语,“今晚…就让属下来伺候郡主,如何?”

  星南似乎还是没有恢复清醒,只垂下眸说了些什么,花饮语并未听清。

  他便得寸进尺地想要将手搭在对方腰间,未曾想到手还尚未触到星南分毫,便突生险象。

  “我劝你还是不要打些什么歪主意。你到底不是她,本郡主对心上之人是谁……”星南的簪子抵在花饮语的喉咙处,眼中似是淬了寒冰,“清楚得很。”

  冰冷的利器,无声地给予着致命的威胁。

  对方刚才明明已经醉倒,此时眸中却又一片清明…可是醉是醒,也只有她一人知晓。

  不能随便赌。

  花饮语只觉连带后背都冰冷起来,丝毫不敢轻举妄动,“属下知晓了,郡主恕罪。”

  察觉到对方的瑟缩,星南不禁冷笑了声,“纵容你有这张脸皮又如何?你可知皇兄面对着此时情景会如何应对?”

  “属下愚钝,属下不知……”

  他虽然将云谨的举止习惯学得七分,但终究难改他并不是本人的事实。

  星南将簪子收回,语气冷淡,“你最好还是小心谨慎些,不要在谨王府中暴露的过早。以免坏了慎王与本郡计划的事情。”

  见对方顶着那张脸,却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她有些嫌恶地皱了皱眉,“滚吧。”

  花饮语心中难堪,但也无可奈何——到底是他无福消受。

  望着对方的背影,星南招了招手唤来一人,有些凉薄地笑了一声,“看着他,若他敢顶着那张脸去寻欢作乐……”

  毫无感情地继续说道:“便废了他。”

  云慎不知云谨的真实身份,所以找来这样一个不懂分寸的男人……

  她丝毫不介意帮对方更像一些。

  ***

  一身月白衣袍,墨发以白玉簪束起。

  云谨姿态闲雅安适,修长素白的手指,在琴上轻抚了抚。

  随之而起的零星琴音,如清泉叮咚。

  自北楚那边新传回来的信,已被云谨读过。

  盏洛那边目前的进展一切顺利,待处理完事务之后,不日就会归来。

  交代完正事以后,笔触明显转变得轻松了些。

  秦盏洛前天夜里去了凤鸾宫,母后预备了清凉补给她,本不想喝的。

  可想起阿谨之前在信里也曾提到过,便尝了尝,果然不错。

  信的最后,又特意叮嘱了云谨此次苏州之行,务必要保重身体。

  一曲奏罢,余音绕梁。

  云谨的手指离了那扇琴,眸光微微闪动。

  她明日就会启程苏州,可不知为何微觉心中不定,似乎此行会有事发生。

  也许是多虑了些。

  云谨甫一起身,几乎在抬眸的瞬息,敏锐地察觉到危险的迫近。

  银芒暗闪,有刺客。

  云谨下意识地闪身躲过,身形灵巧地躲过了几次进攻。

  对方的攻击并不凌厉,更似是一种试探。

  她眉毛微挑,找准时机反制住对方的腕部,借力将其甩了出去。

  云谨隐在袖中的手指微动了动,来人的身份,已被她辩清。

  那人极快地稳住身形,再度发难。

  又过了几招,有意卖了个破绽出来,冰冷的匕首便横在了她的脖颈前。

  云谨却面无惧色,眼中反而带着些许无奈与放任。

  “星南,玩够了吗?”云谨负手而立,一派风轻云淡,语气也柔和,“几日不见,怎的突然间便生了这么大的恨?”

