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还在这儿?”老花匠的鬼魂回来, 看见凌恩,就好心提醒他,“别等啦。”

  “陛下是回家了, 去找以前的皇帝和皇后陛下了。”

  一个只负责侍弄花的老花匠, 不接触军队, 不认识伊利亚的战神:“这是陛下早就盼着的事。”

  老花匠就是这么给这些花讲道理。争先恐后排着队开好的花, 没能见到陛下, 连叶子都打卷。

  老花匠的鬼魂来到花架前,给那盆银色满天星浇了一点水,很慈祥地轻轻拍一拍:“谁都要回家, 是不是?哪能拦着,不能拦着。”

  谁都要回家, 陛下留在这里照顾伊利亚,照顾了这么多年,已经把全部心血都浇灌下去。

  浇灌了全部心血的皇帝陛下, 自然有权做回伊利亚的小殿下。

  那么就摘下那顶皇冠, 脚步轻快地回家去。

  说不定现在, 他们的小殿下就已经回到了家,已经找见了爸爸妈妈。

  说不定小殿下正抱着银斗篷, 在以前的皇帝和皇后陛下怀里,稳稳当当地闭着眼, 摊开手臂舒展身体, 睡这一生都从未睡过的好觉。

  以前的皇帝和皇后陛下……要是知道他们的孩子受了这种苦, 是这样走完一生, 一定会心疼难过得要命。

  小殿下一定会被爸爸妈妈扣住, 藏在怀里搂着,一下一下慢慢晃, 不把这些年的难过全痛痛快快发泄出来,就不准往外跑。

  ……

  老鬼魂最偏疼那盆银色满天星,耐心地慢慢给它讲道理。

  说完这些,老鬼魂又把陛下亲手挑的小花盆挪了挪,转向花窖外:“你看,那个半死不活的客人不也回家了?”

  老鬼魂已经看不到花窖外有什么人影,他自己再晚些也要回去——刚才去陛下墓前送花,别的鬼给他捎了消息。

  家里的小孙子闹着要从白塔出来、给陛下守灵。

  那些孩子都这么闹,白塔的教师们劝不住,听说满地都是嚎啕大哭的孩子……这些孩子没有精神力,但因为被陛下每天叫人盯着大口吃饭、严格锻炼身体,个个都壮实极了。

  教师们倒是有精神力,可惜一手一个都按不住,隔一会儿就有孩子逃跑,试图手拉手从窗户接龙吊下去。

  老鬼魂想了一会儿那种焦头烂额的场景,深吸口气笑了笑,把那一口气慢慢呼出来,又低下头,拿手掌去抹眼睛。

  他把这些花哄好,还得去帮忙,哄白塔里的孩子。

  那些孩子暂时还无法离开白塔,参加不了葬礼,伤心极了、难过极了,他们给陛下做了五颜六色的斗篷,做了漂亮的拐杖,很多好看的陶碗,还种了花。

  ……

  “半死不活的客人”并没回家。

  伊利亚的战神阁下第一次连路也不会走,那两条腿像是变成了石头,胸腔里跳动的东西也是……到了这一步,那里面甚至吝啬地拒绝给他感受。

  “痛苦”、“遗憾”、“绝望”,是会弄脏这些碎片的东西,星板在入侵者精神领域留下的干扰,禁止它们出现。

  二十二岁的皇帝脚步轻快,拉着医生去吃酒心巧克力时,身上的斗篷被风扬起。

  这种轻快不该被打扰,连医生也咽下全部劝解的话,被他们的好病人拽着快走。

  于是看着它的人,只能剩下被解剖的资格——被泛着寒气的解剖刀,细细拆开心脏,研究那里面究竟装了些什么。

  装了些什么,才能说出那些话、做出那些事,居然一直心安理得。

  ……凌恩仍站在花窖外,被这把泛着寒气的解剖刀,一刀一刀剖开研究。

  只是老花匠不那么容易发现他了——鬼魂就是不那么容易发现活着的人的。

  绝大多数情况下,鬼魂只能注意到牵挂的人、在意的人……至于那些不在记忆里的人,在鬼魂眼里,跟石头和树也差不多。

  是因为星板对精神频率造成的干扰,让他暂时变得“半死不活”,才让他在鬼魂眼中变得格外显眼。

  现在这种干扰在消退,只有极少数路过的鬼魂会留意到一个半活不活的人,停下来问他:“你是去白塔吗?”

