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优律…”

  宁禄跪卧在地上,单手抚着那张人皮,目光呆滞痴迷。

  沙哑破败的嗓音,像是骨架与骨架间摩擦,一点鬼泣似的人声拼命从牙缝中挤出来。

  “优律…”声声砸入地底,一声比一声绝望。

  云舒听着他细碎的呜咽,闭了眼,睁开时,眼瞳擦出冷厉的明光。

  “虽然这样说很不近人情。但是,请你冷静下来。”

  “哈?要我冷静。”宁禄伏倒在地上,背脊弓起,呵呵笑了几下,“没有她,我活着也没什么意思。”

  他挽着他的妻子,惨薄的唇凑在人皮上——看起来像是耳朵的部位,哑声道:“别怕啊,我不走,就在这陪你。”

  “你是没法陪她的。”除非,也把命陪在这里。

  “我能啊。”宁禄捧着人皮,低低一笑。他忽然把抵在云舒眼前,“你看啊,你看啊,我现在,不是和她一起的吗?”

  “呜…优律。”他低低的啜泣着,如同一只困顿的小兽。

  哭音未落,宁禄手上便漫起一片油腻的潮湿。

  他僵硬的抬起眼,便见着手心,干瘪的人皮蓦然溶解开——

  如蜡皮遇见明火一般,五官化成一团,四肢缩成一线,正滴答答往下坠,

  他指尖颤了颤,连忙收紧,握住:“不,优律,等等我啊,等等。”

  可任他慌乱的怎么握,怎么抓。

  那些潮湿黏腻的东西,如指尖沙,沙沙透过指缝,往下淌着。

  “呜。为什么,优律。说好的啊。说好的啊!别走,别走!”他仰头,慌乱的垂下眼,摊着双手无措的呐喊着,“优——”

  云舒立刻往他嘴里塞了个苹果。

  “唔,呜。”

  “安静。先听我说。”云舒心里也不好受。她不太会劝人,搜肠刮肚后,只是问,“嘘,听到了吗?起风了。”

  拼命扒扯苹果的宁禄一怔,颤抖的身躯渐渐平静下来。

  有效了。云舒抿了唇,她知道蒙德子民大多信仰风神,只得借用风神的名头,硬着头皮往下继续编造。

  “宁禄。风神巴巴托斯大人,把优律的灵魂带回来了。你听——”

  应景的,不知从何处吹来一点风,低低的,呜咽着的,像是故人归来。

  它们温柔的环绕着宁禄的躯干,牵起他衣角,蹭了又蹭。

  “她说,请你,好好活着。”

  “……你听见了吗?”

  云舒看着宁禄握出青筋的双手微微松开,通红的眼也跟着掀起。

  仿佛在四处寻找他的优律。

  云舒也跟着叹息。她踩在一片明亮的光影中,额前的乌发被风撩起,吹碎。

  接着,她眼底也阴霾也被风吹得散了。

  她没有探究何处来的风,只是看着宁禄,也似乎透过他,在看自己。

  “好好活着。”她听见自己这样说。

  迷茫的声音散在风中,渐渐被吹得坚定,“一定要好好活着。”

  为了所牵念的人和物。活着。

  风来了,带走她淤积良久,却无人诉说的心结,她觉得浑身压着的重量轻了好多。

  所以,并没有发现——

  对桌的某个人,手指微微松动,指尖凝着的碧绿风团,淡淡散去。

  等宁禄心绪平静下来,云舒问侍者要了块手帕,递给他:“喏,好好整理下自己吧。”

  “多谢。”宁禄道谢接过,帕子按在红肿的眼上,眼前却止不住的飘着零散画面。

  妻子在厨房里忙碌的做饭;妻子牵着他疯狂的采购;妻子叉腰骂他喝酒……所以一串串鲜活的画面,被揉碎成一团,扯成一面冰冷的人皮。

  人皮在他手心里融成蜡水,最后没入木质地面。

  什么也寻不见了。她不在了啊。

  他心间一抽,倏然睁眼,眼前无质的画面破碎掉了。

  碎开后,是旁边小姐一张关切的脸。

  “啊,我没事了。”他捏紧手帕,青筋鼓了下,眼角血丝逼的他头颅发酸,“你,是不是有什么问题,想要问我?”

  云舒点了点头,没有避讳什么:“我不知道最后能否为你妻子报仇。但你的回答,或许能够帮助我们,好好活着。”

  云舒敏锐的注意到男子疲惫倦懒的心神,还有眼底摇曳明灭的情绪,刻意在‘活着’二字上面加重了语调。

  “已经足够了,谢谢你。”宁禄哑着嗓子说,“我准备好了,你问吧。”

  “请你好好回忆一下。在优律尖叫前,她做了些什么,周围发生了什么一样?”

