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份名姓俱全,只无人告诉他那个“意外”究竟为何,敖丙也难免会生出好奇之心。

  东华帝君偏居一隅,却欲观天下,紫府书阁中放着灵官们事无巨细收集来的三界讯报。被东华宫的主人允许在紫府上下任意活动的敖丙想要知道过去发生了什么,其实再简单不过了。

  甚至不需要细找,他自五百多年前醒来,只需翻阅一下书阁中五百年前前后的讯报,便能知晓那个意外究竟是什么。

  玉虚明珠为履千七杀劫下界,东海之畔,屠龙抽筋。

  好痛啊……明明记忆全失,可读到那一段简短的文字时,敖丙还是感受到了切骨之痛。然而看着讯报中被他父王逼得在陈塘关前自刎的哪吒,无论如何都没有道理不怨恨凶手的他却只觉得不该是这样。

  不该是这样的……你不该死的……

  断臂剖腹,刳肠剔骨,散尽魂魄……你痛吗?是不是也跟我那时一样的痛?

  还是说,要比我那时痛的多?

  毕竟……我死后,还有父王为我兴师复仇,可你却是被你的父亲生生逼迫至此的。

  脑海中只余下这几百年无忧无虑时光的小龙理不清自己心头复杂的思绪,但是却不受控制地搜寻着讯报中有关哪吒的所有信息。

  看到他母亲为他于翠屏山造行宫,复生有望时不由得欣喜;见他父亲竟狠心碎他金身时,是与哪吒一样的愤怒;得成莲花化身,想那人粉面朱唇,活灵活现的模样,嘴角不自觉浮现出笑意……还有当哪吒被那玲珑塔罩住时感同身受的委屈,看他封神一路的心惊胆战;最后见他于天庭任职,得封三坛海会大神时的心安。

  敖丙那日在书阁中一待就是一整个下午,直至金乌西沉才恍恍惚惚地从纷繁如海的讯报中抽身。识海被复杂的情绪冲刷,却半点没有忆起过往的征兆。

  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自己心底那般异样复杂的想法,只能装作无事发生。但有时偶尔一龙在水中畅游时,还是会忽然升起迫切想要找回过往记忆的念头。

  那般看着就觉得痛苦的过去,忘了不好吗?

  他扪心自问,却直觉在他失去的过往中,一定有令他难以忘怀的喜乐,才让死亡的折磨也变得不那么难以克服。

  “可有想起些什么?”

  不比褒珎、褒瑨的担忧惊惶,东华的神情仍是不变的平静。

  于是被突然揭穿了隐瞒已久的秘密的敖丙也不由自主地安定了下来,摇了摇头。

  “没有。”

  “你想想起来?”

  尚青观察着这条小龙的神色,骤然开口。

  “我……”

  敖丙的脸色猛得一白。这些年,他看似活得没有一点忧愁,但内心深处,实则不是真的那么天真烂漫、不假他想的。

  他身为东海龙王之子,他的父王究竟是出于什么样的理由,才会将他养在东华宫中,交托给外人?

  还有为什么帝君也好,褒珎、褒瑨两龙也好,纵使对他有再多的纵容,也从不肯允许他踏出紫府半步?

  这些疑问早早地盘桓在他心头,待知晓自己竟是死而复生之后,更是犹豫再三,不敢问出口。

  他隐隐觉得这些他们闭口不谈的秘密中恐怕隐藏着天大的危机,一旦问出口,便可能给这些真心对他好的人带来灾祸与不幸。

  “小小年纪,就不要这么心思重了。”

  这一句话,本不是责难。但自尚青口中出,落在敖丙耳中,却还是让他心头揪紧。

  于是被看破他心思的尚青一通揉搓,待得羞窘之意压过了心底那些复杂的心绪,敖丙才艰难地从尚青手下挣脱。

  “真人!”

  敖丙的脸涨得通红,好好的一条小白龙,若是此时变回原形,怕不是都已经变成小粉龙了。

  然而被他用谴责的目光盯着的尚青笑得一脸得意,而本以为可靠的帝君眼底的笑意也不曾多加掩饰。还有褒珎和褒瑨,不要以为你们转过身去了我就看不到你们颤抖的肩膀!

  “待你再长大一些,有些事便不会再瞒着你。”

  东华当年到底养过孩子,知道小孩子也是有自尊心的。见敖丙再这样下去怕不是要“自燃”了,这才慢悠悠地开口。

  “只是现在,莫要想着离开紫府。”

  想必会来问孙悟空的事,无非也是想看看若是有恰当的理由,他们会不会允他回东海龙宫而已。

  “我已经长大了。”

  敖丙微垂了眼眸,声音细若蚊蝇。

  这固然是个试探,但也并非仅出于此。身为东海龙三太子,他总觉得,他的父王不该是这般懦弱无能的模样。更何况,东海龙宫怎么能任由随便什么人欺上门来,还允他予取予求?

