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宫鹤影思考了一下接下来做什么。

  他倒是不怕麻烦,只是需要一点时间来思考。

  即将到来的困境总是会带来像山岳一样庞大的压力,饶是他,也被压得沉下去,每天除了扮演首领的工作,就是坐在那儿思考,或是拿点纸笔写写画画。

  倒越来越像原本的首领宰了。

  但首领宰的思考会更加内敛些。西宫鹤影自己有时候也苦恼这个,他的脑子比起真正的聪明人来说还是不太够用,很多时候都是依靠极其优秀的情报网,和系统的辅助,才能完成一些高难的事情。

  最开始,他想要顺着世界线的发展来演一场戏,瞒天过海,让世界意识和穿越局那边都觉得,剧情已经回归了正轨。

  但这条道路卡在了第一步:扮演首领宰。

  不是表面上的扮演,而是找到他底层的思考逻辑,然后去扮演。

  西宫鹤影连夜补了很多文件,在有限的权限里,尽可能多地浏览了很多东西,试图从侧面推出首领宰是一个怎样的人,他的底层逻辑是什么。

  然后失败了。

  他以为自己对太宰治已经够了解了,虽然这不是同一个宰,但宰和宰之间总得有点相似吧。结果实际上,首领宰和他自己世界的年轻小宰不同,这个宰过于成熟,过于老练,把自己藏得太深,压根看不出来他想干嘛。只能隐隐约约察觉到一股违和。

  他自诩阅历比绝大多数人都丰富,但这个宰让他有点捉摸不透了。

  唯一知道的信息,大概就是首领宰会通过书观察他们的世界——也许还会观察别的世界?

  这样反复琢磨了半天,他还是弄不明白首领宰到底在为什么而奋斗,换做他世界的那个太宰治,早就已经翘班滚蛋了,或者早早的堕落下去,决计不会像现在这样,被什么东西吊着似得往前走——然后在某一天跳楼。

  跳楼这日子选得也很怪,有什么东西已经完成了?

  可他完全看不出来有什么事情在那一天改变了。

  猜不出底层逻辑,他就放弃了这条路,转而开始思考另一条:如何修正剧情。

  至少表面上修正剧情。

  如若可以,他也不想首领宰知道这段插曲。他看得出来首领宰对情感要比其他人想象的更加看重,尤其是莫名其妙对他的关注。如果他多做点什么,保不齐就要惹出些不该有的情感问题了。

  想到这儿,他又忽得想起太宰治——也挺麻烦的。

  他现在不在本体,思维方式有少许的差异,但西宫鹤影可以很肯定地说,他挺喜欢太宰治的。仅限于喜欢,远远没有达到爱、非他不可的程度。事实上除了系统和他自己,他对任何其他人都还停留在浅浅的、廉价的喜爱上。

  他思绪一飘,不知怎的想到一些终结关系的画面,脑壳马上疼起来了。

  要是能和太宰治和平分手、且不会造成什么可怕的后果,那可真是天方夜谭。

  话说回来,没什么特别的理由,也就不需要分手。

  他喜欢稳定的关系。

  太宰治发着呆。

  好奇怪啊,他总感觉他的恋爱进程非常地快,已经从热恋快进到冷战了。当然吵架这件事被跳过了,面对面的时候他没有办法和西宫月昳吵起来。

  冷战的第一天,想月月。

  一个人工作,一个人应付无聊的人,一个人找点吃的。他下意识想随便应付了事,喝酒喝到饱也不失为一种办法,但到最后忽得想起某人叮嘱过很多次的事情,还是跑到便利店买了份正常人类可食用的便当。

  怪冷清的。

  分开的第二天。

  在一大片的废墟里,不少人身穿厚重的防护服,在捡着什么东西。太宰治也在其中,只不过他就像一只轻巧的猫,不仅没穿那种防护服,还吊儿郎当的什么都摸一下。

  碎裂的建筑里有不少钢筋,经过两天的沉淀,尘土已然覆盖了一层。因为被封锁,所以一整块地方都极度安静,很难让人相信,前两夜此处发生的大战。

  涩泽龙彦已经确认死亡,连残骸都找不到,但另一条未被等级的奇异生物,却留下了许多宛如传说巨蛇那般的骸骨。

  异能特务科需要把这些骸骨都收集起来。

  又因为害怕诈尸、害怕还有什么能量残留,所以这活儿其实是个高危活儿。被派来的都是些不说话的主,显得又严肃、又无聊,仔细看了,会发现里面其实有些熟人面孔——像太宰治一样,履历不干净,来替异能特务科当一段时间的走狗。

  唯独太宰治,这个当天就掺了一脚的人,非常无所谓。

  反正有什么能量残留都不会影响到他。

  而且他确信,涩泽龙彦和白蛇都已经死了,这是他亲自确认过的事实。

  他不是什么动物学标本大师,没法从骸骨里提取非常多的信息。但就算是他这样的外行人,看见那些埋在废墟里的雪色骨架,也有一种强烈的感叹之情。那是一种对其他种族的敬畏,夹杂着好奇,还有惋惜。

