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宁朝着自己住处的方向往回走。

  只是稍稍离得近了一些,沈宁就看到了那些已经等到门口,估计在收到消息后就迫不及待赶来此地的戒律堂弟子。

  “来得还真是迫不及待啊,你们这怕是一收到消息就急急忙忙赶过来,就怕我逃跑吧?”沈宁说话的语调中甚至还带着几分调侃,说话间淡定的神态,看着就好像自己从始至终都不是这些戒律堂弟子正在抓捕的对象。

  双方四目相对,大抵是沈宁的反应太过平静淡定,前来抓捕的戒律堂弟子反而被沈宁表现出来的镇定态度惊住,不由讶异于沈宁就算是到了这种山穷水尽的时候,居然还能表现得这么轻松写意。

  要不是之前再三和李铁确认,确定了沈宁的确和魔修有所关系,他们这会儿怕是都要忍不住怀疑自己找错了抓捕的目标。

  不过可能是在对沈宁的不满的鼓动下,人群中还是有人回过神来,并突然喊了这么一声,以此来惊醒其他讶异的同伴:“呸,这个反应,不会到了这时候还觉得你那个长老父亲能继续包容你在门派内闯祸吧!”

  这句带着鄙夷的责骂似乎终于惊醒了在场的众人,所有人的情绪自此再度活跃了起来——

  “假模假样装出来给谁看呢,说不定这个反应就是为了欺瞒我们的警惕心,这就是他用来脱罪的手段!”

  “我就知道,快动手,别叫他找到机会跑了。”

  短暂的沉默瞬间被喧闹所取代,原本堪堪中止片刻的戏码继续衔接开演。

  他们用专门控制修士行动的捆仙绳帮助了沈宁,一路把人押到了戒律堂中。

  奇怪的是,沈宁全程的反应看着有点平静过头,实在是不大正常。

  大概也就是因为沈宁这个不同寻常的反应,总叫别人觉得对方手上可能还有什么未出手的底牌,沈宁被押到戒律堂的这一路上倒是风平浪静的很,没出现什么出格的动作上的暴力欺侮。

  因为沈宁在门派中作为门派长老之子的身份问题,戒律堂内倒是没有人对沈宁动用私刑。

  然而同样也是因为这个门派长老之子的身份,眼见着紫阳宗内从小在门派内长大的弟子居然私联魔修,这光是看着就显得情节尤为恶劣,最终负责审判沈宁罪状的居然轮到了门派掌门以及门派诸位长老。

  而地点,正是在人来人往的戒律堂的正殿上。

  墙倒众人推,只能说沈宁过去在门派内的名声实在算不上好。

  曾经嚣张跋扈的恶人沦落到如此境地,倒也吸引了不少来看热闹的人,只等着“恶有恶报”最终实现的那一天。

  此时阙星澜也混杂在这群围观看热闹的人之间。

  因为过去堪称是人尽皆知的他和沈宁之间的糟糕关系,在来到戒律堂的正殿上后,当他的存在被其他人注意到后,阙星澜甚至还被其他好心的看客笑着推让到了人群最前面。

  “来啊,阙师兄,这里看得最清楚。”

  “我就知道,以沈宁那糟糕的脾性,走到这一步也是早晚的事。”

  “看到沈宁落到这般境地,阙师兄你看了也一定会觉得开心吧。”

  周围便是细碎的笑闹声,所有人都觉得阙星澜在亲眼看到这一幕后一定会觉得开心。说得更过分些,甚至还有人直白地说出了类似于“恭喜”的词眼。

  没人知道此时阙星澜对沈宁未来命运的担忧,就好比他过去同样无人能得知的痛苦。

  阙星澜看着被人群围在正中的沈宁。

  此时沈宁被周围所有人的视线和议论囚困在人群之中,就好像一只被强行锁在笼中的飞鸟,但他的模样看着却是冷静得过分,真要说起来,甚至看着比周围在场的其他人更像是个冷酷的审判者。

  只是那份冷酷之下似乎还在隐隐压抑着什么……

  也不知道是不是周围越演越烈的议论声最终还是吵到了沈宁的耳朵,阙星澜看着沈宁抬眼,极具压力的视线缓缓扫过在场的所有人。

  阙星澜也就是在这一瞬间,和沈宁短暂地对上了视线,并在此时终于窥见了那副冷酷之下究竟隐藏着什么。

  ——是傲慢。

  是被困在囚笼之中仍俯瞰众生的傲慢。

  以至于当他孤零零地站在人群之中时,从容的模样看着都像是一位王者在静默中与整个世界对立。那紧缚住他手腕的捆仙绳,都像是一捧被拥簇者献上的鲜花。

  于是在无声之中,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周围的嘈杂声好似当真被压下了一点。

  没有更多给阙星澜感慨叹息的时间,对沈宁的审判很快开始。

  “肃静!”掌门威严地喊了一声,在术法的作用下,他的声音平等地传到了在场所有修士耳边,周围很快就跟着彻底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凝神听着掌门的话,不敢用自己的絮语去挑战高阶修士的神识。

  横跨大半个大殿,掌门看向沈宁的眼神很是复杂。

  他曾经就觉得沈宁的性子有些出格,没想到还没等他出手矫正,没过几天居然就直接等到了沈宁闯下大祸的消息。

  掌门出声询问道:“沈宁,你和魔修有所联系,这事你可确定?”

