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庭龙王不明白,事情怎么会突然间变成了这样。

  明明几日前,他还在畅想着自己把握住了这一场从天而降的机遇,搭上女娲娘娘的东风,在未来即将重启的大劫中获得好处,封神登真,一朝取代已经垂垂老矣、失去锐气的四海龙王成为龙族新的领袖,带领全族谋求更广阔的天地。可是转眼间……转眼间,他竟然连原本属于自己的洞庭龙君之位都失去了。

  曾经给予他各种暗示的天庭半点也不曾顾及当初他为天庭所冒的巨大风险。天旨降下,当初含笑暗示他玉帝意思的天奴今番却是一副趾高气昂、翻脸不认龙的模样。他就好像从来没有见过他,也不曾与他有过任何私下里的交情一般,高高在上地对着他宣读完了圣旨。然后,洞庭龙君的位置便再也不属于他,而是被玉帝封给了他女儿的夫婿,一个一无是处,在此之前甚至连修道者都不是的凡人。

  龙族不禁与凡人通婚,一旦缔结婚约,鸾凤相交,凡人便可与龙族共享生命寿数。

  于是这个凡人就此一步登天,原本只不过是一个落第书生,只因为娶了他的女儿,就可以连一方水君的神位也轻而易举地到手。

  而且,这个水君之位,还是生生从他手里抢过去的!

  “年事已高,疏于政务”。洞庭龙君目眦欲裂,他可从来没有听说过哪一位龙族龙王是以这样的理由退位的!

  洞庭龙王——不,既然已经失去了龙王的身份,或许就应该从此以其本名来称呼于他——敖九江从来都将洞庭水域视作自己的所有物,即便野心让他不甘于只做洞庭龙王,却也从来没有想过将八百里洞庭拱手让人的一天。

  可他茫然地环顾四周,女儿云媖羞涩又欢喜地抱住了那个点头应允了婚事后双喜临门的凡人;那位子苏姑娘揽着正在抹眼泪的夫人云笈,低声宽慰;弟弟敖浙则大马金刀地坐在一边,丝毫没有半点为他愤怒,甚至冲动出手暴打天奴,替他向天庭讨个公道的意思。

  他连怒斥那个凡人狼子野心都没有!

  “阿浙——”

  敖九江想要说些什么,却被敖浙一巴掌拍在了肩脊上。

  “阿兄,今日侄女脱离苦海、得遇良人,你也可以卸下重任、后继有人,当真是我洞庭的喜事啊,当浮一大白!当浮一大白!哈哈哈,快来人,上酒来!”

  “阿浙……”

  “柳郎,我叔父就是这样的性格,你莫要见怪,他只是为你我高兴而已。”

  “阿苏,让你见笑了。”

  “无妨,钱塘君真性情。”

  然后,洞庭龙宫之中便开始了大摆筵席,来庆贺……哈?庆贺洞庭龙宫换了一位新主人?

  即使再怎么被眼看着就要到手的利益冲昏了头脑,到了此时此刻,敖九江也该清醒过来,明白自己是被人算计了。

  可是算计他的都是谁?

  敖九江冷笑着看了一圈在自己身边装傻充愣的所有人。

  他的弟弟、他的妻子、他的女儿……他唯三的亲龙,竟然联起手来伙同外人给他下套,就为了将他的洞庭龙君之位交给一个凡人。这可真是……可真是……够狠的啊……

  这么些年,他难道有亏待过他们分毫吗?

  龙宫开宴,作为所有人的尊长,敖九江自然仍坐在上首。然而他却觉得,现在他所坐的这个位置,简直是在嘲笑他这么多年的天真和愚蠢。

  所以是什么,又是谁说动了他们?

  敖九江阴沉着脸坐在那里,也不举箸,只冷笑着看了许久。然后端起一杯冷酒,一饮而尽。

  一直提防着洞庭龙君当场发作的云媖松了一口气,同母亲对视一眼,继续围在在场唯一不知情的书生身边,做出一副其乐融融的模样。

  而敖浙其实并没有像他嫂嫂和侄女那样忧心兄长的反应。他知道阿兄早就习惯了将一切需要诉诸武力的事交由他来做,即使骤然逢变,也很难一下子把心态调整过来。

  “冲动”的只会是钱塘君,而不是洞庭龙君。

  原本如臂指使的“武器”突然背叛了主人,即使作为主人的他并不曾真的弱势到毫无反抗之力,却也会因为不习惯,而选择暂时蛰伏。

  但是敖浙也没有办法向往常一样,让自己沉迷于眼前的美酒佳肴、珠歌翠舞。

  他看着兄长的侧脸,看着他绷紧了身上每一寸肌肉,高傲地正视前方而不愿意看他哪怕一眼。即使并不后悔自己的选择,敖浙却仍是感到歉疚和酸涩。

  而他知道,从做下选择的那一刻起,他就要长久地直面自己的“背叛”。嫂嫂和云媖短期内没有完全压制兄长的能力,能够困住阿兄的,只有他。

  只有他啊……

  敖浙看着敖九江猛灌下一口冷酒的模样,自嘲地笑了笑,同样端起面前的酒盏,仰头一口饮下。但是龙宫的侍者都明白,自今日起,洞庭龙宫便已经变天了。没有水族敢轻易凑到老龙王身边,生怕触了他的眉头,于是敖九江面前酒盏中的酒水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慢慢变冷。然而也没有水族敢慢待钱塘君分毫,所以敖浙入喉的酒,仍是恰到好处的温热。

  ——世态炎凉,不过如是。

  “貂儿,来。”

