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中天时敲响门扉,暗号是两短三长,重复三次,最后被询问是谁回答没人。

  屋内传来几声响动,几不可闻的脚步声平息后,大门也在我面前打开。

  开门的人是阿如村村长,他先是朝我身后看看,才让出进去的路,锁门前又在屋外转了转,谨慎非常。

  这也难怪,虽然没有正式的通缉令,但阿如村和沙漠其他聚落是不同的,这里更容易受贤者们影响。

  无论风纪官还是学者,来到沙漠都会请求村长帮助,有些事对他不是秘密。

  我的伪装技术虽然有所进步,借助环境的天然掩护会更安心一些。

  当然,是让村长他们安心。

  要知道我们的交情不足以让他惹上麻烦留我落脚。

  情绪感受是会随着时间流逝的,我之前做的那些,只是希望在他们举报我之前说一句话的机会而已。

  当然,也不至于到举报的地步,阿如村欢迎所有对村庄无害的过客,是我没有信心才提前做好预备。

  总而言之他们给了,因此我们的合作持续到了今日。

  刚一进门,一柄长枪对准我的眼睛刺来,很有分寸的停在眼皮之外。

  因激烈动作而产生的气流吹动我的头发,让我忽然记起我已久未打理这件事。

  有时间再说吧。

  武器没有移开的打算,刚刚关上门的村长回头就看到这一幕,忙上手拉开了我。

  “这是做什么?别激动,有话好好说。”

  坎蒂丝冷冷的盯着我,毫不掩饰内心的不满:“你最好能解释一下最近的动作。”

  我顺着村长的引导坐到桌前:“你是指阿塔夫对暗金旅团的械斗,还是指前不久商队停歇点的变更?暗金旅团对阿如村也有过骚扰,处理掉节省了你们的防卫压力。至于停歇点,阿如村依然在路线上,物资援助不会停止,请放心。”

  “这点我们知道……”

  “少给我装蒜。”

  村长和坎蒂丝的声音同时响起,我率先看向村长,他轻咳一声,说坎蒂丝没有为难我的意思。

  “只是,我们之间或许有些误会。”

  “什么误会?”

  “我是半步脚踩入沙土中的人,出生在阿如村,为它理所当然付出一辈子。守着村子的安宁祥和,我不介意打破以往的规矩,甚至允许须弥的行商来往。但是……”

  村长话音一转,告诉我秩序是必要的。

  “我明白。”

  “明白就好。村里的老人们近来格外精神,前两日还在我面前夸过你,我还以为有生之年都不会得到他们理解。”

  我眼皮跳了下,知道这并不是夸赞。张口正准备说什么,一声轻笑打断了我的辩解。

  微微偏头,我看见这位执着盾与枪的守护者竟然露出些许笑意,脸上看不出任何负面情绪,温和的像初见时她对我道谢一样。

  但相处了这么久后我们都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坎蒂丝看重村庄的安宁与秩序,任何破坏村庄的行为都会遭到她的武力镇压。

  能以相对“不守纪”的面目活到今日,或许也足够让我得到这片区域的沙漠人侧目吧。

  回忆起某次她审问我时毫不留情的手段,我移开目光,这种事还是能避免就避免吧。

  现在面对这幅表情的坎蒂丝,我知道她并非缅怀我们不存在的友情,而是愤怒到了极点。

  大概因为村长在,她上前两步,到底克制了自己:“你来阿如村之后前任守村者们闹过很多次,其中很多都有你的人在挑唆。

  我赶出去了一批,那个人,蒙森,他处理闹事者换人过来,很快又有继任者闹事。看来我们不适合合作,建设计划到此为止,就这样。”

  是吗?

  在分工中蒙森负责商队明面生意,和阿如村的对接也在他的职责之内。

  坎蒂丝的话是在怀疑蒙森没有从根源上排除闹事者。

  她在质疑我们的态度和能力,以及我们对自己品德的要求。

  当然,我是不觉得一群刚刚转业的盗宝团会有多么崇高的品质。

  不必关注他们。

  “挑事?”做出早已设计好的无辜姿态,我不动声色。

  “你想说自己不知道吗?”