  他被好几个鬼魂路过,这样来来回回反复问了几十次,不得不木然地摇头。

  “那么你要去白塔吗?”鬼魂说,“那儿要人手帮忙,我们去帮陛下的忙。”

  这句话里的字眼叫他瞳孔缩了下。

  凌恩找回自己的身体,抬起僵硬的手臂,他被穿过几次,终于勉强拦住一个行色匆匆的鬼魂。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在恢复知觉,还是在彻底丧失最后的知觉:“你们……帮什么?”

  “我们去帮陛下的忙!”鬼魂有些不耐烦,“你是不是一点都不了解?你就从没关心过陛下的白塔?”

  凌恩吃力地摇头,他想辩解,又不知该怎么解释:“我——”

  ……对。

  他没有话可解释。

  他一点都不了解,他从没关心过庄忱的白塔。

  这些白塔用来阻隔外界的嘈杂,却也被建造于外界的嘈杂。

  世人也从不关心白塔,只关心妄议,无数怀疑无数揣测,这些声音阻拦不住,日夜灌进伊利亚皇帝的精神领域。

  庄忱每天听着它们,逐渐习惯,也逐渐不受触动。

  ……又或许并非是完全的“不受触动”。

  很多年前,在去前线驻防之前的最后几天,凌恩吃了个处分,是因为擅自和人动手。

  动手的原因不是被议论“被照顾”、“走后门”,虽然那些人也的确说了……但让他真正失控的,是另一件事。

  那些人说起白塔,说起浪费的大笔经费,说那个乱来的小皇帝,“要再这么折腾,还不如早点短命死了”。

  那是他唯一的一次违反军纪,他因为这个被关禁闭三星期,哪儿都不准去。

  那些人更糟,大概这辈子都没法再随便动用精神力,精神领域也变成了筛子。

  因为这个……老负责人才会一直觉得,把他留在帝星,让他陪着庄忱,或许对庄忱更好。

  这也一直都是负责人最后悔的事。

  在退休前,老负责人对凌恩说了他无法理解的话——至少当时的他,尚且还完全无法理解这些话。

  那位疲惫黯然到极点、禁止军部再去“残星”搜索庄忱的老人,脱下军装叠好,对凌恩说:“你不该再见他。”

  “你早就不该再见他。”老负责人说,“我不该暗中开后门,让小陛下去你的禁闭室。”

  有些人的存在,只不过是会给出一点虚妄的、一触即破的温情幻象,当这种幻象被戳破,带来的伤害只会更加严重。

  ……直到现在,在这些鬼魂的不停诘问下,凌恩终于不得不想起这些事。

  那些被他自行封闭的记忆,终归还是一件一件被挖出来。

  那三个星期的禁闭期间,伊利亚的少年皇帝曾经带着斗篷、遮着兜帽,去看惨到不行的上校阁下。

  在那间光线暗淡的禁闭室里,因为海伦娜起的争执,似乎被他们短暂地默契遗忘了。

  “很有本事。”年轻的皇帝客观评价他,“一打十三。”

  这话冷冰冰,语气没什么波动,但就算再迟钝的人,也能听出这不是在生气和责备。

  所以就连凌恩也听得出:“他们欠揍……你不这么想?”

  这话都客气了,其实他本想说“他们该死”。

  遮在兜帽里的身影沉默了一会儿。

  “伊利亚的皇帝不能这么想。”十八岁的皇帝走过来,把药放在他身边,“以后别这么做了。”

  “我知道我在做什么。”庄忱说,“几个醉鬼,酒后胡说,没什么大不了。”

  凌恩沉声反驳:“可他们敢说你。”

  这话叫年轻的皇帝怔了下——或许是因为这段时间实在阻力重重,从没被这样直白的维护过……他的眼睛微微睁大了,停在原地,有些诧异地看着凌恩。

  这样的神情,让那双黑澈干净的眼睛,仿佛又回到了少年时。

  这样的神情也让凌恩再忍不住,他冲动地开口:“不论如何,我站在你这一边。”

  庄忱依旧没有开口,只是这样站了一会儿,神色慢慢变得缓和,肩膀稍微放松下来。

  他甚至很轻地笑了笑,即使这个笑容很淡,很快就消失——即位以后的两年时间里,伊利亚的年轻皇帝都很少会有这个表情。

  “谢谢。”庄忱说,“躺下,我给你上一些药。”

