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这话的时候, 彰无咎双手交叠放置,在他目光聚焦之下,远处有两道人影交错竞相着踩上竹叶片,惊飞了竹梢头的红尾鸫。
来者正是曲有意和纪燕然。
纪燕然轻轻拍上前面纪燕然的肩膀, 笑嘻嘻地说道:“好巧啊, 曲姐姐。”
曲有意这才发现自己身后站着一个大活人。
走的时候, 曲有意告诉现在身体欠佳的纪燕然切莫外出, 没想到纪燕然还是义无反顾地跟了上去, 实在是又好气又好笑。
曲有意露出笑容:“你身体这是好些了?”
“好些了呢。”纪燕然垂眸而笑。
彰无咎扫视着面前的两个人,越发觉得事情开始有趣起来,他喃喃细语道:“看来不仅是一条小鱼想要跳缸呢。”
“少废话, 想要叛国通敌,还是你最在行。”
曲有意抽出腰侧的刀, 冰寒刺骨的刀刃直迫彰无咎的脖颈, 这时候彰无咎脖颈上血痕清晰可见。
张禾身后的天冥影卫察觉到了曲有意的杀气,俱是拿起了长刀对准来了曲有意, 他们目前因为蛊毒发作,都没有自己的主观意识, 全部都听从彰无咎的调遣。
萧景千本来想着要助纪燕然一臂之力,但是她拼尽全力抽出无常剑的时候, 却在抬头却见天边一轮高悬的圆血月。
一股钻心的痛感从萧景千的背脊传来, 额头上 一直有冷汗直留, 忽然她的眼前突然一片漆黑, 感觉到天旋地转。萧景千拄着无常剑,才勉强支撑住自己的身体。
糟糕, 这画骨蛊怎么这么不会挑时候!
察觉到萧景千的异样,花颜赶紧去接住眩晕的萧景千, 急急地唤着她的名字。
“哈哈哈哈哈——尔等蝼蚁宵小,也想挡本王的登帝之路?”彰无咎仰天长笑,惨白的月光映着他的轮廓越发可怖。
就这残兵败将,还想要打败自己,是有多么异想天开啊。
“原来万香是想要以下犯上啊,得亏我如此精心的栽培你,没想到没想到,你居然倒戈相向了。怎么,如果你想杀了我,那你也活不成了,”彰无咎用手指叩着椅子,有恃无恐地说着。
他用淡淡的瞳眸乜斜着曲有意,他的笑容让人越看越恐怖:“万香啊,你是不是忘记了什么?”
曲有意骤然想起了。
没错,曲有意身体内部的蛊都是连着彰无咎的血脉的,要是彰无咎死了,那曲有意必然也是活不成了。
纪燕然躬下|身,挡在曲有意面前,眼中升腾起杀气,她双手执起飞镖对准了彰无咎:
“没事,她杀不了,还有我在呢!小郡主,你带着景千回京畿等援兵!我来拖延时间。”
花颜闻声点点头,赶紧抱着眩晕的萧景千、头也不回地跑向京畿大道耳朵方向。
“你想的倒是美。肉_体的人终究是能感觉的到疼痛,我这些年在此地苦心孤诣研究,终于创建了一支永远倒不下的军|队就会到了,一会好好让你们瞧着!”
彰无咎说着,狠厉之气愈加凌厉。只见他挥起手来,一阵破空声袭来,彰无咎身边的那几个影卫立刻拔剑护在他的身前,只可惜他们的身形太慢,只是眨眼功夫便被纪燕然击毙,殷红鲜血溅满了大地,血腥的气息蔓延。
眼看着面前的影卫愈来愈多,从地上跌倒的人也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一架架白骨从土地里破土而出,好似傀儡一般,真的像彰无咎所言,所有的影卫都感觉不到痛苦。
但是曲有意和纪燕然毕竟也是凡胎肉|体,也会感觉到劳累和痛苦,不一会便觉得力不从心了。
彰无咎的张禾像是跳梁小丑一样在他的身边谄媚:
“王爷可真是想的太妙了,怎么想到借阴兵来攻击这群不自量力的人呢。之前解决了徐盏,现在又可以解决昭阳将军,相信这大雁城的天下啊,可都是王爷的了。嘿。”
张禾若有意若无意的看了两个人一眼:“可惜了,杂家在大牢里质问了他很久,他可都是不肯说出昭阳将军的下落呢。我见那人留着也没什么用,杂家便就地处决了。头挂在女墙上,让大家看看——”
徐盏也被杀了?