  冲着此时就在边上旁观的沈容的面子,在这最开始,掌门问的倒也不显得太刁钻。

  沈宁没有反驳:“确实,我的确是和那个魔修卧底有那么一点联系。”

  张虎现在还被关在戒律堂的监牢中,他也不会在这种明显的地方上撒谎。

  毕竟这毫无意义。

  他甚至勉强能算作是一个真诚的人,在绝大多数情况下,沈宁都不会撒谎。

  毕竟,以他的理性来说,在这种处于被审判的弱势情况下,他绝对不可能会把这些稀罕少见的机会全用在这拙劣到无法演示的谎言上,以至于拉低他话语的可信度,导致最后因为这点细节上的小问题出现差池。

  沈宁这话一说,周围瞬间响起了一阵激动的喧哗声——

  “沈宁这说的都是什么话?!他怎么敢这么一脸理所当然的样子直接应下来的?!”

  “到了这时候还摆出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难道到了现在他还没反应过来么,就是门派长老都不可能在这种情况下庇护他了!”

  大抵所有罪人都该跪在地上埋头痛哭、涕泗横流才对,这样周围所有围观的人才能从这份狼狈中感到心满意足,并最终在对方不知是真心还是假意的愧疚言语中,进行类似于马后炮的批判。

  沈宁在这其中显然就是个异类,一时竟显得与这个世界都有些格格不入。

  而沈容此时就站在掌门身后几步的位置,他看着被所有人议论的沈宁,神情中带着悲恸。

  “为什么呢?为什么阿宁一定要和那些魔修扯上关系呢?一定是阙星澜,一定是阙星澜那混账惹得阿宁不喜,这才在着急之下犯下了错事。”沈容看着很是激动。

  大概是提前得知了审问张虎的结果,就像是原本安排的那样,他很快默认了沈宁身上的罪过,并将这份痛苦转化为憎恨,加倍砸到了阙星澜头上。

  掌门见状只得再喊几声,再度维持此时场上的纪律:“肃静!肃静!”

  “从那位魔修口中,我得知了你竟是为了对同门——阙星澜下手,这才和魔修有了联系,此事当真?”

  听到这事居然还额外牵扯到了另一个同门,人群更是激愤,更是有类似“没想到沈宁嫉妒阙师兄的事居然是真的”的话不可置信地响起。

  好像一切又都回到了原本的模样。

  一切似乎都没有改变。

  阙星澜看着这一幕,无声在心中发出了一声叹息。

  他想起了之前沈宁和他说的那句话——“有些罪恶,注定只能用更深邃、更极致的罪恶才能将其尽数覆盖。”

  用恶来覆盖恶。

  沈宁确实做到了。

  可罪恶又如何能覆盖取代反派本身的命运呢?

  怕是他的这位师兄今天也注定要折在这里了。

  阙星澜有些失望地想,只可惜他在这之前到底还是没尝试过死在沈宁剑下,以至于此时都开始跟着有些失落。

  是不是没必要再继续看下去了……

  阙星澜这么想着,然而就在此时,沈宁凌厉的声音就像是一柄利剑一样,即便没有术法作用,但依旧还是直直地刺入了所有人的耳中。

  沈宁:“我确实和那个魔修有点关系,但你要说我是为了对阙星澜下手,这才主动找上的对方?这就不至于了吧。”

  “这么好用听话的一个同门,他要真死了,说不定我反而会觉得有些麻烦。”

  掌门皱眉逼问:“但在最开始,那个魔修一直都在说,你私底下对他的说法,就是因为嫉妒从而生出不满,想要强取阙星澜的性命。”供词不可能有问题,这是他们最终来回问了好几遍的结果。

  不过居然说得这么清楚,显然是张虎自知自己没有活路,于是想要拽着他一起下水,用堪称坦荡的态度说明了他们交谈间的所有细节。

  只是……魔修有魔修的说法,作为明面上的正道修士,他自然也能有一份专属于自己的说辞。

  沈宁早早就等着这一刻。

  先是最开始的法宝灵剑,之后又是玄鸟灵兽,在阙星澜那无人能得知的对命运的厌弃下,如今全门派上下恐怕都已经默认了他和阙星澜之间的单方面胁迫关系,觉得阙星澜就是迫于他的淫威为他做事。