  这大概是他们在庄忱十六岁以后,最平静、最温馨的半个小时。

  他被要求躺在阳光能照到的地方,年轻的皇帝披着带兜帽的斗篷,坐在椅子上弯腰,给他因为打架弄出的伤口上药。

  然后他们简单聊天,说了些现在的事。

  庄忱甚至做了一点休假计划,想在工作之余,稍微拿出半天的时间来睡觉。

  他们简直像是和好了。

  ……然后他说了最糟糕的话。

  当时大概是庄忱在向他解释白塔的构造、设计和原理,这些东西非常复杂,复杂到连解释清楚都很耗心力。

  庄忱不得不停下休息了几次,有一次咳嗽得很厉害,头痛又被勾得发作。

  庄忱闭紧眼睛,后脑用力抵在椅背上,额头渗出虚汗。

  他被这种场景折磨,终于忍不住打断:“别说了。”

  年轻的皇帝摇了摇头,闭着眼歇了一会儿:“你听我说,科学院验证了很多次,白塔……”

  “我不在乎这些。”他更烦躁,“谁在乎这个,就算你错了又怎么样?”

  “你有这个权力,没必要被他们多嘴。”

  他沉声说:“即使你真是在挥霍,在乱花钱,也——”

  ……他想说“即使你真是在挥霍,在乱花钱也没关系,我会站在你这边”。

  但这话只说到一半,原本闭眼靠在椅子里忍痛的年轻皇帝,就忽然睁开眼睛。

  那双眼睛里的视线让他无法再吐出半个字。

  他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可他不知道错在什么地方。

  庄忱看着他,喉咙微微动了下,泛白的嘴唇却并没张开。

  再没张开,年轻的皇帝就这么安静下来,沉默了很久,才终于轻声说:“……我没有。”

  那些需要长篇大论的解释在这里中止。

  庄忱甚至还带来了一份科学院几百页的报告,但没把它再交给凌恩。

  他只是把报告重新收好,揣回进那件什么都能装的大斗篷里。

  做完这些,年轻的皇帝又靠在椅子里歇了一会儿,就站起身。

  “我没有”是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庄忱离开禁闭室,没有再做任何辩解。

  ……

  凌恩离开花窖

  他感觉不到自己的腿,即使它们正在迈步,在向皇宫外走。

  它们跟着那些鬼魂,把他带去那些白色的高塔。

  对精神力足够强悍的人来说,这些白塔的存在并不起眼、意义也并不算那么明确……所以当初,军部负责人建议凌恩去看看时,他也完全没能真正理解这个建议。

  那是他去找军部负责人,想要申请一年后回帝星、回皇宫驻防,两人间发生的对话。

  即将退休的负责人看着他,视线里的情绪很复杂,有他无法理解的强烈遗憾,也有黯然。

  “你真该去看看那些塔。”

  年迈的上任元帅站在舷窗前,看着窗外越来越远的帝星,低声叹息。

  “它们存在的意义,和我们完全一样。”

  负责人说到这里,就转回身看着他,苍老的视线依旧锐利:“我们守卫伊利亚,它们也是。”

  “有人叫它‘饥饿的白塔’——你听过这个说法吗?”

  负责人逐字逐句地转述:“很多人说,它吃掉大笔经费……”

  他当时无法自控地开口,沉声打断了这句话:“这是陛下的决断,陛下有这个权力。”

  负责人没有因为被打断而生气,只是看了他很久,才又问:“你总是维护陛下,是么?”

  他站在那样锐利的、不含任何情感的审视下,竟然没有回答,只是咬着牙关沉默。

  ……那时的他甚至没有勇气答“是”。

  因为这种维护并不出于理智。

  是种连他自己都感到不安的、未加思考脱口而出的冲动……这并不符合“规则”。

  他简直像匹愚蠢透顶的驽马,只在名叫“规则”的鞭子底下不停地走,看似清醒实则麻木,从未真正动脑思考过哪怕一次。

  负责人问:“是什么在对你造成困扰?”

  “军人不该有私心。”他低声说,“我……”

  他不知该怎么解释,他无法控制维护陛下的私心——而这解释也并没说出口,因为负责人已经打断他:“我知道了。”

  “我不会批准你的申请。”负责人在那份申请上签署驳回,“你没必要再回帝星驻防。”

  这次他是真的几乎失态,语气变得急躁:“为什么?!”