曲有意和纪燕然惊愕的相视片刻。
虽说徐盏生性并不纯良,可是带兵作战还是很不错的,好歹也是大雁城胜率极高的将领……所以彰无咎的队伍已经强大至此了么?
没想到张禾的这句话,直接便激怒了彰无咎。彰无咎的眼神骤然变得冰冷,还没等张禾反应过来,彰无咎一巴掌就扇了过去:
“本王让你处决了?!让你把他的头颅挂在女墙上了?!”
张禾此时还没有搞清状况,便被彰无咎一掌扇到了地上,他捂着发烫的脸庞,不知道为什么彰无咎突然间变了脸色,一时间不知道要回答什么:
“没……没。”
“那还不滚?”
“是,杂家这就滚,这就滚。”
耐不住彰无咎的威力,又被大煞了风头,张禾只好蔫蔫地退到后面,在一旁点头哈腰。
“哈哈哈哈哈,好戏还在后面呢。这些可是有我亲自炼制的白骨兵呢。在古战场一刨可都是一群,你们想想,你们方才打下的人多少是你们的血肉至亲?”
彰无咎的嘴角露出笑容,又拍了拍手掌,紧接着越来越多的白骨从土地中急不可耐钻出,把目标全部转向了曲有意和纪燕然二人。
不仅借阴兵,还自己炼制白骨傀儡!曲有意的瞳孔蓦地变小。
他莫非是拿着大雁城那些鲜活的生命所炼制的?
他是怎么敢的?他难道不会问心有愧吗?!
这些本身忠心耿耿、保家卫国的士|兵与百姓,却都被炼制为彰无咎谋逆的工具!怕是这些白骨在天之灵也不肯好好眠息了。
“你可真是……丧心病狂。”曲有意怒斥道,每一个字都咬牙切齿。
“骂得好,继续骂。”彰无咎自然是不畏惧这些怒骂,他早就听惯了。
早有听闻古时有人能够召唤秦始皇陵的阴兵阴将为自己所用,所召唤者必须用自己的阳寿借阴兵,还听说一旦借阴兵,那么凡是轮回都必定不得好活。
虽说这些都是民间传说,彰无咎也肯定听说过此事,难道都不忌讳的么?
“你擅长远战,我是擅长近战,这里交给我,我数三个数,你就跳上那边的岩石。”
“好。”纪燕然用肩膀撞了撞曲有意的肩膀,示意同意。
银芒散开,曲有意呈现出一柄长剑,锋利的剑身折射出耀眼的光芒。
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彰无咎根本没有做任何防备,就连万香都还没有反应过来,彰无咎身边已经倒下了三四名影卫了。
“你们以为我这么好对付么?”彰无咎托住下颌,看着面前乱作一团的大战,忽然他的眼神黯淡了下去,他略微烦躁地说道:
“本王觉得有些聒噪了呢。本王困乏了,快点早早的解决这些人吧。”
所有的影卫和白骨傀儡全都聚集到了曲有意那里,纪燕然扬起手里的飞镖对准彰无咎的心脏位置,狠辣地扎了下去。
彰无咎轻而易举的躲避掉这个飞镖,飞镖插在墙壁上,尖端的锋利的刀刃划破树干,深深地陷入其中——
明明危险近在咫尺,为什么彰无咎依旧是一副有恃无恐的模样?纪燕然狐疑地看向彰无咎,却发现彰无咎也在笑吟吟地看着纪燕然,不由得让纪燕然背脊发凉。
彰无咎的嘴角勾起嘲讽的弧度,他指着纪燕然的身后,让她往自己的身后看去:“小鬼,你以为你很聪明吗?聪明反被聪明误了。”
“呲——”
还没等彰无咎说完,一支长矛洞穿纪燕然的身躯,纪燕然的手还滞在半空,她转过身震惊地顺着长矛看去。
下手的人却正是曲有意。
……
怎么会,怎么会?