  好不容易在享乐的空隙花时间花心思铺垫出这样的一个结果,让全门派都生出了这样的错觉默认这样的结果,他可不能浪费这个刻意营造出来的宝贵机会。

  “他这么说你们就信了,相比起我,你们更愿意相信魔域的魔修?”不过是借着魔修的名头进行批判,说得好像他就不会一样。

  几乎是满意地看见在场其他人骤然严肃复杂起来的神色,沈宁继续往下说:“可能在这句魔修供出来的话里,也只有几个字能算是对的。”

  “确实,我确实对阙星澜不满,而在这之前,我就打定了注意,要让阙星澜付出代价,要让他未来匍匐在我脚边向我认错。而现在,我确实也做到了。”

  “至于魔修口中的我和他之间的关系,说起来当时也是他主动找上了我,想要借我的手达成目标。我当初也不过是觉得对方居然会当着我的面暴露自己的卧底身份,觉得对方实在蠢得可怜,这才顺着对方的意思往下说,恐怕也只有他当真了吧。”

  “哦,忘了,”沈宁环视四周,脸上带笑,“现在恐怕还要额外再加上你们。”

  即便是到了现在,他依旧不忘自己的嚣张本性。

  周围跟着稍稍安静了一些,觉得沈宁说得确实也有几分道理。

  他们似乎也从沈宁未完待续的话语中感觉到了不对劲,于是终于学会了在尘埃落定前保持沉默。

  掌门轻咳两声,对沈宁至今还这么嚣张的做派仍然觉得有些不大适应。

  不过也确实,沈宁说得虽然难听,但也确实在理。

  以沈宁如今表现出来的这份恶劣,再想想现在沈宁已然在阙星澜身上做到的那些事,尽管说起来可能有些不大合适,可沈宁看着好像也的确不大可能会和魔修共同谋划谋害同门的事情。

  毕竟真要论最后的事实与结果,沈宁对他不喜欢的人做的那些事,在他们这些修士看来,实在是远比死亡还要来得更加恶毒的事。

  ——就好比沈宁一直都在一点一点地剥夺阙星澜的尊严。

  ……多稀奇,明明性格糟糕得不行,却又偏生叫人觉得他确实和魔修没什么关系,好似还有点值得挽救的价值。

  当然,或许正是因为这份性格上的负面缺陷,反而叫人更难以想象,他居然会和一名身份、地位、修为都没有自己高的魔修小卧底平等交流……

  掌门语气变得有些复杂。

  本来他应该在看到门下弟子与魔修没什么密切关系后温和一点说话的语调,可对着这样的沈宁却偏偏又实在只能紧绷着自己的声音,不敢给出半点可能被误认为是鼓励的宽慰。

  掌门:“可你刚才的那个说法,无形中也能算是默认了自己确实在维持这段和魔修之间的关系。”

  “你在当时,究竟是抱着什么样的想法和念头,居然会选择顺着魔修的意思往下说,一直演到今天,而不是直接上报戒律堂?!”

  沈宁已经能提前看到自己最后的胜利了。

  毕竟现在就连掌门都顺着他暗示继续往下说,他也确实没必要太过紧张。

  沈宁耸耸肩,开始尝试祸水东引:“没办法,我是真的有些好奇阙星澜和那些魔修之间的关系啊。你们就不觉得奇怪么?那些魔修为什么会对一个区区外门弟子如此关注,我们的阙师弟身上究竟还藏着什么样的秘密?”

  “而且,你们难道就没想过么,如果顺势答应下来引得那些魔修上钩,在这个魔修势必不可能在我们紫阳宗眼皮子底下大肆入侵的地界,只要稍稍把控好时间和距离,只要阙师弟对那些魔修而言足够重要,我或许就能通过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在门派之间的联系,顺带着揪出门派内的其他魔修卧底?!”

  整个戒律宗的大殿在沈宁话音落下的瞬间跟着彻底陷入了沉寂。

  周围其他围观的同门似乎也意识到了话题最终指引向的古怪方向,于是很快就悄然从惊愕中静默了下来。

  掌门也跟着露出了些许错愕,颇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地顺着沈宁的意思继续往下说:“所以,你的意思是……”

  沈宁:“这还不够明显么,难道你们还没猜中么?”

