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不清多少次轮回之后,结界碎裂。

  众人从战场走出。

  派蒙吃力的扶着少年,向来不愿和他人有过多肢体接触的帕诺斯这次却并未拒绝。

  他很安静,手上拿着一截从机甲上掉落的零件,直到离开净善宫也没有多说一个字。

  派蒙试图跟上,但荧对她摇了摇头,说帕诺斯还有一些事要做,他们不能打扰。

  “可是,好吧。”派蒙接受的倒快。

  为了创造当面对峙机会,艾尔海森他们都不在这里,事情结束后小吉祥草王又答应帕诺斯在世界树那里等他。

  是以,整个净善宫门口只剩他们两个。

  气氛有些沉闷,提纳里过来时只看到少年一个背影。

  在追上去和询问来龙去脉之间,他犹豫地选择了后者。

  他问荧:“发生了什么?”

  荧坐在门口台阶上,闻言抬头,眼神复杂闪烁。

  散兵正面实力太强,每失败一次,草神就会在梦境中重启一次战斗。

  想的是虚空统御全民智慧,总会找到解决散兵的方法。

  不过在帕诺斯进来前到底重启了多少次,除了做出这一行为的神明本人,其他人并不能主动意识到这点。

  结界是草神为力量设置的边界,进入结界意味着他们要做同一场梦。

  而少年在进入净善宫伊始似乎就明白了这一切,他轻轻皱眉,旋即像误入一场盛宴,略带拘谨的看向面前庞然大物。

  对于被压着打的人来说,战斗中的分神是致命的。

  荧当然明白,可是当自称登神的散兵和草神一同停下向某处看去,她也不由自主的转移了目光。

  她看到一个少年。

  派蒙惊讶:“帕诺斯?你怎么在这儿?这里很危险。”

  荧提剑挡在他面前:“能出去吗?”

  草神同时撤退到她旁边:“结界再度封闭,虽然不知道他怎么进来,但恐怕出不去了。”

  至于散兵,他一动不动,静静看着眼前,看着脚下那个熟悉而陌生的人。

  借景之馆初遇,名椎滩上逐步,他不会忘记踏鞴砂那夜,一个与所有伤感诗歌都不符的晴夜,这个可以预见未知的人早早看到未来,却抛下身后所有独自离开。

  他不会忘记丹羽失踪求援无果,最后心灰意冷,捧着一颗来路不明的心,用这双非人的手去关闭炉心处理污秽。

  炉火将四周烧的滚烫啊,他永远不会遗忘那足以灼伤非人造物的温度,以及此后再度失去燃起的熊熊怒火。

  五百年的时间,足够将大地翻了个遍。在他几乎放弃的时候,帕诺斯回来了,像曾经每一次遇见那样,若无其事的站在他面前。

  他凭什么心安理得?凭什么不闻不问?五百年,他有再回过踏鞴砂一次吗?

  知晓未来的缄默者,这个人、这个人——

  机甲双手握拳,放在平台上。隔着距离,众人无法察觉散兵的异样。

  世界似乎被冻结了,明明是生死存亡之际,明明是神位的争夺,但少年如此突兀,竟引得他们都忘了接下来的举动。

  帕诺斯目光扫过众人,停在机甲的核心区域。

  他在透过那道小小的窗看谁?

  最后,散兵笑了:“哈哈哈哈……你没死?你居然没死?五百年,帕诺斯,你如何走到我的面前?”

  荧大惊,回头看向神色平静的少年:“他、五百年前,你们认识?”

  “当然认识。”回答的是散兵:“五百年前他在借景之馆找到了我,教习我刀技武艺乐理,日日如此,直到桂木将我带离开。

  旅行者,不是很高尚吗?回头看看,这个一副无害无辜姿态的罪人,亲手造就你眼前的我的预知者,对周遭发生的所有灾厄视而不见的人,值得你保护吗?”

