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下此事不再多谈,东华拿起下一张讯报,若有所思。

  雁门、云中、颍川、邯郸、砀、九江、长沙……韩、赵、魏三国均已为秦所灭,燕、楚国都已破,此时也不过苟延残喘。

  六国大势已去,秦之一统可见矣。

  然而……

  秦王政,又是否是那个可以承继帝王道统的人?

  尚青见东华一时不语,便凑了过去,就着他的手,看他手上那份讯报。

  “天下一统可期,你为何不高兴?”

  “帝王道……不是那么简单的。”

  东华收起讯报,摇了摇头。

  何为一统?若秦并六国后,仍裂土田而瓜分之,则天下仍非仅有一个共主。

  昔年他为妖皇,统御天下妖族,修为进境却仍不及太一。除了“天无二日”的谶语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便是他想要融合各族的计划推行得并不如何顺利。

  妖族族类众多,彼此生活习惯、语言习俗等尽皆不同。族群之间,更是有互为猎食者。纵使天命之下,名义上他们均愿臣服于他的麾下。但内里,却仍以族群聚居,以各族族长为首。

  更何况,那时还有巫族占据大地,与他们两相抗衡。

  所以虽然当时的他并非不知晓鲲鹏怀有不臣之心,但其作为妖族中难得能看出此中弊病的妖,并为此创立了妖文,立下大功,平日里又能领会他各项命令的深意,比起其他一些妖族实在好用,他便也只能暂且先重用鲲鹏。反正越是聪明妖,越不会轻举妄动。有他和太一在,鲲鹏只要衡量得失,发现所得尚不足以抵消他所需要冒的风险,便不会贸然违逆于他。

  至于后来……

  心心念念想要得到原本属于红云的那一道鸿蒙紫气,执念成魔,以为河图洛书在手便能算出那一道紫气的去向……成圣的希望摆在眼前,当然足以令鲲鹏在妖族大厦将倾时冒险。

  而此时,即将被秦国一统的人族的境况,比之当年妖族,也不过好上那么零星的半点。

  各地文字不同、伦俗有异,一尺难以丈量天下,一车难以周游四海。纵使九州一统,天下归一,但天子居于上,威德是否能扬于天下,却仍未可知。

  秦胜于周者,不过是他们统一天下时,并不曾借助诸侯的力量。各国是否主动归附,都阻止不了老秦人东出的脚步。

  然“封国土,建诸侯”之制,启于尧舜,历夏商周三代而不改。这位即将君临天下的秦王,又是否能有此魄力,废其制而公天下?

  道统不同,尚青对此了解不深。

  他只知道,帝王道或许是三千大道中,唯一可以不依仗鸿蒙紫气而在此界成圣的大道。

  而若是能跳出此界……尚青想起东华左眼中沉睡着的太一,深深地叹了口气。

  这两兄弟,或许是洪荒中难得的异数,才会令未合道之前的老师对他们忌惮至此。

  然而,说到底,若非天道作梗,太一本也不会诞生,这世上也不会出现一个和盘古父神一样,妄图以力证道的“奇葩”。

  是天道干扰他们的命数在先,异数的出现,便也怪不得谁。

  只是……

  “说来,我一直想问,‘大劫不起,圣人不出’。若他当真如你所愿,以帝王道成圣,那他手中的帝国怎么办?”

  东华垂眸,阳光下白皙的脸庞泛着微光。然而他的神色却不及日光温暖,淡漠到近乎冰冷。

  尚青突然不合时宜地想起了那日月下,微醺的东华紫府少阳帝君唇色浅淡,却因为沾了酒液而有着柔和的光泽。

  于是他不自觉地被酒香诱着贴近,然后也不知道是谁先伸出的手,袖袍交缠,尝到了彼此口中微甜的果酒。

  纵使一触即分,却也令人回味悠长。

  东华不知道尚青此时想到了些什么。那一夜的点到即止,是两人间无声的默契,也是彼此的誓约。他只是凝视着讯报上秦王的名字。

  政者,从攴从正。

  攴者,手持器械;正者,从止从丁,征讨城邑。

  这是一个天生长于征伐的名字,但治国却未必就比覆灭六国来得容易。

  这位跟他们比起来要年轻太多的君主,并非就是一定能实现他期望的那个人。

  但是啊……他到底是前一代帝王道的修行者,冥冥之中自有感应,明白帝王紫气已凝而化之,即将再度现于世间。

  秦王政,确确实实就是他一直在等的那个人。

  “天道不许圣人入世,与我又有何挂碍?”

  他所需要的,不过就是一个真真正正属于这个世界的圣人而已。不依靠来自混沌的鸿蒙紫气成圣,便能成为天道之外的异数,限制天道的权柄,也给鸿钧反制天道的机会。

  人间王朝如何,他又何必放在心上?

