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淋雨后的感冒发烧,越是喜欢,代价就越是沉重。所以当我醒来发现紧紧攥着的是冰冷的床单时,我才发现自己做了一个特别长的美梦,代价便是醒来后无尽的失落。

  我揉了揉眉心缓了一会,撑着身准备起床的时候手背却突然抽搐了一下,我疼得咬着牙向后重重倒回床上。

  我看着手背上面因为挂水而留下的一片青紫,抬手摸了摸,或许是这个漫长的梦后劲太大,我像是能碰到秦海覆在我手背上留下的余温,心里竟然慢慢松懈下来。

  我就这样用另一只手盖住我的手背,就像我每次生病秦海给我捂手那样。我躺在床上不知道多久,一直接近联邦上级规定约谈的时间,我才堪堪从家离开。

  每次问话都很无聊,休假开始我已经被找过了几次,大致问题都离不开问我对自由联邦准则和对潜行者任务的看法。

  我说我没有任何看法,上级指示什么我就做什么。

  他们还是不依不挠地问,问我为什么在上一次任务中违抗指挥官A的命令,还对联邦的信仰发表不当言论。

  我知道我的回答也牛头不对马嘴,但每次依然还是只给同一个答案。

  我说因为在那次高危行动中我突然很有勇气,并且选择去剿灭恶兽是我认为更正确的决定,既然联邦宣扬自由,那我这也不能算强行违抗命令吧。

  我也不知道他们那些上级领导有没有从中发现“自由”的矛盾,只能从无聊的问话里发现唯一的趣事,那就是每次来谈话都可以看到总指挥官不同的外貌。

  负责向我问话的是自由联邦管理4区最高级别的指挥官,今天他的形态是一个慈眉善目的中年男人。我觉得他的眉眼有点像过去福利院的院长,我便有些放松地靠上椅背,听他的问题。

  “001,你战功赫赫,当潜行者已将近20年,上级屡次提拔你成为4区指挥官,为什么你每次都拒绝?”

  今天的第一个问题就和往常很不一样,我看着面前上次还是一个白发苍苍凶神恶煞的老人,今天就变成了一个慈眉善目中年人,我好奇地发问:“总指挥官,您还记得你以前的样貌吗?”

  对面没有质问我为什么不正面回答他的问题,反而对我的疑惑把答案给得又快又沉稳,“遮挡、改变容貌和忘记旧时记忆都是联邦的伟大决策,这是为了军人的绝对忠心和忠诚以及防止上下级互相认识、包庇等各种不良行为的发生。

  “所以记住自己过去的一切并不重要。”

  我点点头,认为他前半段话不无道理,但是后半句我不是很赞同,容貌只是外在的,可那些内在的东西会铸就一个人,对其产生深远的影响,怎么会不重要?

  “可你以前没有想记住的人或事么?”我知道这话对他来说不如不问,总指挥官们根本对这些免疫,我低下头便自己回答了,“但我有,我有想记住的东西。”

  “那为何你还选择当潜行者?”总指挥官所呈现的中年人的模样似乎愣了愣,“潜行者任务危险系数极高,常常有去无回,所以愿意加入的星民大多都是从旧地球时期存活后未能建立起新关系的人。联邦可以理解,一些重要牵绊会让人拒绝高度危险的行动。”

  “可001,你的资料显示你未在R星系拥有新的朋友或者亲人,你想记住的又是什么?”

