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妈,好久不见。”
戈荣坐在墓碑前,顶着迎头飘落的鹅毛大雪,斟上三小盅酒。
“武梦妍说这酒不错,您二位尝尝她的鉴酒水平怎么样。”
他端起面前的酒杯,轻碰前方的两个酒盅,和着雪水一饮而尽。
辛辣入喉,戈荣剧烈地咳嗽起来。
“咳咳咳……我还是不太喝得来白酒。”
他抹掉眼角被刺激出的泪水,深吸一口气。
寒冷的空气混着冰渣子钻进口腔,那股食道内被灼伤的烫感才稍有缓和。
他又给自己满上一杯。
戈荣望着墓碑,神情中似乎蕴含了许多情绪,但最后化为一句:“爸妈,别担心,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
言罢,将面前的酒一饮而尽。
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既是他的生日,也是父母的忌日。
按理说每年的今天他都会专门来一趟T市,可这几年他被国内的事绊住了脚步,缺席了不少日子。
戈父戈母生前是自由浪漫的性子,虽然戈氏家族的根在A市,可这两人除工作外的大半时间都花在旅游上。
戈荣存留不多的记忆,多数都是和父母在路上的片段,国内国外,许多著名的景点他都有印象。
在这些城市中,戈父戈母格外喜欢T市,虽然这里地处北极圈内,气候极端,但戈父戈母曾说觉得这里像是世外桃源。
不用面对长辈的施压,也不用回到那个圈子勾心斗角,那些人表面上一个个人模狗样,暗地里却卑鄙手段层出。
所以戈荣没有将他们葬回国内,而是选择了T市。
他没有想活太久,到时便可伴随父母,一起长眠于此。
戈父戈母的死不完全是意外。
那年的冬天也是暴雪,许多街道被临时封锁,他当时坐在父母的车里,从紧急避险道撤离。
刚到十字路口,旁边已经封锁的街道却冲出来一辆卡车,又狠又准地撞向戈荣所在的轿车。
要不是父母拼死相护,他无法成为幸存者。
经历了长达数年的心理疏导和治疗,戈荣才渐渐回想起当时的画面,和诸多疑点。
明明是封闭路段,正在撤离的他们怎么会遇到失控的卡车?事后卡车司机选择畏罪自杀,死无对证,证据缺乏的情况下只能结案。
向来蠢笨的大伯又怎么会在他父母抢救无效确认去世的第二天,带着专业的律师团队冲进戈氏本部,宣布接管集团?
种种迹象都表明,一切早有预谋。
这些年,他一直都在寻找蛛丝马迹,虽然他能够确认戈全华就是幕后黑手,但在法律面前,这份证据却是不充足的。
也正是察觉到戈荣在搜集证据,初一那年,戈全华一家子的虚假和善也彻底消失。
经历过几次生死之间的挣扎,戈荣逐渐学会隐藏自己的真实目的,活出了另外一张皮。
在很多人眼中,他是一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野心家,为了扩大财团六亲不认,因为利益能对戈家人和颜悦色,也能对养育了自己数年的大伯破口大骂。
在戈全华的刻意卖惨下,媒体经常将戈荣营造为忘本的白眼狼。
他的天赋毋庸置疑,就连宇家老爷子也一度将他视作威胁。
但只有戈荣自己明白,他的所作所为从始至终都只是为了一件事。
他要让戈全华放松对那件事的警惕,再以集团为威胁,逼其狗急跳墙,让最终的证据浮出水面。
戈荣等这个机会等了太多年。
如今,时机已到。
他活动僵硬的四肢,站起身来,轻柔地扫掉墓碑上的积雪。
“走了,下次再来看你们。”
灰蒙蒙的天带来不小的压抑感,戈荣转身,留下的脚印瞬间被大雪覆盖。
暴风雪来得并不准时,比天气预报来得早了足足一个半小时。
戈荣刚下到半山腰,视野就完全被白茫茫的雪覆盖,风雪刮得他睁不开眼,几个喘息后,连去停车场的路都没办法辨别。
