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问久这次昏睡持续了两天,连带发烧和接连不断的噩梦。
大夫说是因为病人情绪受到刺激,生理反应太过激烈心跳过快导致脑供血和低血糖,又引发了强烈的躯体化症状。甚至有半天的时间江问久一直处于无意识的木僵状态,程霖在医生办公室和病房之间往返了很多次,又在电话里挨了陆聿明的骂
他真的醒来是在一天下午。
醒来的时候阳光很好,打在洁白的纱帘上,程霖趴在床边睡着。
看到他之后江问久又平静下来。
他这样一动不动躺了很久,程霖醒来的时候他正盯着窗外发呆,目光相触的时候谁都没有说话。
这一秒好像完全停滞了,时间停留在原地,甚至他们的心脏也在一个收缩中被拉长。
眼睛是可以交流的。
明明四周都没有任何声音,但程霖就是听到了江问久没能说出口的愧疚和难过。
别难过了。他想。
你掉眼泪的话,我可能真的会在这里哭出来。
“饿不饿?”程霖搓了搓他的手,又捏了捏他的手臂。
江问久摇了摇头,但身体是诚实的,肚子叫的时候程霖笑着揉了一把头发。
程霖好像早就准备好了一切,依次放好了小桌板,又拿过来温水、粥、和好消化的小点心。
“等我一会。”程霖把小点心塞进他的手心,又出去了。
一会医生进来的时候江问久正慢条斯理地喝着保温盒里的粥,他垂着眼睛,看不出来情绪。程霖站在靠墙的地方看着他,看着陆聿明跟他说话,也看着陆聿明跟他说一些话。
一切看起来都很好。
很健康。
甚至江问久在说话的时候和以前一样,甚至就像是上学时候做临床的样子。
可是只有江问久沉默着低下头做自己的事的时候,程霖才会觉得他心理缺了很大一块,像一个被掏空了的棉布娃娃。
他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怎么做才能让这个无声无色的人偶重新活过来。
陆聿明又嘱咐了几句,离开之后程霖才在江问久对面坐下来。
他在江问久说话之前捂住了他的嘴。
“嘘。”程霖没拿开手,也没看他的眼睛,“我感觉你要说我不爱听的话,那就别说了。”
江问久只点了点头,就避开他的手去喝粥。
“江问久。”程霖再开口的时候江问久只是用勺子碰了碰碗边示意自己在听,“我把你接回来,不是愧疚,也不是补偿,也不想在你身上得到什么,我也说不清具体是因为什么,但我就是想让你好好的。”
他低着头说这些话的时候江问久可能是想反驳或者质问什么,但又顾及到程霖的情绪而不做回应。
那一刻不知道谁更难受一点。
或许是换了药又按时输液,又或许是因为病情影响,江问久总是在犯困,他甚至就在下午的阳光下迷迷糊糊睡着了。程霖再去陆聿明办公室的时候,陆聿明正夹着一根烟。
“我不想跟你说话。”陆聿明吐出一口烟,“咱们俩气场不合。”
“后续要一直住院吗?”程霖没理会他。
“嗯,这次发病很急,也有可能是上次受刺激之后整个人还没恢复过来,他现在情况不太乐观。”陆聿明说到正经事的时候人也严肃了起来,“住不住院你们有权利决定,但是我建议最好在医院。”
程霖坐在病人位置的小转椅上,闻言只是点了点头。
看程霖这个样子陆聿明也没了刚刚说气场不合的样子,拍了拍他的肩膀,也没赶人,也没继续说话。
“他好怪。”程霖有点不解,“他前几天还好好的,乖乖的在我旁边,有一种很依赖我的感觉,但是从他晕倒前那一瞬间就像变了个人一样。”
后面的话没说出口,陆聿明替他补全了。
程霖想问:这正常吗?