  荧没吭声,倒是派蒙一脸懵圈,在少年和散兵之间眼神反复游弋,最后小声叮嘱荧,说这肯定是散兵的骗术,让她不要上当。

  荧同意,草神却没忍住回头。

  这种对峙下,抗衡的人里大概只有掌握意志、拥有听到他人内心能力的存在才会在此刻相信散兵的话。

  纳西妲清楚听到,在散兵指控下的轻声叹息。

  他在心里,以一贯冰凉的语调说:「是。」

  “不相信?你现在就能问问他我说的是不是真话,以我对这个人的了解,他还不至于在这种事情上撒谎。”

  荧感到帕诺斯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少年不主动搭话,更未多做解释。

  那目光平静依旧,又像在等待一场旷日持久的审判。

  人从来并非善恶两端,旅途中她不乏遇到帕诺斯这样的人,又因过往接触许多少年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那些印象并非全是好的,很多时候她不知道帕诺斯要做什么,只能看到一个又一个与他对峙博弈者对他的转头支持。

  凯亚说他有趣,夜兰说他有用。

  连她自己都觉得,帕诺斯虽然性格和认知古怪,行为上有些出格,姑且算个好人。

  所以她几乎不曾怀疑帕诺斯在须弥的原因不纯,尽管她知道对方可能牵扯进国家间的阴谋。

  此刻,当自己眼中的“恶人”,那个企图夺走神位的愚人众伸手指向自己身后,声称着他恶贯满盈。

  动摇了吗?不,她只觉得荒诞。

  握着无锋剑的手未动,甚至保护者的戒备姿态未变一瞬,荧没有与帕诺斯对视,她说:“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很朴素的问题。

  “旅行者。”

  “我……”

  草神和帕诺斯的声音同时响起,前者提醒道:“现在不到解决疑问的时候。帕诺斯既然出现在这里,并对眼前发生的事有所认知,此刻他站在我们这边。等一切结束再问不迟。”

  言辞间对少年多了些信任。

  荧没看到草神说话时帕诺斯神色的转变。

  起先是困惑,等草神说完转头对视再是了然。

  没看到想象中内讧的场景,散兵也不遗憾。

  他能听到底下的窃窃私语,不过没有阻止,因为他也想听听时隔五百年,这个骗子还能说出些什么蛊惑人心的话。

  可他还是失望了,帕诺斯只静静看着,像审视一场不足以细细品味的烂俗戏剧。

  明明身在其中,又带着局外人的疏离,一如记忆中的冷漠。

  草神的话更是,呵——

  机甲的手缩紧,散兵忽而笑了。

  ——无知的可悲,你怎么能期待一个眼睛不在地上的人?

  “智慧的神明,居然也受如此浅显的伪装蒙蔽?一切结束?”机甲暴起,伸手重重拍下:“毫无自知之明。”

  “小心。”

  “不用着急,如果你乐意,我会一个一个解决你们。”

  “咳咳、你们,还好吗?”

  尘埃缓缓落下,荧焦急的寻找自己的两位同伴,他们都不擅长战斗。

  如果再不能找出应对散兵的方法,她知道肾宝片所说迟早成为现实。

  从几个不同方向收到回应,她暂时松了口气。

  奇怪的是,一击未成,散兵却停了下来,似乎没有立刻动手的打算。

  他似乎在等什么。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她没有抓住,强烈的危机感促使她肌肉收缩,神经紧绷。

  必须做点什么,说点儿什么也好。

  “散兵……”

  但是,有个人比她更快。

  他声音不高,足够让所有人听清。

  “没人可以死去。”

  “哦?哈哈哈哈哈,我还以为你已经忘了怎么开口。向来独善其身的命运窥探者,在决定性的战场上主动发言,真的是出于你个人意志吗?还是你以为你能改变什么?”

  也许因为长时间仰着脖子太过难受,帕诺斯低头,目光落在布满裂纹的地板。

  “来之前,我见过博士。”博士?荧准确捕捉到这个词语,为什么帕诺斯还和那个人有关系?今天惊讶的次数似乎太多了。

  对话继续。

  “那又如何?”