  巨蛇的骨架很奇特,血肉都消退了,仿佛从未存在过,唯有骨头晶莹似雪,而且异常坚硬。每一根肋骨都很长,近乎一米,仅仅一根就已经像是什么博物馆里摆放的艺术品了。

  太宰治记得,那天晚上,肉眼看到的巨蛇,还要更庞大一些。

  它在建筑间缓慢地游走,明明是庞大的身躯,却异常灵活,很快就缠绕在高楼上,仰望那条暴躁的龙。太宰治那会儿刚和西宫月昳分开,遥遥望着白蛇,倒也能清晰看见蛇的动作里没有太多进攻欲望。

  倒是完全失去理智的涩泽龙彦,也许是发现自己的地盘里还有一个具有威胁的生物,亦或单纯的生物间的挑衅本能,它俯冲下来,狠狠撞击了巨蛇。

  和涩泽龙彦的异能体碰撞在一起的时候,太宰治隐隐看见白蛇的脑后,生了两根尖锐的骨刺。

  被龙撞了,白蛇本能地弯曲脖颈,几乎是一百八十度转弯,张开巨口咬住了龙的身体。它的牙齿自然也被强化了,细密的尖牙镶嵌入强大的异能体,咬得死紧。身躯也下意识缠绕而上,缠住龙,把遨游在雾气中的巨龙硬生生拖到地面翻滚。

  明明是异能中最强大的力量,却像两头野兽,用野蛮的方式分出胜负。

  它们在地上翻滚,啃咬,龙的爪子抓开了白蛇的鳞片,白蛇的身体几乎把能量体的骨架绞断。

  钢筋水泥的建筑就像纸糊的,随随便便就被它们摧毁。

  一直到最后,蛇都没有松口,只有龙吟响彻天空,从暴怒,到哀鸣,到奄奄一息再无声响。

  白雾散了。

  太宰治目前认为后来众人所看见的巨蛇,其实并非是白蛇的本体,而是像那条龙一样,是过于强大的异能力所构成的能量具现化,又因为异能力重叠到了本体上。

  又因为血肉之躯压根没办法承受那般强大的异能,就像中原中也没有办法承受全开的污浊,所以在和涩泽龙彦缠斗过后,白蛇的身体不可避免地走向了崩坏。

  唯有骨架留了下来。

  做完对骨架的研究已经是下午,太宰治有点不太习惯地打了个呵欠——在Mafia工作的时候,大多都是需要熬夜的活儿,作息也变成了夜间,现在大多得白天上班,还挺不习惯的。

  同事也都没什么意思。地位从使唤人的变成了被使唤的,太宰治也没什么适应不良,就是混在一堆人里面,看着孑然独立——他周围莫名其妙空了一块儿。

  太宰治心想他又不吃人,也不像传说里那种滥杀的人。

  倒也清净,理论上来说,他们不被允许接触一切电子设备,也不准和外界联络,但太宰治总是有办法的,听听这些同事乱七八糟的八卦,倒也不算无聊。

  到了第三天,太宰治见到了坂口安吾。

  这人看起来是一副加班过度的模样,看得出来这几日的报告花了很多力气。表情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但真见了太宰治,他眼神又陡然柔软下来,像是平静的深湖被注入了一股活力:“太宰君。”

  “呀,安吾。”太宰治不咸不淡地回应。

  “你看起来适应得很好。”安吾很浅地笑了一下,“我以为你不会同意的。”

  太宰治不可置否地抿了抿唇——在他开始思考未来之前,完全没考虑过这个问题。

  “有考虑过以后也在……”这里工作吗?

  安吾的话没说完,就被太宰治打断了:“不,暂时还没这种想法。”异能特务科或许适合坂口安吾,但他真的不合适。

  他袖口挽起,露出一截缠满了绷带的小臂,手指随意地抓着罐喝了一半的咖啡,身高腿长的,少年的稚气有时候冒出来,有时候又全然失踪。安吾恍惚了一下,他想起来太宰治谈恋爱了,年纪很小,但是脱单了。

  就多少有点微妙。

  又听见太宰治说:“西宫鹤影的资料……”

  坂口安吾:“你知道的,这违反规定。”

  “真的?”太宰治似笑非笑,他变戏法似得从兜里摸出另一罐咖啡,丢给安吾,微微有点抱怨的运气,“那你今天来见我做什么?”

  “奉命来看看某人有没有整出点幺蛾子,”坂口安吾的语气也轻松起来,“你以外上面真的相信你?”