纪燕然到死都想不到,下手的竟然是曲有意。
纪燕然的心瞬间沉到谷底,他怎么也想不通曲有意为什么会突然偷袭,她刚才不是一直跟着自己和曲有意么,怎么可能突然出手?!
“姐姐你怎么——”
纪燕然怔怔地望着曲有意,满眼都是不解与难以置信。
曲有意的双手颤抖,下意识地松开了长矛。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是错手害了人。
可是她刚刚明明看见彰无咎面前根本没有人的啊。
这个时候,曲有意看见了彰无咎阴恻恻的脸。
不用想都可以知道,又是彰无咎所为!
当曲有意刚想把话说出口,捂着自己小腹纪燕然却“噗嗤”笑出了声:
“没关系,你不用解释,我不怪你,一定是不小心。”
……
往昔的事情如同走马灯一样映在纪燕然的脑海。
还记得当时纪燕然和曲有意躲避明月楼和明月楼的时候,背着纪燕然的曲有意在一处墓穴停下。
纪燕然歪着头看她:“怎么了?怎么突然停下。”
曲有意看着墓碑上的字,眼泪几近夺眶而出。曲有意情绪波动如此之大的情况着少见,纪燕然有些不解其意,也盯着墓碑看去。那墓碑旁边竟是没有杂草,一看就是经常有人打扫,但是在旁边却摆着一盆长势喜人的白色兰花,兰花在阳光的沐浴下摇曳、生长。
曲有意看着那块墓碑,强行忍住抽噎的冲动,喃喃道:“我小时候啊,听说她很喜欢兰花的。”
纪燕然这才意识到,原来曲有意养花并不是喜欢花,是因为墓中人爱花。她原先倒是还好奇到底为什么曲有意如此有闲情逸致,竟然在整个屋子里种满了花。想到这里,纪燕然心里不由得阵阵泛酸。
墓碑上面歪歪扭扭地刻着四个大字——
司玉之墓。
纪燕然看到这四个字“噗嗤”地笑出了声。
曲有意还没有从悲伤中缓过神,她不明白为什么纪燕然会笑,于是面带愠色地问道:“死者为大,你笑什么?”
她必定不会知道,这墓主司玉正是纪燕然本人。其实纪燕然你打算好了,这辈子都不让她知道这件事情。
“这个嘛,哈哈。”
“你到底在笑什么?!你要是再笑,我可就不救你回去了啊。”
纪燕然双手枕着颈部,百无聊赖地说道:“进了这千人斩生不如死,所以死了也好,不是吗?”
曲有意也不去理她:“你可真是疯了。”
……
当然是疯了。
如果纪燕然没有疯,她哪肯待在这种茹毛饮血的地方?她怎么可能以瘦弱之手拿起千钧重的刀?她怎么可能因为曲父的一句话,在千人斩那种如同无间地狱的地方,苦苦找了十年?
她不清楚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上曲有意的,但她知道自己喜欢曲有意的理由很简单,从曲有意每次经过自己的熟梨糕摊和自己谈论时候,她就有倾慕之心了。
如果本来知道不可能遇见曲有意的纪燕然没疯,她又拿什么苦苦追寻曲有意?
“傻瓜!都说了你要是杀了彰无咎你就没办法活下去了,我可不就为你排忧解难吗?没想到你的速度这么快啊。”纪燕然提高了音量。
当时外界喧闹,曲有意也没有听见,纪燕然嘀咕了一声:
“在遇见你之前,其实我早就不想活了。这么多年让我活下去的信念,可不就是你吗?”
鲜血从纪燕然的嘴角涓涓冒出,她强撑着一口气,不断地朝着曲有意伸出手,像是在拉自己的救命稻草,纪燕然气若游丝地说道:
“曲有意……我有一件事想告诉你很久了……阿玉我找了你很久,找了曲有意很久。”
司玉?
纪燕然就是司玉?!