  “因为没这个必要。”负责人说,“因为你把这当成是私心。”

  负责人说:“陛下在煎熬心血,而你把维护他当成私心,当成可耻的事,甚至羞于承认。”

  “这不是私心,这是陛下的白塔。它们吞吃陛下的心力和生命,正在生长——迟早有天,它们将会和我们做同一件事,甚至比我们做得更好。”

  负责人的视线变得极为严厉,这种严厉的注视几乎将他生生剖开:“你从未理解过陛下,也从不尝试做这件事,难道不是吗?”

  他立在原地,根本说不出半个字,脸色苍白。

  像是被什么极重的攻击,毫不留情砸进了他的精神领域。

  负责人这样凝视他半晌,逐渐垂下肩膀,收回视线,慢慢叹了一口气。

  这让从来凌厉沉稳、雷厉风行的老元帅,显得有些颓然,甚至像个很普通的老人。

  “陛下需要的,不是这种‘维护’。”负责人慢慢坐回椅子里,“这有什么意义,难道少了你的维护,陛下就没有花钱的权力?”

  这话不如之前语气重,也没有什么责备的意味,仿佛只是一句随口的叹息。

  但这句话比之前的那些话,还要更让伊利亚最年轻的上将僵立不动、失去血色,连呼吸都变得粗重。

  “我们没有任何人去真正了解他。”

  负责人低声说:“我们从未了解他……如果我们能早做这件事就好了。”

  “这是我们共同犯下的错误,无法纠正……来不及了。”

  老负责人低声说:“所以,我至少不能让你回去,把事情变得更糟。”

  他几乎叫这些话钉死了,前所未有的焦躁不安迅速升级,变成不受控的惶恐:“我不会,请您——”

  他立刻就想回去,他想现在就离开这座星舰。

  “我不会批准的。”老负责人说,“到我退休为止,你就待在前线,哪儿也别想去。”

  这些话钉穿他的骨头,把他钉牢在星舰的甲板上。

  这种剧烈的、仿佛迟早会失去什么的不安,让他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都完全无法入睡。

  这也是为什么,几个月后,他会在凌晨即刻回复庄忱的消息。

  而那时,还没人知道几个月后会发生什么,没人知道庄忱会留在“残星”……而老负责人在处理妥当剩余的事项后,就退休离开舰队,不再担任元帅的职位。

  或许有人知道,有人已经猜测出端倪,只是拒绝承认。

  拒绝承认、拒绝接受,甚至拒绝触碰这种可能。

  老负责人盯着自己的手臂。

  被这双手揽住的年轻人,淡白安静,心血早已耗竭,轻得像是一片只想睡去的灵魂。

  ……

  如果早有人能去好好看看那些白塔,能弄清它们的价值和意义。

  如果不仅仅是科学部那些人理解庄忱在做什么。

  不是一句苍白的“陛下有决断的权力”。

  ……如果早就有人走过去,对他说:“我看了你的白塔,它们是最正确的决定,你没有做错”。

  如果有人对他说:“我完全理解你正在做的事,你是个好皇帝,我们一起来承担你的责任,我为你保驾护航”。

  如果有人说:“来,给我你的手”。

  这些年里,只要有任何一个人这么做了……那位年轻过头的皇帝陛下,或许都不会独自走上这条路,走到这一步。

  ……而最残酷的事,恰恰也是这个。

  走到这一步,这些话就都派不上用场,也不能改变任何事了。

  因为他们的陛下已经不需要支持,不需要护航,也不需要理解……这些早就变成编号,变成花盆里的戎葵。

  这种花其实不适合种在花盆里,它们生来高大,甚至能长到两三米,通红的花要开在最广阔的天地,吹最畅快的风。

  “总有一天,我会退休,你也会因为什么原因……必须回帝星。”

  老负责人起身离开:“到那时候,我要你去看看,那些白色的塔。”

