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只想着你的父亲和兄长,可有想过为娘?”

  还不待刘秋枫直起身,一个锦衣华发却不曾簪金戴玉的妇人便冲上来,一把抱住了他。那妇人用手状似狠狠地捶打了刘秋枫几下,但真正落到他身上的力量,却是那么的温柔又暗含不舍。

  “娘……娘亲……”

  刘秋枫窘迫地被他的母亲抱住,一双手都不知道该放到何处,最后试探着,轻轻回抱住了母亲。

  “你还知道我是你娘亲?”

  王桂英在刘玺牵着秋儿出门后,独自又哭了一会儿,还是舍不得自己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子。

  她匆匆想要追出去,赶上老爷和秋儿,谁曾想却被刘玺出门前提前吩咐过的管家、下人拦在了府中。

  这下,王桂英的凶气反倒起来了。在她看来,她的秋儿乖巧懂事,从小就文文静静的,又哪里会是会打死人的脾气?

  是,三圣母生下的孩子自然金尊玉贵,但她的秋儿难道就差到哪里去了吗?

  刘玺连事情的真相都没有查明白,便私纵沉香,要她的秋儿去抵命,还命府中下人拦着她,唯恐她阻拦闹事,这是有多么看不上她堂堂相府千金,多么舍得他与她一同生下的孩子?

  王桂英到底是刘府的女主人,又是高门贵女,不管不顾地带着从家中带出来的侍女往外冲——有几个还是她父亲特意替她培养的健仆,刘府的管家、下人多少束手束脚,自然拦不住她们。

  追到大街上,王桂英知晓秦府所在的位置,自然也明白该往哪儿去找刘玺和秋儿。

  不过还不等她大步往前冲,便有一位妇人拉住了她,指了指旁边的小巷子。

  “有两位公子领着秋少爷往那儿去了。”

  那妇人低声对她说了一句,就匆匆走了,王桂英却觉得有些难过。

  自她与刘玺成亲,除了偶尔同刘玺一道参加他与同僚之间的社交活动,便鲜少独自出门。毕竟她的那些手帕交们都在京城,而化州的这些贵妇人们倒也不是不邀请她一道赏花闲聊,但一来大多数心中怀的都是刻意套近乎的心思,二来她从小的见识经历都与她们不同,轻易也很难聊到一处去。时日久了,自然也就懒得敷衍。

  毕竟刘玺如今虽然不过只有五品,但年纪轻轻却已经是一方知州。托她父亲的福,更是在官家那里也挂了名字。他们一家总有一天是要回京城的,在化州刘玺也是二把手,并不需要她花太多功夫和她们虚与委蛇。

  但是她偶尔几次独自出门,却总有一些普通百姓含笑问候于她,亲近地唤她“刘夫人”。

  不是因为她的丈夫是当地父母官,而是因为她有两个好儿子,两个能和百姓打成一片,今天帮老妪推车,明天帮阿翁教训调戏他女儿的混账的好儿子。

  第一次感受到这样纯然的善意和感激的时候,王桂英有过一瞬的不知所措。她出生时父亲已是一方大员,从小到大出门的时候身边都不缺侍女下仆,自然没有过这样的经历。

  沉香和秋儿本也该是同她一样在类似的环境下长大的。只不过沉香这孩子从小就不同寻常,总是喜欢甩掉刘府的家丁带着秋儿跑出去疯玩,不论被他的父亲责罚过多少次,也死不悔改。

  她起初也觉得,这样不成体统。可后来时日久了,却渐渐觉得,或许这就是沉香的母亲三圣母所遗留给他的东西吧?

  无论三圣母当初是因为什么看上刘玺,又是为什么甘愿这样不明不白地嫁给他,并且为他生下了一个孩子,她到底都是庇佑一方的神仙,是悲悯世人的神女。

  沉香这孩子也是机敏,是家中第一个察觉到她态度转变的人,于是便时常仗着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更轻易地逃家。不过回来的时候,也总不忘给她带些外面常见,可她或许这辈子都本来无缘接触的东西。有时候是一只草编的蚂蚱,有时候是一个做成刘玺模样的糖人……连带着秋儿也跟着他学“坏”了,像是觉得他母亲什么小玩意儿都没见识过一样,还会将冰糖葫芦藏在怀中,偷偷带回家说是要给她也尝一尝。然后等到她面前时,只摸出来一串糖衣全都化了、黏在他衣襟里怎么洗都洗不掉的山楂串,涨红了小脸又委屈又可爱。

  沉香……秋儿……

  王桂英回忆起过去,面上不经意浮现一抹笑意,随即变成了忧愁与沉郁。

  她其实不希望任何一个孩子偿命,但是秦府……

  她站在小巷子口,听着秋儿和那两位陌生公子的对话,抬手挥退了跟着她一道出来的侍女,让她们在远一点的地方守着。

  她不知道秋儿会不会说漏嘴,但是有些事,轻易不能传入旁人耳中。

  她的秋儿啊,怎么那么傻,那么耿直?