  更何况……人族最大的优势啊……

  “我看那位公子扶苏,虽性格上并不如何肖似其父,但待得天下一统,倒也未必不可为治世之帝王。”

  尚青袖袍一拂,骤然起身,然后回望东华。

  “秦王有子女二十余人,确实不用你我担心,是我多想,你不必放在心上。”

  “通天——”东华眉心微蹙,似欲有所言。

  “帝俊。”通天拔下发间的青玉簪,玉簪落地,化为锋锐轻灵的青萍剑。华光自青萍剑上浮现,蔓延自四周,给本就布满结界的东华宫再加上了层层阵势。“我来寻你,确实有老师的示意。”

  帝俊沉默着放下了手中的讯报,直视通天。

  这是他在听到通天那极为敷衍的假名“尚青”时就明白的事情。

  “尚青”这个名字,代表着通天不用担心旁人发现他的身份,也是鸿钧在向他暗示——必要时,他会,也有能力帮他一起隐瞒天道。

  毕竟,天道不许圣人现世,然而鸿钧却放了本该在紫霄宫、在天道眼皮子底下的上清通天出门“闲逛”。

  最初,鸿钧作为混沌魔神,为了在洪荒立足,自然不会介意和天道联手,一起坑害他和太一。

  但后来鸿钧成圣,得偿所愿,天道再不能因为他是混沌魔神而使他泯灭于洪荒,他也就不会妥协于以身合道后的处处受制于天道。

  只不过,千辛万苦才挣扎着活下来,走到这一步,鸿钧在没有万全把握和足够的好处前,自然不会善心大发,为了巫妖两族强行与天道对抗。

  而现在,既然已经知道了合道的最终结局只会是逐渐被天道同化,他自然也不会介意帮上自己一把,削弱乃至磨灭天道的意识。如此,既能获得合道带来的好处,又不用担心诞生了灵智的天道会成为他的威胁。

  只是……帝俊本以为这件事通天永远都不会同他挑破。

  因为他来寻他,也是真心想要来助他一臂之力的。

  “但我所做的一切,全都出自自己的本心。”

  通天并不担心帝俊会因为此事对他心生芥蒂,因为他知道,帝俊对这一切早已心知肚明。然而哪怕他当真对此全无所闻,通天也相信以帝俊的心性绝不会因此介怀。

  否则,如何又配得上令他倾心?

  只是,此时此刻,通天突然觉得自己应该将这一切讲清楚。

  “你想做什么,老师想做什么,我并非一无所知。

  “元始常说我多情重诺,爽直不羁,总有一天要在这上面吃大亏。这亏,我也不是没有吃过。

  “但不撞南墙不回头也好。我不愿自欺欺人,也不愿难得糊涂。不愿的就是不愿。我从不妥协,也从不以利益得失去衡量值不值得去做。

  “你坦言相告,若事有不协,我自会与你争辩,不须你斟酌再三,恐我介怀;也不须你假言试探,徒惹烦忧。

  “只要你我两不相负,旁的又有何惧呢?待门下弟子,我尚能有教无类,难道还会介意与你有一二观点不同?

  “还是说,帝俊,同为盘古后裔,你对洪荒大地心怀恶意,不恤父神心血?”

  通天此时仍是自称“尚青”时的一身青衣,甚至发冠未束,全无珠饰。

  然而,被他注视着的帝俊却仿佛看到了当年万仙来朝的通天教主,华服加身,肆意张扬。

  “我自不是。”

  于是他朗笑出声,一夕间,好像回到了昔年妖族叱咤天地的上古。

  “君以此心待我,我自不负。”

  “是我着相了。”

  被东华紫府少阳帝君的身份束缚千年,竟忘了他既为帝俊,又何须束手束脚?何须顾忌人言?

  “秦国有公子二十,公主近十数,不愁日后后继无人。”

  便是在乎人间王朝又如何?能够成就帝王道的凡人,难道还不够资格被他们放在眼里吗?

  于他而言,秦王政既是后继者,更是这世间唯一与他踏上过同一条道途的人。纵使至今未曾谋面,却也合该是他惺惺相惜的挚友与知己。

  “我只恐天道……故技重施。”

  他昔年,又何尝没有足以承继天庭的十只小金乌?

  纵使他们是在天道的逼迫下才诞生的,但仍是他们妖族的金乌太子。

  只可惜,先是十去其九,沦为天道挑起巫妖大战的工具。

  而唯一剩下的那只,在失去庇护后,也莫名其妙地出现在了本该绝对安全的娲皇宫外,被不知什么人暗算,三魂七魄俱散,化作十只伪金乌,托生于瑶池腹中,成了不愿意和昊天一样入轮回历劫的瑶池坐稳天庭王母之位的依仗之一。

  不然,妖族中那些仍愿意拥立金乌为王的大妖们,若是当年接回了小十,也不至于令妖族如此之快地分崩离析,最后在天灾面前毫无自保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