  不,我能想到,也理应想到。我只是和以前无数次一样视而不见罢了。

  很久以前我就知道,我不具备领导的才质,从来不适合指挥他人。

  合乎逻辑的未必合乎人心,符合理性的未必符合感性。

  过往经验为我总结出一套应对方案,但它不总是有效。

  人的情感复杂交织非是简单一种,如果我要拉近同他们之间的关系,同他们的交流就必须顾及那部分没有明显表现出的情绪。

  没人能永远不犯错,我需要将犯错的可能降到最低。

  商队里规则的权威必须树立,人们信服的除了人之外还有秩序。

  该让他们明白没人可以越过规则之线了。

  无论是出于观察阿塔夫的心理,还是我试图引导坎蒂丝他们对我怀疑观念的形成,将这些不守秩序的人派到阿如村杀鸡儆猴都是有用的。

  但不能太过火。

  现任守村者与前代意见不和,他们是最安全的变量。派遣不安定的下属驻守阿如村,暗示他们鼓动旧守村者抗议。

  保守的前守村者排斥外来人,对同为赤王遗民的沙漠民却能相对轻易接纳。

  商队里有很多沙漠人,而人心难测,何况这样一群以前不说穷凶极恶也算恶贯满盈的盗宝团?

  原本的屈服不过摄于武力和阿塔夫的权威。

  即便我告诉他们另一种生活的可能,总有人不满意活在规律和秩序之下,总有人仍向往肆无忌惮的过活。

  但他们不敢发声,在视线看不到的地方,却将内心的不满转嫁他人。

  我知道会有这种事发生,阿塔夫的部下就是为清理他们而运作的。

  显然,制度的制定和实行有差距,矛盾现在已经摆在我的面前借他人之口向我发难。

  整个事情中除了阿塔夫没达到预期动作——他的清理者们甚至从未提起这些人的问题,是觉得我完全不知情吗——基本已达到预期。

  该表态了。

  我立刻向村长道歉并承诺:“不会再发生这种事了。”

  “是,我相信你的承诺,但……”

  “不用再说了安普叔,我不可能一再信任一个反复带来破坏的人。”

  我再次看向村长,他迟疑着,说坎蒂丝的顾虑虽然言过其实,但不无道理。

  屋内气氛几乎凝滞,坎蒂丝别开脸拒绝与我对视。村长组织措辞,告诉我这段时间在阿如村发生的不同寻常的事。

  “虽然时间不长,大家一直很看重你这位合作伙伴,和商队的摩擦有也顾忌着你,但事情不能一直没有解决。”

  合作不会崩解,他们在敲打我,可能比起背地里闹事的下属,他们更希望我的所作所为能更符合规范一些。

  毕竟这段时间我频繁出入沙漠,附近流匪基本都被阿塔夫打过。

  即使什么都不用做,我带来的人,我让人破坏的流匪分布格局,促成这一切的我已经是对阿如村的最大不安定因素了。

  从没听过有人为了安稳做生意要先打服流匪,商队还在扩大,这种举动不像生意人,倒像是组建武装。

  联合雨林那边对我的巡捕,如果有正面冲突可能,阿如村首当其冲。

  当然,这一切还没发生。

  我清楚他们的顾虑,计划中包括了这点,我需要他们对我不安,需要他们的怀疑和排斥。

  防患于未然是他们的使命,他们也该这么做。

  “我明白了。阿如村位置很重要,它必然在我划出的路线之上。但我不能未经调查处理任何人,给我一点儿时间,两天之内我会做出解决。”

  村长点头:“那就好那就好。”

  守村者对此一言不发。

  “坎蒂丝。”

  她没吭声。

  我尊重任何有着坚定意志的人,引起怀疑不满轻而易举,但其中度量不好把握。

  决定和阿如村合作时,蒙森和我谈过坎蒂丝的情况。

  她无疑是变革的支持者,不会成为我们的阻力。但如果察觉我们的小动作,她也会是最大的反对者。

  眼前的守村者为保护阿如村放弃了远行修炼,面对质疑以枪与盾使一众前辈哑口无言。

  蒙森当时提醒我不能太过火,她真的会下狠手。

  当然,即使他不提醒我也清楚这点,早在第一次来阿如村时,我就领教过她的信念了。

  但我现在想的不是这件事。

  虽然这场对峙在计划之中,但是不是太顺利了?