  他的话让我没法很快给出答案,如果我光说想记住秦海,那有些矛盾,因为最先的时候,我是想通过潜行者高强度的行动来减轻对秦海的思念,而指挥官能通过特殊手段让人几乎忘记所有的旧时记忆。

  那样其实可以减轻我的痛苦,可我内心其实却并不想真正忘记秦海。

  房间里沉默了一会儿,总指挥官提醒我道:“001?请你在问话中保持认真严肃的态度并回答我的问题,过去有什么比你的现在还重要吗?”他甚至还说了些听起来很像开导我的话,“有时候选择遗忘并不是一件坏事。”

  我下意识按上我耳后的皮肤,照着秦海无数次用手指勾勒我胎记的感觉,学着他的样子用手食指轻描。

  我出生就被抛弃,可秦海却说他会靠着这个认出我,不会弄丢我。

  过去的我没有来路,过去毁灭了,现在秦海就是我的来路。

  总指挥官说遗忘不是坏事,我觉得并不错,有时候陷在和秦海过去的记忆里让我痛不欲生。但我不可以真的忘记他,不可以忘记我的来路。

  所以在面对恶兽、甚至星球爆炸,被推至死亡面前时,我也不曾害怕,因为想起秦海,我就有无限的勇气。

  我看着总指挥官,轻轻勾起嘴角,告诉他我的答案,“我想记住我的来路。”

  总指挥官又再次面露疑惑,我无心继续下去,看了眼问话的时间已经快结束,起身拿起外套。

  临走前,我看着总指挥官似乎还在考虑我的回答,意外地说了一些自己都有点想笑的话:“自由联邦或许还要发展无数年,但无论多久以后,它都不应该忘记当初它是如何在一片废墟之上,重新建立起新的文明的,对吗?”

  离开后,我觉得我全身上下都放松了不少,便决定在4区中心闲逛一会儿再回去。4区虽然穷,而且各类基建远不如1区,但正因如此,我觉得它的日常生活保留了地球的部分气息。

  和以往一样,每天路上都会有很多人和我擦肩而过,不过我今天的心情并不像往常那样低落又紧张,因为我不再像疯魔了一样寻找那些路过的人里会不会有秦海。

  今天我给指挥官的答案是真心的,尽管我依然没有完全放弃秦海还活着的希望,但就算我这辈子没有办法找到他了,我也不会忘掉他,不会忘掉我的来路。

  我在街上慢悠悠地晃着,手环终端却突然震了震。

  我感觉非常疑惑,因为我没有任何朋友,即使我和009关系还可以,但也没有把联系方式给过他。同时我现在正在休假,上级不会给我传达任何任务消息。

  所以还能有谁?难不成这个时代也能盗号?还是传销?

  我抬起手看着屏幕,上面显示的“指挥官A”让我猛得一滞。

  谁???

  我不可思议地又看了一眼。

  怎么他会有我的联系方式?

  我疑惑至极,才终于想起那天在医院里指挥官A让我解锁终端调取任务相关情况。但我才记起来上级根本不需要特意询问权限,可以直接进行查看,我想指挥官A大概就是那时候输进了他的号码的。

  指挥官A给我发了一个地址,我考虑了一会儿,以防他问我要病房钱,便最终决定赴约。

  我没有去过那个地方,便开了导航跟着走。一路上,我心里冒出了数不清的问题,直到我七绕八绕地拐进一个巷子,抬头确认了不知道多少遍地点确实是个咖啡馆后,所有问题都顿时混成一团,我实在不知道说些什么了。

  咖啡馆的店名叫作“Timing”,装修得很文艺,是我在地球时期看见也会进去坐坐的风格。走进店里的时候,里面没什么人,但是暖洋洋的,咖啡香气也很浓郁,让我全身每个毛孔都舒服地张开来。我对4区有什么店并不熟悉,所以这家店不仅让我觉得新鲜,也更让我好奇,从没有来过4区的指挥官A为什么会选在这么偏僻的地方见面。

  店里只有一个店员,看样子大概是老板娘,她看见我,朝我颔首笑了笑,然后指了指角落里坐着的人。我有点说不上来的感觉,但一时半会又不知道是哪里不对劲了。

  我朝里走过去,今天指挥官A低调地穿了一身灰色休闲装,不过依旧端正笔直得坐在那,也依旧没有摘掉那副金属面具。看到我来,他抬头,语调平平地向我打了声招呼,“你来了。”

  我还是第一次见他这么友好,伸手不打笑脸人,我坐下朝他笑笑,“A,是有什么事情吗?”