曲有意顿时感觉天崩地裂,难以置信地看着纪燕然。所以她为什么一开始不告诉自己?
“傻瓜。看你这个样子。”
看到曲有意怔愣的表情,纪燕然全都在自己的意料之中,她牵强地扯出笑容:“是的,你想不到吧,当时那个天真烂漫的司玉已经变成了无恶不作的人——”
当年被派去暗中监视彰忆月的是她,伪造花无道谋反的证据也是她,推荐曲有意亲自让储君摔下马、让花颜被掳走这件事也是纪燕然和她的部下精心策划的一场好戏,谋财害命无所不为,所有看似无端的事情的幕后者、指使人,其实全都是纪燕然。
包括在长公主府里给彰忆月送毒针的也是她。
她无恶不作,但是没有人想过为什么她为什么这么做。
当时曲有意本来便是名门正派的人,却是在天冥如此黑暗地方当了统领,那么天下肯定于曲有意不容。
纪燕然害怕她成为众矢之的,有些事情她便偷偷地主动承担,换给曲有意一条光明大道。
她说这都是欠曲有意的。
但是曲有意却是始终都没有给纪燕然递过手,她看着纪燕然,嗫嚅了嘴唇。
没关系。没关系。
她震惊也是很正常。纪燕然想着。
“你恨我吗?”
还没等曲有意说话,纪燕然就率先替她开口了:
曲有意有些不知所措:“我……我当然不恨你。”
纪燕然颔首:“那你喜欢过我吗?”
曲有意缄默不答。
好……好,真好。
原来半生走来,自己的付出原来都没有回音。
纪燕然的身体眼看就要倒下,曲有意眼疾手快赶紧把她揽进怀里,纪燕然见状摆了摆头,神情万分委屈,自顾自地说着:
“我这辈子好可惜了,我还没你喜欢上我呢就要走了。”
“我喜欢你的,我肯定是喜欢你的。”
曲有意的心猛地一扎,她苦苦一笑,忽然意识到怀中的人的温度逐渐降低,可是她无论用身体怎么捂,都根本捂不热:
“都怪我,都是我不好。对不起。”
她并不是不喜欢纪燕然,只是她不敢说这句话了,毕竟是她亲手害了纪燕然。
纪燕然的眼眯成两道缝,她缓缓说道:
“曲姐姐,晚了。”
“疼不疼啊,啊?”
曲有意忽然感觉到了慌了神,她紧紧握住纪燕然的手,将她整个人横抱起来,“走,我们回家,我山庄后面的兰花都开了,我们一起看花海好吗?”
纪燕然不言,脸色越来越白。
“我们回去就看花海。阿玉你小时候不是说想看漫山遍野的花海吗?走啊,我带你看。明月山庄的花都开了。”
曲有意强忍住抽噎的冲动,抱起纪燕然就往前走。
经年的回忆在她的脑海中转了一圈,发现所有美好的回忆都没有遗漏后,纪燕然忽然释然笑了一声:
“曲有意,我的好姐姐啊,你知道我为什么起‘纪燕然’这个名字吗?”
此曲有意无人传,愿随春风寄燕然。
昔时横波目,今作流泪泉。
不信妾肠断,归来看取明镜前。
她的相思之意,在后来遇见曲有意的时候,其实早就原原本本的告诉了曲有意。只是曲有意从未想过那里而已。
如今曲有意也终于懂得了个中滋味。
忽然,纪燕然攥住了曲有意的手,强撑着最后一口气,她不断地尝试着喘息,可是那种窒息之感还是挥之不去,她朝着曲有意苦涩地笑着,说着与花海毫不相干的话语:
“……其实还是蛮痛的。”
话音刚落,纪燕然的那只手终于重重地落了下去。
“纪燕然,纪燕然!”
可是任凭曲有意哭嚎、任凭她呼唤,都唤不回纪燕然了。
世间再无纪燕然,唯剩明月山庄花海遍野。
看完好戏的彰无咎捏起曲有意的下颌:
“你一定很想知道为什么天冥只有你没有控制为傀儡吧?那就来听一个故事吧,好不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