  像是在纵容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那人隐在面纱下的嘴角轻轻勾起——这才该是云谨面对危险时的真正模样。

  轻描淡写,从容不迫。

  匕首被星南随手丢下,她上前了两步,轻轻地抱住了云谨的腰,“皇兄。”

  云谨的身子僵硬了一瞬,后又重新放松起来,了然般地轻叹道:“原来是喝醉了。”

  连带着自己的周身都沾染上了酒气,并不难闻,但也让人难以忽略它的存在。

  不待云谨亲自出手去将人轻轻推开,星南就自觉松开了手,与其保持了些距离。

  说话时也悄然注意着分寸,“好多时日…未见皇兄。”

  她全心信赖,与多年前记忆中的那个无甚城府的姑娘一般无二。

  云谨拿她无法,只得轻笑了一声,“时候不早,既然喝醉了,今晚就留在王府休息吧。”

  星南呼吸间皆是身前人独有的味道,淡淡的药香,很是好闻。

  她眯着眼睛,含糊不清地回答道:“嗯。”

  看吧,这才是对方真正会有的反应。

  ***

  与此同时,慎王府邸。

  云慎坐在椅上喝着茶,冷眼瞧着那边表情痛苦的男子。

  心中也觉出有些不适,“你能不能不要顶着云谨的脸做出那副死人样啊?”

  花饮语连带着声音都有些微弱,回答他道,“王爷,小的也不想啊,可是……”

  可是实在是太疼了。

  云慎只是将目光收了回去,心下觉得不解。

  这人没被星南看中,居然还敢不知死活的顶着这张脸出去寻欢作乐。

  眼下这报应不就来了吗?

  星南的属下下手也真是狠,直接拿刀废了这小子的子孙根。

  能活下来,都是好的。

  不过尚有一事存疑,星南为何要让她的属下对花饮语说了那样的一句话呢?

  云慎琢磨了会儿,不自觉地将那话重复了一遍,“帮你更像一些?”

  到底是怎么帮的?

  断了他那玩意就算帮了吗?

  可这又是为什么?难不成云谨……

  他正欲深思,花饮语那边却再度忍不住哀嚎了起来,“哎呦,王爷……”

  云慎听得心烦,撂下了茶杯就准备起身离开,走前还骂了句,“别叫我,废物。”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居然还有脸喊疼。

  侧殿这边鸡飞狗跳,府内专门腾出来不许人无故靠近的偏院,方才也差不了多少。

  以翠嫩欲滴的青菜诱之,之后只需下手稳狠准。

  阿苗揪着兔子的耳朵,将它提了起来,“原来在这里。怎么又跑来跑去,上次都差点回不来还没长记性吗?”

  兔子悄悄地在阿苗的怀里蹬了她一脚。

  “兔崽子,还敢蹬我。”阿苗觉出怀里的小月精明显又沉了不少,不禁皱了皱鼻子,语气颇有些嫌弃,“不过话说回来,那些人居然没将你烤了吃,还给你养肥了不少,可真让我意外……”

  她拿着青菜叶逗着兔子,眉眼微弯,“以后若有机会见到你那恩人,还要代你好好感谢人家才是……”

  “小主子,您准备在慎王府内待上多久?”耶图索皱了皱眉,眸间可见些许忧虑,“我打听说慎王的为人品行并不算好…而且他前些日子请您做的那事……”

  阿苗知他话里的意思,语气不以为然,“他做什么我并不关心,左不过一个拿钱,一个办事罢了。”

  她接过耶图索手中拿着的那根萝卜,递到兔子的嘴边,听它吃出嘎嘣嘎嘣的声音,禁不住弯了弯眼。

  耶图索便将注意力稍微分给她怀中的兔子一点儿:这兔子是阿苗的阿妈所赠,颇有些灵性,故而很是受宠。

  偶尔还能见阿苗会与这兔子嘀咕些什么,也不知彼此间是不是真的能懂对方的意思。

  他嘴中仍是不死心地劝道:“可主上也教导过小主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我们总不能助纣为虐……”

  “好了,耶图索,这是最后一次。等我此次帮完他,我们立即便走。”

  原因无他,虽说要完成云慎最后这要求,会费她不少心力动用秘法……

  但贵在对方所承诺的那些黄金的数量,实在是诱人。

  她既是为财而来,自然不能错过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