  生洲天气安和,芝草常生,地无寒暑,安养万物,向来不缺天生地养的灵兽。难得孤身出行的东华席地屈膝而坐,冲不远处窥探他的小貂招了招手。

  那貂儿生得神俊异常,听得他招呼,自乱石间轻巧地跳跃而来,长长的尾巴在几块巨石间一晃而过,只留下一道白影。

  不过瞬息,这只小貂已经悄然无声地伏在了东华身侧的草地上。只见它似是试探地探出鼻尖轻嗅了嗅,矜持地绕着东华走了两步,而后才轻轻一跃,轻盈地落在他的膝头。

  大大的尾巴懒洋洋地垂在身后,只偶尔摆上一摆,带倒了一小片青草。

  不过无论是自乱石间穿过,还是长尾划过草丛,都没有令这只小貂白中隐现金紫的毛发粘上一点污渍。

  “帝君今日怎么孤身前来?”

  那貂开口,竟是一个清朗的男声。

  “你在峨眉养了三个‘酒疯子’,你家师叔祖可没少往那儿跑。”

  东华含笑横了卧在他膝上的杨戬一眼。这人上天前深怕他养在家中的那只猴子在峨眉山枯坐无聊,指不定哪天就带着猴子猴孙们搬家回了花果山,便送了一封信到紫府,邀在旁人眼中轻易难被觅到踪迹的通天闲暇时常去川蜀游玩。

  通天本就喜欢那猴子,去峨眉山一看,山上除了群猴子以外还有被自家徒弟在峨眉堵了个正着,成日里一脸苦相实则暗带窃喜的菩提祖师。再加上憨厚耿直,逗起来格外有趣的大羿。他可不得天天搬空紫府的酒库,带上好酒去峨眉“玩”得开心吗?

  顺手选了花狐貂模样变幻出来来见东华帝君的杨戬想了想惯是会欣赏美酒的猴儿,被那群花果山的猴子们哄得找不着北的菩提祖师,还有不知已经多少年没找人拼过酒了的大哥……这三个人加上师叔祖,嗯,倒是正好凑一桌酒友。

  对酒当歌,醉而论道,偶尔比划一番身手,还有满山活蹦乱跳的猴子猴孙……想来猴子和大哥这些年替他守着蜀地,应当也不会觉得无聊了。

  “洞庭的那道旨意,天上可有人起疑?”

  天庭的圣旨能够来得那么及时,其中自然多有赖于杨戬从中活动。

  妲己圣人门下的身份不过是用来吸引洞庭龙君注意力的幌子,钱塘君既然已经与紫府达成了合作的协议,又哪里需要她特意去龙宫替云媖稳住他,不让钱塘君被洞庭龙君利用?

  不过妲己将话说得九分真、一分假,倒是全然取信了洞庭龙君。

  若非圣人门下,如何能够得知西游大劫乃天庭、灵山的共同谋划,并且最终未能成型?又怎么能够窥破天机,知晓天地劫数已经酝酿,纵使天庭、灵山在西游一事上功亏一篑,但新的变故仍会很快到来?

  既然笃信了这一点,那么洞庭龙君自然也会理所当然地认为圣人门下出现在龙宫,意味着龙族仍会被牵扯进新一次的大劫中。

  毕竟妲己含糊其辞的言语也并非虚假,在知情人眼中,曾经祸乱商纣的妖狐亦是圣人的棋子。不过是比不上门徒那么珍贵,所以可以随手弃之罢了。

  自以为窥见了天大机缘,那么该如何做只要想想封神之时发生的一切便有了答案。

  女娲娘娘以造人之大功德成圣,除了当日出手庇护金乌十太子和助转世重生的伏羲立道成圣,她登临圣位后的几次出手,都与天道的意志是一致的。她是几位圣人中难得没有任何立场偏向,也不曾传下道统的存在。所以她的一举一动,往往都可以代表天道的意思。

  而在洪荒大地之上,与天道站在一边,在洞庭龙君看来,才是最能够获得长久胜利和利益的选择。

  同样是离圣人只差一个机会的准圣,三皇合一可称圣人,却仍比不上昊天玉帝志得意满、三界称尊,不正是因为在道祖鸿钧与天道发生抵牾后,玉帝才是天道重新选择、扶持的代言人吗?

  所以只要妲己稍稍表露出一点对四海龙王的不屑乃至恶意,洞庭龙君便迫不及待地摆出架势,以独女多年受辱为由,强行带着龙宫的虾兵蟹将从失去了泾川龙王的泾河中抢回了女儿,昭告天下自此洞庭龙宫与泾川、西海再无姻亲关系。

  他甚至半点都不觉得女娲门人会对四海龙王有恶意是什么奇怪的事。

  想来那时的洞庭龙君大抵还有几分扬眉吐气之感,觉得当初训斥他不该与天庭勾结的东海龙王还有永远和东海龙王站在一个立场的其他三位龙王和自己比起来果然是老糊涂了。放着天道这么一个金大腿不选,偏偏要与那个空有虚名的东华紫府少阳帝君勾勾搭搭,谋划些不切实际的东西。

  就算当初他们成功让天地间多了一位圣人又有什么用呢?

  那位圣人自成圣以后,长居骊山,闭门不出,除了人族的生死存亡大事外旁的一概不管。他们为他筹谋再多,也不过是为他人白做嫁衣罢了。反倒因为违逆天意,惹来天道生厌。下一场大劫,天道若是当真打算先拿龙族开刀,也是四海龙王给龙族惹来的祸事!

  东方朔《海内十洲记》:“天气安和,芝草常生。地无寒暑,安养万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