戈荣的脸颊被冻得快要失去知觉,双脚深陷雪中,强风面前,他连站稳都勉强。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在迷失方向无法辨别路况的情况下,不知道哪一步就会踏空落入悬崖。
戈荣迅速瞄准最近的一棵树,用尽全力从雪中拔出自己,挣扎着走了过去。
抱住树干的那一刻,他的性命才暂时有了保障,不至于立刻在大雪中迷失。
他掏出手机,拨出救援电话。
对方很快接起,戈荣大概听明白了意思。
察觉到天气异常的时候,园区就已经派出了救援队,对今日进园的游客进行救助,对方问戈荣附近有什么标志性建筑,以锁定救援方位。
戈荣报出墓园和停车场之间的区域,通话在不太稳定的信号下中断,但挂断之前,对方承诺会尽快赶来,让戈荣抱紧树木,尽量清理身体周围的积雪、保持清醒。
幸亏这颗树木足够粗,在狂风中给戈荣不小的安全感。
他的视野之内已经看不到任何除白色之外的东西,戈荣等了一会儿,暴风雪没有一丝变弱的迹象,积雪已经堆到他的腰间。
为了防止整个人被埋没,他只能不停地活动,挣脱雪堆,确保救援队上山后能看到自己。
即便穿戴了防寒装备,但戈荣的双脚还是失去了知觉。
时间好似在被无限拉长,每一秒都过得格外艰难。
体力快要耗尽,戈荣抱着树的双臂都开始颤抖,与狂风暴雪对抗的每一丝力气都在拉扯他的右臂。
尖锐的疼痛不停地唤醒他快要消失的感知。
精神高度紧绷的当下,他情不自禁地发出一声苦笑。
命运还真是无常啊。
在他无比想死,想追随父母而去时,让他发现当年案件的疑点,死也死不了。
现在他想要把幕后黑手绳之以法,咬牙活下去,暴风雪却不按预告降临,大有把他埋在这里的架势。
老天爷,你还真是一如既往地不讲道理。
手机被冻得反复关机,戈荣在怀里捂了好一会儿才哆哆嗦嗦摁开机。
救援电话好不容易拨通,对方的声音满是焦急:“救援小队已经在路上,但遭遇了两次事故上山速度被阻,请被困者耐心等待,尽量保存体力。”
戈荣艰难地问了句:“大概什么时候能到?”
救援队:“我们会尽快,但很遗憾地通知您,按照您的位置,最快也要一个小时。”
戈荣礼貌地挂断了电话,生无可恋地靠回树干。
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死了。
戈荣裹紧衣服,抱紧树干,尽量减少活动,尽可能地延长自己清醒的时间,等待救援队的到来。
但六十分钟对于现在的他来说,简直是个天文时间。
能撑一分钟是一分钟,幸亏他今天戴的是个深红色的帽子,就算人昏过去,应该也能吸引救援队的注意力。
他不能留在这儿。
就算是死,也不能是现在。
戈荣反复啃咬自己的嘴唇以保持清醒,血腥味在口腔内蔓延开来。
但这无法阻止他身体失去知觉的速度。
无情的风雪很快将他埋到脖颈,厚重的雪压来,戈荣无论怎么挣扎都无法彻底摆脱,口鼻被窒息感淹没。
还真是,造化弄人啊。
他觉得眼前已经开始走马灯了,不然怎么会看到宇明舟那张脸?
新鲜的空气涌入肺部,身上的重压好像在消失,胳膊传来的刺痛都更加明显。
宇明舟连拖带拽地把这人挖出来,气喘吁吁地拍了拍戈荣的脸,面上满是慌张:“醒醒,别睡!”
戈荣渐渐睁大了眼,看着面前一脸是伤的宇明舟,麻木的眸底涌上丝难以置信:“宇明舟?”
听到他的回应,宇明舟重重松了口气,用力把人从雪堆里搀扶起来,“快走,去最近的避难点,不然咱俩都得被活埋。”
他的胳膊格外有力,戈荣捏着他递来的登山杖,撑着自己不倒下。
走出去几十米,戈荣才缓慢地反应过来,眼前的一切不是走马灯,也不是幻觉。
他闷闷出声:“你不该来。”
戈荣的声音被卷在风雪里,刺耳又尖锐。
宇明舟侧耳听了听,却笑了。
他的语气中透着疲惫,却说不出的爽朗,眉毛也跟着上扬。
“既然是你的枷锁,那无论什么条件下都应该跟你在一起,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