  “小龙,龙族可御天下之水。你连这一池波涛都兴不起,如何能说自己长大了?”

  “我可以的!”

  敖丙不服地望着尚青。然而动念之间,原本该如臂指使的水流并未随他一念而起,甚至哪怕他凝神掐诀,亦不见丝毫浪花。

  “你——我——”

  到底年纪还小,气急之下连话都说不出口。心知是尚青以修为、神念压制住了他,但御水是龙族的本能,连控水之力都会被人轻易压制,又哪里能怪对方欺负自己?

  “我一定可以的。”

  跺了跺脚,敖丙化为白龙入水而去,显然是准备闭关修炼以待来日一雪前耻。

  而褒珎、褒瑨两龙自然看出自家小殿下受刺激了,匆匆对东华和尚青一行礼,也急忙追着他离去,深怕他情急之下修炼会出什么岔子。

  “仗着圣人之尊欺负人家小孩子?”

  东华略微侧头望着唇角微勾的尚青。

  “修行路上怎么能论先后呢?”

  上清灵宝天尊一本正经地答道,丝毫不在乎自己圣人的身份和颜面。

  “是啊,修行路上确实不能论先后。”

  东华轻笑一声,令原本在尚青的掌控下平静无波的水面都不由得漾起了清波。

  尚青知道东华在暗示些什么,然而此事他今时想起来,仍深感丢脸。

  心绪动荡,水面便也散了。先前不知游到哪儿去了的锦鲤们又小心翼翼地游了回来,似乎在等待着岸上的人继续给它们喂食。

  “贪吃的小东西。”

  尚青又洒了把鱼食下去,于是锦鲤愈发地活泼了起来。

  “怎么,还是不服气?”

  虽说是因为尚青没有认真。但在杨府之中,闲来同杨戬一起教导珍娘控水的法诀,堂堂圣人、上清通天、截教教主一个不留神竟然失手了,想来好面子的通天教主还是很计较这件事的。

  “哼哼。”尚青并不想提起这件丢脸的往事,但东华非要这般问,他也不是会硬着脖子不承认的。

  毕竟心中颇为看好的徒孙能有这般本事,被称呼一声“师叔祖”的他自然也是会感到与有荣焉的。

  只是,他也没有想到自家徒孙竟然那么大胆,敢在天庭的眼皮子底下把川蜀打造成这般油盐不进的模样。再加上源自血脉尊长赐予的、近乎本能的司水之力,竟然使得川蜀水脉全部掌控在他自己手中,不说龙族,连圣人不认真起来都不能分去半点权柄。

  不过想想当初共工的威能,再想想被杨戬降服镇压在岷江下的那条蛟龙,尚青倒也不是不能理解。

  更何况,依他那徒孙的性格,肯定不可能这辈子都蹲在自己的道场“安分守己”。若他来日真有什么打算,那么将川蜀之地打造成金城汤池,使任何人都不能轻易犯之分毫,才能免去他的后顾之忧。

  就是自己一个不注意在后辈面前失了手,才让自己每每坐在池边都想起来这件事,今次东华还又提起来调侃于他。

  不过东华也懂得不能一直惹得某人炸毛,自然地当之前那句话没有从他自己嘴里冒出来过,流畅地接上了敖丙来之前两人的话题。

  “弼马温……你说等那猴子明白过来这是个什么官职后,会做出何等反应?”

  “心与天齐,自是不甘此等贱役。”

  “打下天去?”

  “打下天去。”

  “只可惜,这般便落入了昊天的算计之中。”

  “学艺不精,莽撞大胆,也该吃点教训。”

  “不心疼?”

  “不心疼。”

  “对上你家徒孙呢?”

  尚青被噎了一下,“杨小二怎么会揽这样的事?”

  “听调不听宣。”东华也从尚青的手心拿了一把鱼食,撒入池中。“更何况,便是清源能避开,哪吒又岂会逃得了?”

  “小辈们的事便让小辈们自己去解决吧。”

  尚青想了想,突然发现自己被东华带到沟里去了。便是哪吒和杨戬对上了孙悟空,又怎么样?

  “昊天拿那猴子有大用。既然性命无忧,旁的又有什么紧要的?”

  “你不怕那猴子被磨了傲骨?”

  “这话说出来你自己信吗?”

  东华笑了笑,看着池中欢快游戏的锦鲤。它们自以为自己自由自在,却不知此一生都被拘束于这片小小的水池中。

  “此事,若是清源插手,或许会更好一些。”

  猴子的性格应该能与清源投缘。纵使“听调”,昊天想让清源事事顺他的意行事,怕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否则,那猴子固然不会有性命之忧,但花果山上他那些猴子猴孙们的结局会是如何……谁也不能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