  村长接受的态度,坎蒂丝的不满和厌恶,就像我此刻装傻一样,过于恰到好处。

  我扫视了眼屋内陈设,没有丝毫变化。

  说起来,蒙森是不是我们的贸易伙伴走到太近了。

  是吗?他又做了多余的事。

  按下更深层的考虑,我仍按照原计划道别。

  “抱歉。”为了防止事情失控,我决定处理完这件事后,如非必要不再回阿如村。

  坎蒂丝该对我有意见和防备,但我们不能成为敌人。

  告知村长我下次到阿如村点大概时间我就离开了,这次的主要目的已经达成,蒙森会处理后面的事,我想想接下来应该去哪儿?

  化城郭?除此之外,我也得见见多莉了。

  她给了很多优惠没错,我需要关注她是在原有价格上优惠,而不是提价后打折。

  商队作为工具仍然有用,保证它在恶劣环境中存活也是我的责任。

  现阶段计划已经完成,蒙森接下来会获得坎蒂丝他们的信任。

  如我所说,我不适合指挥,只能尽可能创造有利于我的环境。

  阿如村工具就位。

  接下来我该做自己的事了,推动教令院和旅行者的矛盾,伺机寻找见草神的办法,只能我自己去做。

  一声、两声。

  少年人离去的脚步轻浅,窗外身影渐行渐远。

  村长关上窗子,转头看向躲在角落凳子上擦拭盾牌的坎蒂丝。

  后者神色平静,似乎心情很好。

  “刚才的态度是不是有些过火?”

  坎蒂丝没有停下擦盾的动作:“已经那样做了。”

  村长在屋内踱步,似乎仍有些不放心:“是,我知道。村子的安定是第一位的,这个人,我不知道应不应该相信他。”

  他们按照规矩守了这么多年的村子,最出格也不过打开对雨林贸易,繁盛和更好的生活他不是没想过,但太遥远了。

  远到他看着人口逐渐减少的村庄不敢去想。

  坎蒂丝收起盾,闲聊似的开口:“变革是我们的共识,您还记得我们为什么容忍帕诺斯做这些事吗?除了蒙森每次事先会告知我们原因和结果,最开始我们同意合作,恰恰是因为相信他的品行。”

  村长也坐了下去:“那个年轻人谈合作那天,带回来几个在沙漠里迷路的疯学者,提醒我有人想带走他们,让我注意这些流放来的学者动向。”

  “商队差不多存在三个月,真正和阿如村建立合作只有一个多月。

  帕诺斯之后我们本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忽略他的存在,蒙森带着商队账单和帕诺斯的行程表来了。您见过那么满的纸吗?他几乎不用睡觉。”

  村长叹了口气,他当然记得,就是他先看完才交给坎蒂丝去查验的。

  “商队采购药材和生活物资,以合作或试验品的方式赠送了大部分。

  为填补这方面支出他将大部分精力放在能赚钱的地方。行程满些我都知道。”

  坎蒂丝觑见村长有些疲惫的神色,掠过这个话题,谈论到魔鳞病:“蒙森带我去看过帕诺斯治的人,病人说他没有对应药材,没有手术,只靠一阵白光减轻他们痛苦。您记得我们村有个过路发病的魔鳞病患者吗?”

  “马鲁夫治不了这种病,帕诺斯当时在村子,是他帮的忙。”

  “我就在旁边看着。他的方法不像是用元素力消解病症,更像是转移。”

  “你是说……”

  “他承担了那部分病症。只是为了寻求便利或者庇护,他不用对所有遇见的病人都做这种事的。

  无论他承诺的未来会不会到来,我都愿意给他一分信任,相信他不会出格。这次争执也是。”

  他在计划之初选择最可控的前守村人,将对阿如村可能的破坏降低,只是为了让他们不满和怀疑。

  有了这次对峙作为前提,他的计划一旦失败相关所有人被教令院追责,阿如村就能拿出他居心不良的证据和帕诺斯划分界限向雨林交代。

  当然,损失依然会有,但变革本就是一场冒险。

  “我的顾虑仍在,但我相信你。明天还要巡视,早点儿睡吧。”