“我有一个猜想。”陆聿明抽了一张纸随手乱画,“你搞反了,他发病的时候性格不像他,记忆是模糊的,认知也是抽象的,所以他下意识地依赖你,在你身上找安全感。反而现在的他才是他的正常态,是冷漠又坚硬的。”
程霖听懂了,但是他有点难以接受。
“有些病人会这样,而且抑郁病人总会觉得自己是家人朋友的负担,他们害怕成为别人的拖累。”陆聿明继续解释,“所以有时候会出现暴躁、冷漠、甚至过激行为。”
程霖沿着眉心搓了两下眉毛,又没能说出话来。
“我那天跟你说的话,你是一句都没听进去。”陆聿明语气很严肃,又放的很慢,“你现在还有机会做选择,如果你坚持要陪他治病,这条路就一步都不能退了。”
“之前的事老贺跟我讲了一遍,你自己想想清楚。”
陆聿明送客,程霖从他办公室顺了一罐红牛走出去。
只有睡着了最乖。
程霖对江问久这段时间的情况做了一个概括。
江问久很冷漠,甚至有强烈的情绪想让程霖离他远点。直到过了一周左右,他好像接受了“自己赶不走这个人”的事实,就只剩下冷漠。
不过程霖好像并不会受到影响,还是依旧热情,依旧认真,依旧耐心。
转眼秋天就到了。
九月底是江问久的生日。
他们在秋天认识,但程霖从来没有给他过过一次生日。
江问久总是不说话,程霖没问过他在想什么,就只是在一边无声地坐着。
他可能也不清楚日子,没有年月的概念,又或者说生日在他眼里什么都不是。
程霖多半时间会望着这样的江问久发呆。
当他真的在一个傍晚关掉了屋子的灯,又端了一个小蛋糕过来的时候,江问久终于把目光落在他手腕上。
“忽然发现这是第一次给你过生日。”程霖一边拆蛋糕盒一边说道,“既然以前没有过过生日,那今天许三个愿望吧。”
江问久只是看着他忙活,却只是把目光移开了。他好像没有一点好奇意思,只是平静的靠回到枕头上。
“他们说运气这种东西是攒出来的,所以这次许愿会成真的。”程霖插上了蜡烛,点燃烛火。
病房的灯只留下床头一盏暗黄色的小灯,烛火在他眼前跳动。
病房里只剩下摇曳的火光和沉默的两个人。
“都能实现?”江问久小声说道,“愿望成真?”
程霖在他每一次质疑的时候点头。
“新的一岁希望我们不要互相纠缠了。”江问久看着跳动的烛火说道,“希望我能尽快出院,最后一个希望生活早日回归正轨,早点找到工作、挣钱,挣够了钱就去北欧自杀。”
他的眼神那么平静,像是曾经和程霖说“我爱你”一样平静。
心脏好像被人攥在手心里挤压着,程霖好像喘不过气来。
“陆医生那天说下周体检结束应该就可以了,最近的情况已经在一点点好转了,估计很快就能出院。”程霖把自己也伪装得很平静,“现在运气花光了,实现了一个生日愿望。”
江问久知道他在哄自己玩,只是哼了一声就不再理他,甚至只是挑了一点奶油吃。
晚些时候江问久吃过药就开始犯困,睡着了之后程霖才走出去,靠在病房外面的休息椅上发呆。
他把眼睛埋进手心,眼泪一股一股流下来。
他在想,江问久当初拎着行李箱离开的时候是不是也这样难过?心脏好像要碎成几块一样。
他浑身都在疼,从江问久说要去自杀的那一刻蔓延到现在。
程霖觉得自己喘不过气来。
他在住院区的走廊坐了一夜,早上七点出头贺朝童就出现在他旁边。
“你总不至于是来陪我的吧?”程霖从贺朝童手里拿了一个饼子,慢吞吞地啃起来。
“你哥今天复查,空腹抽血,六点就给我整醒了。”贺朝童也没睡好,昨天晚上接了一个牙齿矫正的病人,临时有事推了就诊时间,贺朝童十一点回家的时候就已经请了今天的假。
“哦。”程霖应道。
贺朝童坐在他旁边打了个哈欠:“你这又是怎么回事?”
“少问。”程霖推他。
贺朝童沉默了一会,看了看后面紧闭的病房门,又叹了一口气。
“你少在我旁边哼哼哈哈的,烦死了。”程霖不耐烦。
“呦,”贺朝童勾着他肩膀笑了起来,“每天好声好气地现在装不下去一点了?”
“你好烦啊。”程霖重重锤击贺朝童的大腿。
“程霖,你心里有点数。”贺朝童重新坐回来,“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程霖迟疑了很久,最后还是坐在贺朝童身边低着头。
“以前想起来总觉得恨他,埋怨他,他说走就走了,好像只有我一个人在痛苦。”程霖说着,“甚至他在我面前发病的时候我有一点烦,只想送走他。但是那天我在门口听到他们的对话才明白,是我没能保护好他,才让他不得不经历这些。这种感觉太难受了,我好像付出什么都填不平他心里那个大坑,他根本不想我拉他,只是平静地憧憬着死亡。”
“生病是这样,出了郁期会好一点。”贺朝童叼了根烟,但是没点。
“我昨天问他想做什么,他说想挣钱,去北欧自杀。”程霖从贺朝童手里拿了一根烟闻味。
“好小儿科。”贺朝童感慨道,“你哥说过最狠的话应该是他要从梵净山蹦极跳下去,求我别让打扫卫生的阿姨把他带走,要我跪在地上把他捡起来。”
程霖忽然觉得可能贺朝童神经也有些不正常。
“你自己好好想想,你对他到底是什么感情,是还爱他,还是觉得愧疚?”贺朝童直击盲点,说完这句话程霖又坐在那里不说话。
他的玫瑰枯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