  “不如何,我只是在想,既然执行官们都有强烈的执念,你的执念又是什么?一定要进行实验吗?成神并无意义。你曾经、所有人都理所当然认为你是人,他们……”

  “住口!”

  “我只是觉得有些错误可以避免。”

  散兵打断了帕诺斯:“你闭嘴,你凭什么认为我还会接受以前那套?毫无愧疚对过去侃侃而谈?凭什么教训我什么是人的善恶?我不需要那些。

  明明同为非人造物,却渴望成为人?卑劣、妄念、弱小而自私……多么愚蠢。

  如果我是错误,那么你呢?你就是对的吗?500年,我已经走过比你当初指出来的还多的路,我已经超过你了帕诺斯。”

  沉默、死一样的沉默。

  荧看见少年张了张嘴,又似乎叹了口气闭上。

  她还未从对话中透露的信息里反应过来,就听少年的声音响起,回荡在空阔的殿堂。

  “过去,我做过很多选择,有些令悲剧诞生并使幸存者在余生中长久受难。没有一句辩驳之词,可以带过其中我的错误。我承认过去一切因为而错失转机而逝去的人们,但我绝不后悔。”

  “你……”

  “我从不只做正确的事,只有合理才是准则。草神的神之心在她手上,那么,你手里攥着谁的?雷神吗?”

  “帕诺斯!”散兵忽而笑了:“还是和以前一样啊,只关心你想关心的问题。”

  他语气凉凉,状态却很平静,正当荧松了口气准备说些什么,机甲虽操纵者意愿而动。

  快到来不及反应,手臂扫过,巨力将那略显瘦弱的少年重重拍进墙里。

  下一刻握拳锤下,墙壁轰然倒塌,也将帕诺斯埋在里面。

  “住手。”

  荧挥剑阻止,被一整风卷开未能成功。

  纳西妲及时使用力量保护抗下后招,直到帕诺斯从废墟底下爬出来,散兵才停止了他无意义的进攻。

  “是又如何?我已登神。”

  很难想象一个极力想杀死你的人下一秒像老友般平静交谈的画面,可这近乎诡异的一幕就是发生了。

  并且在场几乎所有人都不觉得不对。

  帕诺斯扶着残垣慢慢站起,这具与普通人无二的躯体因剧痛让吐露字眼这种小事也变得艰难。

  “实验不可能成功。”

  “为什么?”

  “因为它不被允许成功。”

  “妄言,谁来允许?你?还是她?”他指向荧和草神。

  “看看你现在吧,你又能阻止得了谁呢?就和从前的我一样,如此无力,如此渺小。

  当我抛弃人的一切,舍弃低劣的情感,为神的力量撑起崭新的生命,我将不再是我,我将超脱躯壳所制的极限成为更为伟大的存在。

  力量与荣光,汇于神名之下的一切赞誉尽归于我,我会做的比所有人都好。生死不过须臾,唯有信仰长存,和生命一样永恒。

  我,不再渺小。”

  “不。”一声否定。

  帕诺斯的声音很轻,却清晰传到每一个人耳中。

  被巨掌拍了一下,他的身上多处受伤,没有骨折已是万幸,能站起来也无法说明他的情况能好到哪儿去。

  瘦小、孱弱,在有神明和魔物的世界,这具身体符合一切世俗对凡人的印象。

  但他依然站起来,站的笔直。

  以凡人之身那样坚定的站到所有人身前,他不畏惧死亡吗?就算灵魂非同寻常,他的身体也货真价实的是人类。

  在场所有人都清楚,死亡会给他带来什么,但他依然那样做了。

  不是刻意制造的苦情戏码,也并非来自某种言不由衷的伤痛,没有任何理由,仅仅是因为这符合他的理性,他站了起来。

  他说:“这片大地,这个世界,需以千丈为单位计量。一切生命存在,如果我不渺小,那我就无法生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