  不过,也好在他又傻又耿直,对不对?王桂英对上了那个一直在同秋儿对话的公子的眼神,虽然她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人,但是显然,他们和她想的一样,并不希望秋儿为了替沉香顶罪而死。

  “娘亲……”

  听到她生气地质问,秋儿显然更无措了起来。是了,刘玺有父亲的威严,她难道就不是秋儿的软肋吗?

  王桂英放开刘秋枫,屈膝冲东华和通天一礼:“请两位先生救我家秋儿。”

  “娘亲。”

  刘秋枫拉着王桂英的衣袖,显然不希望事情再有什么变故。

  “秋儿。”东华看着刘秋枫,微微一笑。“你可知,你和你兄长,本可以都不用死。”

  刘秋枫震惊地抬头看向东华。

  “秦府以势压人,妄图以私刑报复,威逼你父,要他交出凶手。”东华慢条斯理地道,“这是坏事,却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先生是说?”

  刘秋枫不明白,但王桂英却像是想到了些什么。

  “《刑统》有言,犯罪未发而自首者,原其罪。此事既尚不曾被官府得知,你便还有机会。”

  “可是……”

  化州的知府本就是秦老太师的门生,这也才是刘家上下一开始都没有想过要将此事闹大报官的原因。因为无论如何,化州知府只会站在秦家那边。

  “秋儿。”王桂英紧紧抓住了刘秋枫的手臂,“娘去替你自首。”

  她与秋儿是母子,本可以亲亲相隐,而此时,自然也可以替他去自首。

  “你去京城,找你外祖。”

  在化州,秦家或许能够只手遮天,但到了京城,却未必如此。

  更何况,即便王桂英很多东西都不懂,但从她父亲同刘玺来往的书信中,她也隐隐能够察觉出一些风声。

  “娘。”

  刘秋枫有些慌乱,他并不是真的想死的,但这样做,岂不是在违背父亲的意思?更何况,他若是走了,兄长也不在,父亲和母亲该怎么办?

  “你父亲从小教导,要你友爱兄长,做一个正直的人。如今娘不是要你逃走,更不是要你告发兄长。娘只希望我的秋儿承担起自己应该承担的错误,不逃避,但也不偏私。”

  她像是想起了什么,突然笑着摸了摸刘秋枫的脑袋。

  “听说开封府如今有一位包青天,包大人,为人铁面无私、正直刚毅。若秋儿不愿意去找外祖,那么去找这位包大人自首,如何?”

  “至于你父亲和为娘,我们有官职诰命在身,便是秦家也不敢擅动,又哪里需要你这么点大的孩子担心?”

  “秋儿,你爹爹有两个好儿子,但为娘只有你一个亲生的孩儿。为了娘亲,违背一次你父亲的意思,好不好?”

  王桂英笑着笑着,突然落下了泪来。于是刘秋枫有再多的踌躇和犹豫都消失了。

  “好,娘亲,我答应你。”

  哥哥已经逃走了,若是自首者真的能够免罪,哪怕只是减轻几等,不也是一个圆满的结局吗?

  他不像先生一样那么通晓刑律,但是娘亲说得对,大家都说包青天包大人是最最公正、英明决断的好官,若他也觉得自己不用死,是不是就说明他和兄长真的不用给秦官保偿命?

  “我去开封,找包大人。”

  “好孩子。”王桂英拍了拍刘秋枫的肩膀。傻孩子……不过这样也未必不是一个好选择。“去吧。”

  她看着刘秋枫走远,就像刘玺目送着沉香逃离一样,良久,才收回了视线。而后王桂英回身,又一次屈膝冲东华和通天一礼。

  “谢过两位先生。”

  东华和通天倒也不避,只是摆了摆手,示意不用多礼。

  “我急往知府府一趟,就此告辞。”

  王桂英也不再多言,只行完一礼,便转身离开。

  “你说,这位刘夫人,有没有猜到我们的身份?”

  通天看着王桂英的背影,眯了眯眼,突然道。

  “她嫁给刘玺,可惜了。”

  东华却没有直接回答通天的问题,只是摇了摇头,叹息了一句。

  “那个凡人,倒是好运。”通天冷哼一声,“我们在化州多停留几日,可好?”

  本来,他们或跟着刘沉香,或随上刘秋枫,总该选个方向去的。但……通天觉得,这刘府之中怕不是还有一场好戏可以看。

  “自然。”

  两个儿子都不见了,他也想看一看,刘玺会有什么反应。

  《宋刑统·卷五·名例律》:“诸犯罪未发而自首者,原(原谅,赦免)其罪……即遣人代首,若于法得相容隐者为首及相告言者,各听如罪人身自首法。”

  哈哈,成功想出了绕过bug的剧情,我又可以了。继续努力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