  坎蒂丝应了声,看着村长走进卧室,重新拿起盾牌擦拭。

  这具传说被赤王赐福的武器其实并无神力,从接手那天她就知道了。

  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她放下盾牌,看着窗外依然漆黑的天色轻轻叹息,人力无穷。

  尽管刚刚劝过村长,坎蒂丝心里并没有多少安心,她思考着沙漠里的一切,包括辛勤劳作的金甲虫和打鼾的沙狐,那样漫长的坐着。

  每一个决定都应深思熟虑,没人能越过村子的规矩,她从未忘记自己的使命和誓言。

  窗扉微响,坎蒂丝偏头,屋外起风了。沙漠很少长着宽大叶片的树,自然听不见风过的莎莎声。

  须弥城的人使用虚空终端学习,视书本为传统落后,这在沙漠却是无比宝贵的。没有一个逐利的商人打破须弥禁令走私书本,而帕诺斯带过来了。

  他在看什么?在思考什么?

  坎蒂丝忽然有些难以看清那个少年模样的人了。

  她想起不久前蒙森请求她配合帕诺斯计划时,她听到对方要挑唆前守村人闹事的愤怒,又因蒙森的话重新安定。

  他们谈了很久,至少在坎蒂丝印象里那个老蒙德人从没这么真诚。

  她当时问蒙森为什么要这么做,后者思考了很久却还给她另一个问题:“你如何看待帕诺斯?”

  她记得自己回答:“神秘、也许善良,姑且算好人。”

  “比我想象中给的评价更高。你知道我来自蒙德,父母兄弟都在那里,我的侄子,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冒险家,我将他视为己出。

  有次来信提过一句,他在雨中的荒野看到一位前辈拿着地图独自行走,而去的方向在冒险家手册上标注了危险。

  前辈看见他后告知他尽快离开,后来那里被骑士团封锁,至今没有解除。

  事实上这位前辈就是帕诺斯,蒙德很多人都认识他只是他自己不知道,因为他总在有意无意做多余的事。

  一个冒险家没有协会任务报酬,没有表彰,依然去做了那些危险的事。有意思的点在于,他自己意识不到,反倒将所有定义为有价值的必要,试图站在他人角度将这些堪称热心的举动利益化合理化。

  其实你我都清楚,在沙漠里组建这样一支商队是愚蠢的,强劲的风沙会吹走所有人,将我们都变成一样的沙砾。

  但他站到我面前时,我居然恍然想起遥远的故乡和年少时破碎的梦。他太坚定了,又有着所有童话中为主人公施与援手的神秘与强大,让我忍不住去想一切本该如此。

  我不知道你会不会认同我的形容,他不像一个人类,又实实在在是一个人。

  他是那种即便以放牧驮兽为生,依然会任其在脚下自由奔跑,而独自坐到沙丘上看星星的人。

  他的视线不在具体的人和事上面,而更为深远。现在我可以回答你那个问题了,我不是尽心竭力帮他,是我们在他的计划上。

  他从我们本已固定的道路经过带来了改变,我不能说他总是准确,但我想看看,如果一切如他所愿的其他未来。”

  蒙森笑了笑,谁也说不准那是什么含义。

  话语是能影响人的,坎蒂丝承认自己或许也受到了影响。

  除了开头,他们后面的对话都很顺利。

  蒙森离开前坎蒂丝最后问了一个问题:“你的履历我很清楚,来到须弥再没回过故乡。你和你的盗宝团游荡在无垠沙漠,从没伤过行人。这也算盗宝团吗?”

  “您说笑了,我们还考古倒卖文物。”

  “沙漠里很多人都这么干。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会来须弥加入盗宝团?”

  为什么?很多年了,无数人问过这个问题,他已经记不清第一次如何回答,后来每次的搪塞之语却大抵相同。

  人们轻而易举的制造偏见,却反过来说这是合理的。

  不是所有蒙德人都嗜好佳酿,不是所有人都理所当然追求安定。

  帕诺斯在所有无名盗宝团中叫住自己,问他想不想征服这片沙漠。

  他明明在问自己,目光却始终看向远方。

  蒙森笑了笑,“蒙德的风过于温柔,我不习惯。开个玩笑,当做妄言吧。”

  回忆到此为止。坎蒂丝闭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