  云舒隐约觉得,优律的死,并不是因为规则一。

  刀疤违反了规则一,身体鼓胀碎裂而死;然而优律却是内缩,干瘪,融化。

  她曾隐约触碰过天道法则,觉得同一种规则之下,设定两种不同的死法,很没道理。

  “没有啊,自从你们去吧台点单,优律她就一直缩在我怀里,不肯出来。她向来胆子很小,这次也是被吓坏了。”

  宁禄干涩着嗓音,尽量让自己声线变得平稳,也尽力逼着自己回忆妻子死前的情形——

  “她缩着我怀里,头埋入我颈窝,一个劲儿的颤抖。我哄着她,告诉她天很快就要亮了,风声巴巴托斯会指引我们逃离这里。”

  “渐渐地,她没那么怕了。还笑着对我表示,如果出去了,她让我敞开肚皮喝上一月的酒。”

  “忽然。对,忽然,灯光灭了!窗帘自己打开,红色的光照了进来。实在是,太可怕了!”

  说着,宁禄低低哽咽了下,手边的毛巾啪咔一下掉在木桌上。

  他也似被这声音惊醒到了一样,抱着头疯狂的摇着。

  “要不然,还是算了?”一道轻快的女声从旁边切了过来,说话的是贝雅特丽齐,她不知何时走到他们身边,面上带着点不忍,“他看起来很痛苦,还是别让他回忆了吧?”

  云舒垂眸看着宁禄,见他蜷着身子,捂着耳朵,一副奔溃的模样,不得不拉平声线,冷道:“继续。”

  好在宁禄很快从骇人的情绪中挣脱出来,他胸膛起伏一阵,才哑声继续说。

  “……优律,优律雪白的脸被月光透红了。我看见她嘴唇一抬,就知道她想尖叫。于是,我死死的捂住唇,抱起她,想带着她去棋室避难。”

  “然后,那个穿绿衣服的吟游诗人拦住了我们,他信誓旦旦的告诉我们,大厅才是最安全的地方。罪人的后裔,不,对不起,是优菈,优菈小姐也这样说。因为他,他们是拥有神之眼的大人物,所以大家都选择听从他们的话。”

  虽然说的结结巴巴的,但听到这儿,是没什么漏洞的。

  可罪人的后裔这词儿……云舒不由的拧了下眉,继续往下听。

  “优律在我的拍抚下,也渐渐安稳下来,可是她说渴,很渴很渴。特别想喝东西,说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刮着她喉壁。我就把我的酒喂给她喝了。”

  酒?闻言,云舒的目光立刻落在那只高脚杯上。

  杯身透明,只剩下一层浅绿色的酒液,和规则三里所说的红色液体并不搭边,它会是造成优律死亡的元凶吗?

  似乎撞见云舒疑惑的目光,宁禄哑声道:“哦,这酒没问题的。我之前就先前喝过的。不信我喝给你看。”

  “嗳,不要!”

  云舒话音未落,宁禄已经拎起杯子,猛地一口灌下去,又反手一转,展示给她们看。

  云舒不知道他是莽,还是根本对自己这条命不在乎了?

  她不赞同的低叹了声,接着问:“之后呢?”

  “你还要问啊?”站在一旁,一直默不作声的贝雅特丽齐陡然开口。

  她不高兴的撅起唇,“这位小姐,他真的很可怜了。你也知道,他非常非常爱自己的妻子。可你这样追问下去,不是逼着他剜掉自己的心么?”

  云舒当然知道这很残忍,如非必要,她也不忍让一个永远痛失所爱的人,一遍又一遍的回想失去挚爱的过程。

  这不吝于剖肝沥胆,砭骨碎心。

  可是,她必须在这段空隙时间内,了解全貌,推断源头,否则,就是把弱点摆在诡异面前。

  它可以用这方法,再杀一人。

  云舒没有理会这位恋爱中的少女。

  她视线落在宁禄折垂的头上,见他金发委顿,面色苍白,嘴唇撩泡,便道:“这样吧,我来问你,你点头或者摇头可以吗?”

  宁禄低低应了。

  “你喂优律喝完酒后,灯立马就亮了,是么?”

  宁禄点头。

  云舒若有所思扫了眼桌子,上面所有的酒杯都没有动过的痕迹。

  说明在红月期间,只有优律喝过酒。

  奇怪的是,优律本身是个极其胆小的人。不仅她的丈夫宁禄这样说,她拒绝和他们一同去点酒,便更可以佐证这一点。

  但在这么可怖、极度害怕的时候,她如何嚷着要喝酒呢?

  除非是,极其干渴,甚至干到濒死的状态。

  而且,在宁禄搂着优律人皮时,她也注意到,人皮颈处,上面攒划了三道红线,她当时没想明白——

  现在看来,原来是人在极度干渴后,抠挠脖颈,指甲捺下血痕。

  所以问题就出在酒本身上!!

  可是,优律为何忽然陷入干渴,宁禄喝了同样的酒又为何没事?

  这中间她到底忽略了什么东西?云舒并没能把之间的关键线索串联起来。

  【九玄录.私语】

  酒馆里吹来的风,很轻很轻。

  却奇异的,不仅让失去挚爱的宁禄平静,就连沐浴在微风中的你,连日来疲累彷徨焦躁的负面情绪,也被抚平。

  你有点怀疑,这是风神巴巴托斯送来的风。

  怎么,在你呼唤的时候,就恰好的吹过来了呢?

  嗯,这一定是个勤劳的神!你想。

  话说回来,你感觉一路来,遇到的蒙德朋友都挺努力的——

  哎,说不定是风神‘卷’的呢?

  作者有话要说:

  以后的你(啪叽):让让,挪个位置,一起躺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