  他垂着眼眸,然后摘掉自己的终端,关机后放在了台面上,“001,今天可以私下和你聊聊吗?”

  我不知道今天还要震惊几次,首先指挥官A私底下找下属见面就是一件不被允许的事情,其次他还选在了如此偏僻的地方。我见他已经算是献上了他最大的诚意,便也摘掉了自己的终端扔在桌上,环顾了一圈暖色格调的装修,说:“行,不过你怎么会找到这儿来的?”

  “正好有天经过这。”指挥官A说。

  我不太信,谁能随随便便经过一家藏在巷子里装修得还如此有格调还没有人的咖啡店,但也没兴趣深究。想起009告诉过我关于A的一些消息,我便问,“你怎么还留在4区?”

  指挥官A没有绕弯子,直白道:“上次任务中,我的情绪波动严重超出阈值,上级暂时让我留在这观察一段时间。”

  我轻轻叹了口气,心想上级说是要你短留一些时日,但说不定你直接被降职待在4区也有极大可能。而其中也或多或少有我的部分原因在,我正思考着怎么回答,老板娘便端上来两杯咖啡。

  店里的咖啡做得很精致,上面拉花的图案也很有特色,不是那种常见的爱心,而是一个圆形的时钟,时针和分针都也画得很明显。我下意识抬头找到店里挂着的时钟,低头发现和杯中的时间一模一样。

  “上面的时间是根据你们到店时间来的。”老板娘悉心解释了一番,然后朝我们又笑了笑后离开了。

  我听闻,便悄悄描了一眼指挥官A面前的咖啡,从我这个位置看,他杯里的时钟比我往左下偏了一格。

  早到一个小时。

  我皱了皱眉,抬头正好对上指挥官A的眼睛,疑惑便又堵在了喉间。

  指挥官A浅蓝色的瞳孔今天看起来似乎带着一片混沌,在暖色调的咖啡店里显得冷清又迷茫,“我的情绪波动是在爆炸前一秒出现问题的,也就是在你说完最后一句话的时候。”

  他说话的时候,食指轻点着杯沿,咖啡上面的奶泡细微地晃动着,有一种熟悉感蔓上我的心头。

  指挥官A顿了顿,低声道,“那并不是你的问题,但那一秒的感觉我至今无法忘记,就像是身体作出的本能反应,让我一下子失控。”

  我静静地听指挥官A讲着,看他垂着的眼睛和敲着杯沿的手指,同时也真正开始好奇为何我那简单的几个字会让他有如此大的反应。

  “你说那句话不是讲给我的,可是······”指挥官的手指顿在那,犹豫地说道:“我没有以前的记忆,或许······我们以前认识吗?”

  今天的指挥官A和在战斗指挥时雷厉风行、镇定自若的样子完全不一样,透过落地玻璃窗照在他身上的光线甚至让他看起来有点落寞和孤单。但听到他的问题,我也倏地愣了一下,因为到现在,我真的从他身上看到了很多秦海的影子,可是秦海告诉过我他永远都不会忘记我,所以我可以放心地排除掉这个疑惑。

  不知道为什么,今天想起秦海,包括早上的谈话,都让我的心慢慢被温柔包裹住,特别平静。我偏头转向窗户,玻璃上映着指挥官A模糊的身影,我轻轻笑了笑重新转向A,“说不定有可能哦。”

  指挥官A沉默了片刻,终于又郑重开口道:“所以001,你可以告诉我那天你说了什么吗,我仅仅只是想知道,不会再追问其他任何事,也将保密我们的这次聊天。”

  我拿起咖啡勺搅开上面的时间,这次我没有再拒绝A,“有一个很长的故事,你想听吗?”

  指挥官A朝我点了点头,也搅开了咖啡。时间便像杯中那样,一圈圈一层层地漾开、交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