  /

  帝星的白塔容纳了很多孩子。

  整个伊利亚星系的孩子,只要一检查出没有精神力,就立刻被使者接来帝星、送进规模最大的这一座白塔。

  所以,这些孩子从小就受到庇护,并不像伊利亚的小殿下那样,从小被头痛折磨着长大。

  庄忱派了很多老师过去,那片相当豪华的花园停止维护、连昂贵的花卉、装饰也全部打包卖给别的星系,换来的钱变成了一座全由特殊材料制成的学园。

  “白塔”根本就不像外界揣测的那样逼仄、压抑、拘束……这是个比皇宫还大的学园。

  学园里有街道,有商铺,有小花园,该有的一应俱全,几乎像是个微缩的小城镇。

  生活在这里面的孩子们,可以选择学习、念书、进科学院,也可以跑去那些商铺里,学做生意,打铁,炖汤煮菜,当然也可以学着种花。

  他们可以尽情了解外面的世界,老师们从第一天就把所有真相告诉他们,也告诉这些孩子,科学院还在继续研究。

  在海量经费的支持下,科学院依然在持续研究,有陛下在,没有任何人干扰得了这件事。

  等这些孩子长大,一定可以研制出轻薄的材料做衣服、斗篷,让他们自由地走出去——也让数不清的普通人能盖上这种材料做的被子。

  到时候,不论谁都能闭上眼睛,放松时刻紧绷的精神,体会什么叫“轻轻松松大睡一觉”。

  这扇门目前还需要关着,只是因为外面太吵了,但它不会上锁。

  如果有人完全接受任何代价,只想提前出去,那么也完全没问题,记得领一枚护罩戒指,那扇门随时都能推开。

  ……

  “和你想象的完全不一样。”熟悉的声音在身后问他,“是不是?”

  凌恩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

  他不知道自己原本的想象是什么样——或许是漠然耸立的阴冷高塔,或许是冷清偏僻的狭窄一隅。

  他吃力地挪动视线,看见早已退休的年迈负责人。

  老负责人赶回来参加陛下的葬礼,结束之后并没离开,就一直待在白塔:“我答应了陛下,帮忙照看这儿。”

  在最后的那一两个星期,庄忱其实写了很多封信,拜托了很多人。

  伊利亚的皇帝在临终前,把所有事情都安排得非常妥当、非常细致,没有因为他的死亡,而给这片星系带来任何混乱。

  “元帅爷爷”收到的信,是帮小陛下照看白塔。也不用太常来,只要偶尔来一两次,帮忙看望一下这些孩子就好。

  不论再如何努力,白塔里的孩子毕竟与世隔绝,需要外界给予足够的正向引导……也需要被督促着锻炼身体,这是伊利亚的皇帝对这些孩子唯一的要求。

  长大以后,想做什么都没关系。进科学院很好,做个花匠也很好。

  打铁、做陶瓷、做木匠和粉刷匠,推着小车卖煮甜水和炖菜……又或者是通过特殊考核进入军部,执行相当重要的侦查工作。

  每样都很好,皇帝陛下都给他们留了小红花,只是没办法亲自给他们贴在胸口了,想请元帅爷爷帮忙。

  陛下对这些孩子唯一的期望,是要好好锻炼身体、好好吃饭,因为没有精神力的孩子,天生就要比常人更加孱弱。

  还活着的时候,庄忱经常会来白塔,他不在这里多留,因为那些嘈杂声会追着他。

  趁嘈杂喧嚣还没追上来的片刻,庄忱会来这里待一会儿,相当正式地用树叶当钱币,从那些小豆丁手里买一碗煮得热乎乎的糖水。

  ……而现在,这些孩子第一次不听话、第一次撒泼打滚地躺在地上哭,哭得撕心裂肺,说什么都要去给陛下守灵。

  老师们实在没办法,努卡带着人来了,焦头烂额地挨个抱起来安慰,年轻的独立舰队首领哪擅长这个,精神力冻出来的冰棍没半点用处。

  来帮忙的鬼魂们靠蘸了清水的柏树枝引路,总算成功来到了白塔,手忙脚乱地到处飘,哄了这个又落了那个。

  一个没看住,就有十几岁的娃娃手拉手要从窗户逃出去。

  “外面好——吵哦。”一个早夭的少年鬼魂尽力把胳膊张开,“你看,我就是被吵死的,我没赶上这个好时候,白塔可把你们保护好啦。”

  少年鬼魂同样没有精神力,早就死得透透的了,已经在世上飘了近百年。

  因为这座学院的材质特殊,可以引导意识变得稳定,这些鬼魂这才能现身:“难道你们不怕头痛?头痛可难受了……”

  被老师抱着的小孩子哭花了脸,抱着想送给陛下的面具,抽噎着问:“陛下痛不痛?”