  太宰治就看着坂口安吾。

  看得人叹气。

  “你不是和他弟弟关系很好吗?我以为你这样的人,谈恋爱之前会把人的三代祖宗都挖清楚……”

  “这你可就想得不对了,”太宰治责怪似得看了一眼安吾,“虽然我确实做了一些了解,可并不会调查得那么仔细,你和织田作,难道我就有这样调查吗?”事实上,没有利害关系的时候,太宰治都是很自觉地避开他亲近之人的隐私。

  “而且,仔细一想,我其实一点也不了解。”

  安吾看了一眼,太宰治的眼神很平静,也很深沉,看不出什么情绪。

  也许只有分开的时候才有精力思考这些,太宰治现在觉得,其实他了解到的西宫月昳只是很小的一部分,在认识的这些时间里,更多时候是西宫月昳在了解他。若是以前,这种人际关系早就让他无比警惕了,可他竟是像泡在温水里一样,一直没反应过来。

  大抵是因为他一直觉得自己在了解西宫月昳吧。毕竟他知道他喜欢什么样的食物,日常会有什么样的小习惯,又有什么样的苦恼,西宫月昳坦然、清楚、又明白地把这些东西摆到他面前。

  就很容易忽略掉其他的东西。

  他家小狐狸太会装了。

  也算是他自己不愿去想。

  “西宫鹤影已经死了,你现在才问是不是有些晚?”安吾又说。

  “不算晚。”太宰治喝着咖啡,“而且我又不是没调查过这家伙,以前早就查过了,现在只不过想看看你们的信息。”

  “顺便……”他搓了搓手指,“你们肯定在关注月月,对吧?他最近在做什么?”

  枯燥无味的生活又过了一段时间。

  安吾说:“他去办了休学手续,似乎病了。”

  太宰治眉头一跳,好在安吾及时解释:“不是因为疾病而休学,只是流行感冒复发,休学似乎是他自己做的决定。”

  休学,对于普通人来说也算是无比重要的事,至少西宫月昳以前把学业看得很重,但这回月月真的完全没联系他。太宰治微微有点失落。

  “另外,他的朋友,青木怜,病重去世了。”安吾说,“葬礼办得很仓促,但我们已经发现参加葬礼的人都不干净。太宰君,你恋人的交际圈真的很……”

  “他怎么样?”太宰治问。

  “不太好。”

  老实说,情报人员不应该出现这种不客观的描述,但现在是朋友之间的聊天,所以坂口安吾的话里也夹着情绪。他的异能力十分神奇,可以提取物品中的记忆。所以情报从他手中经过,他经常能看见一些一闪而过的片段,即使他不在东京,那些画面也宛如真实发生在眼前一般,栩栩如生。

  “我们的情报人员发现他在葬礼后没有离开,而是一个人去了西宫鹤影的墓地,在那儿坐了半个晚上,带了酒。”

  孤零零的少年穿着一身黑衣,抱着膝盖坐在墓碑对面,边上是空了的酒瓶,露出和葬礼上的得体完全不一样的怔愣神情。就好像,只有在这里,他才能卸下成熟伪装,寻求一点情感上的帮助。

  然而可以倾听他的人已经躺在六尺之下了。

  他毕竟才只是一个高中生。

  安吾也有点心软了,否则不会把这些事情告诉太宰治。

  “……他不喝酒的。”太宰治只觉得五味杂陈,他看不到那画面,可是光听描述就让他堵得慌,下意识把手里的易拉罐捏得嘎吱响。

  坂口安吾看他眼神放空,不知道在想什么,又很久不说话,忍不住出声:“你不打算做点什么吗?”

  太宰治抬头看他。

  “我是说。”坂口安吾吸了口气,有点很铁不成钢,又有点疑惑,“你们不是恋人吗?还是说……发生了什么?你好像不在状态。”

  “你谈过恋爱吗?不对,像安吾这样打三份工的人,估计完全没有这方面的经验吧。”安吾被扎了一下,想驳回去,但紧接着太宰治就用一种很可怜的语气,软下声音,“安吾,我觉得月月不需要我。”

  坂口安吾:?

  是,他确实没谈过,但是这怎么扯过来的?

  “没有我,对他也不会造成影响。有我,似乎也不会对他造成什么影响,甚至只会把事情扯向更坏的方向。”

  坂口安吾:“嗯……”

  “最重要的是,他看起来完全接受我离开他。”

  “嗯……”安吾推了一下眼镜,“我没有办法下定论,但是,你这样胡思乱想对事情不会起到任何帮助,我以为你不会犯这样低级的错误,太宰君。”

  太宰治猫猫委屈脸:“我也觉得我不会,但人的大脑就是这样一种不受控制的存在,事实上每天从我大脑里划过去的东西都是一种可怕的量。”

  “有没有办法能停止这种犹豫和自我消耗?”

  太宰治想了想,回答:“有……”

  “什么?”

  “月月抱我一下。”

  坂口安吾看了一下天,看了一下地,看了一下星星眼的太宰治,真诚道:“你肯定是工作太轻松了,加班吧。”

  “好过分——”

  “我是说真的。”坂口安吾认真道,“刚刚接到了通知,找到了魔人的踪迹,在一片海域……”

  他忽然卡住,对这个地点有点印象,前两天才在汇报上见过。

  太宰治也想到了,阴着脸:“西宫鹤影的墓地在那儿附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