  少年鬼魂被他问住,支支吾吾:“这,这个……”

  按下葫芦浮起瓢的哭声里,老师同样焦头烂额,好不容易走到老负责人面前,俯身行礼。

  “阁下……他们不是故意要闹的。”

  老师低声解释:“这些孩子等了七年。”

  老花匠听说陛下要从残星回来,连忙张罗着花都赶快开好。

  这些孩子在白塔里,听老花匠的外孙说了,就连夜开始秘密行动,觉也不睡地准备。

  陛下走的时候,他们还是小豆丁,大部分路都走不稳,只能拿树叶、小草和花瓣当礼物,塞满陛下的口袋。

  现在不一样了,他们长大了。

  他们长大了,学了很多本领,因为大口吃饭、每天都拼命锻炼身体,比很多有精神力的人还强壮。

  最厉害的那批孩子,去军校比赛,甚至赢了那儿最优秀的学生。

  这些孩子把奖章都收起来了,亮闪闪的奖章,神气到不行,他们想全都送给陛下。

  不那么擅长比赛的孩子就去缝斗篷、做手杖、做陶瓷碗。不擅长做手工活儿的孩子就去煮热腾腾的甜水,炖一大锅好吃的炖菜。

  还有很多孩子跑去种花,种能开出银色小星星的花。陛下在“残星”待了那么久,听说那儿的星星不亮,很暗淡,几乎看不清。

  陛下一定很想念亮闪闪的星星。

  “他们把柏树枝都蘸了清水,听说这样就能让陛下快点回来。”

  老师低声解释:“这里的建筑材料,让他们从小就和鬼魂一起玩,他们分不清这个……”

  老师无法再说下去,只是低着头,苍白地重复:“……他们很想念陛下。”

  老负责人取出手帕,递进这些年轻的老师手里。

  有的老师将手帕攥紧,终于也失控地蹲下去,把脸埋进手臂:“到底——阁下,到底有没有人,能帮忙告诉陛下……”

  他们知道陛下很累了,他们绝对不想打扰陛下,只是能不能有人……能不能有一个人,帮忙告诉陛下一声。

  能不能有人回去告诉陛下,建造白塔是件多正确、多伟大的事?

  他们这些做老师的,每天几乎只待在白塔里,偶尔听到家人朋友的误解,都难免觉得心寒难过。

  这七年的时间,非议是慢慢变少的,那些揣测和讽刺也是一点一点消失的。

  这是个很漫长的过程,身在其中的人尚觉难熬,庇护这座白塔的人——又会是什么样的感受?

  老师们猜不出,他们每天都教这里的孩子,不要被声音影响,不要去听那些嘈杂的妄议……可这也不过是“道理”而已。

  倘若知道了道理就能做到,这世上也不会有任何困难了。

  ……

  在这样带着哭腔的追问里,老负责人也沉默下来。

  他同样给不出回答。

  老负责人将手按在那个老师的肩膀上,深吸了口气,正要开口,却忽然抬头。

  努卡倏地抬头,他带来的舰队成员也反应极敏锐,接二连三蹦起来看过去。

  ——窗户前面,正准备把柏枝连起来逃跑的、身体素质最好的那几个孩子,炸开了从未有过的欢快喊声。

  老负责人视线颤了下,他几乎没过多思考,就将凌恩囫囵推出去,重重关上门,抬手反锁。

  “陛下!”脆生生的惊喜喊声从这群孩子里炸开,“陛下,陛下,陛下——”

  披着银斗篷的陛下,一觉刚刚睡醒,被柏树枝从雪洞里拽回来。

  “陛下!”胸前满是奖章,虽然毫无精神力、但一口气赢了十七个军校生的孩子扑过去,把手伸给庄忱,“给我您的手!”

  小小的少年用力拉住那只手,更多的手立刻伸过来帮忙,庄忱被柏枝引着,叫这些人从窗户外不由分说拖进来。

  七年的时间没留下任何痕迹,是和记忆里一模一样的眼睛——深邃澄明,山远水长。

  只要低下头,稍微透出一点笑影,就能惹得身上挂着的孩子嚎啕大哭。

  “好了,好了。”庄忱快被眼泪淹了,也不管哪个,随手拍一拍揉一揉,“别哭了……来领水晶。”

  他带回来不少水晶,都是在海伦娜捡的,很漂亮,每一颗都被系统打磨得闪闪发亮。

  还有糖和坚果,还有巧克力——今晚破例,系统买了不少几乎没有度数的甜酒巧克力。

  伊利亚最年轻的皇帝,在葬礼的晚上,被蘸了清水的柏树枝引着,回来看望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