  “其实偶尔,我兴致上来了也是会做个好人的。”在一片安静的大殿上,沈宁说出了乍一听似乎有些合理的理由,“我也有喜欢的人……偶尔,我也希望我在门派内的名声也能好一点。”

  周围的音量在这一瞬间猛得炸开——

  “如果是有喜欢的人的话……好像也确实啊。”

  “我记得沈宁最开始好像也不是这样的,他最开始还称得上是个君子。”

  “不过沈师兄会为喜欢的人做到这份上?还真是不可思议。”

  想起了在一切麻烦尚未出现前的开始,想到了门派内曾传得沸沸扬扬的传闻——沈宁对柳思思存在好感,对阙星澜的不满也正是因为对方横刀夺爱。

  在场几乎有不少人都下意识看向了话题中的另一个主人公——柳思思。

  联系原本的“沈宁”最初踏进深渊的原因,如今的沈宁说得这句话似乎也能被人接受。

  然而就在柳思思都忍不住开始怀疑,沈宁先前对自己的态度是不是感情无望、因爱生恨时,人群中的沈宁突兀地发出了几声近乎于嘲讽的嗤笑。

  沈宁笑得真心实意,仿佛看到了什么有趣的人和事。

  他的声音尤为平缓,以至于最开始居然还真有人在忽略了他的嗤笑后,觉得他在真心实意地发问:“你们是不是希望我这么和你们说?以此来合理解释我的恶行?”

  “开个玩笑,哪有什么乱七八糟的原因啊,想做就去做了,你们会抗拒那些会让自己觉得快活的事么?就像是现在,我其实就是想看你们这幅靠想象感动自己的蠢样。”

  不知道为什么,人似乎总是很喜欢把情爱与某人无缘无故的恶联系在一起,仿佛只要恶人有了情爱就能变成个好人,连带着所有的恶行都开始变得值得被人原谅。

  就是沈宁以前看多了旁人感动自己的模样,如今每每看到还是觉得有些恶心。

  随着沈宁这句丝毫不收敛自身恶意的话落下,在场所有人脸上的表情都跟着出现了变化。

  然而即便是如此,沈宁似乎还没觉得满意感到痛快,继续笑着往下说,毫不收敛自己的态度:“在最开始,我其实就是料到了今天可能发生这样的事,并一直期待这所有人都心不甘情不愿,低头和我道歉的样子。”

  “林长老,王师兄,赵师弟……”沈宁的视线投向位于掌门身后的林清源,并简短地在对方身上停顿了一瞬后,跟着自己报出的那些姓名代号,看向那些在不久前迫不及待将他捆回戒律堂的同门,假惺惺地继续往下说,“我觉得,如果无意间的善良只是因为其主人本身的性格就被漠视忽略,纨绔又如何能改邪归正,恶人又如何能被感化成良善呢?”

  “在之前,我就觉得你们在看到我被可恶的魔修诬陷时,个个都争先恐后落井下石,恨不得我直接被诬陷着无辜惨死。”

  “现在误会解除,你们既然也都知道自己因为偏见而对我生出了误会,这会儿你们是不是也应该在鼓励的同时,和我顺便道歉呢?”

  大殿内顿时一片死寂。

  被点名的人个个脸色铁青。

  谁又能看不出来呢,这份所谓的“善良”本身就来源于刻意的算计,来源于沈宁正在谋划的另一桩恶行。

  但凡是个有骨气的修士,谁又会愿意在这样的前提下向沈宁低头。

  然而在场却也同样存在着一个无所谓对错、对沈宁无限偏宠的沈容。

  一听自己的孩子实际和魔修无关,那有理有据的论述、那坦诚明说的善良,都让沈容为之而动容。

  同为门派长老的林清源无法那些,其他门下弟子对他来说倒是轻易就能达成的目标。

  沈容甚至都没使出什么手段,只是追着沈宁的话跟着扫向那些被点名的修士,这些年轻紫阳宗弟子便迫于门派长老的威慑,面对着沈宁那张得以的脸跟着弯下自己的腰,顺着对方的意思跟着开始道歉。

  直到此时,沈宁似乎才算是勉强满意,觉得这些人的态度对得起他额外发的“善心”。

  掌门今天总是忍不住咳嗽。

  明明是个修士,却像是得了风寒的样子。

  掌门轻咳两声,似乎想揭过此时场上尴尬的氛围,同时提醒沈宁学会收敛:“咳咳,那阿宁,你能和我细细说说么,你当日究竟是出于什么想法,当初会选择和魔修纠缠而不是直接上抱?”

  就差点名直说,你本身想法就不合适,这会儿就别把自己摆在受害者身份上了。

  “掌门,您的意思是我做错了么?”沈宁怎么可能学得会忍气吞声。

  他这会儿要是忍气吞声了,之后就该轮到他自己在诘问下受苦受难了。

  “我冒着危险与那些魔修打交道,就想尽可能将门派内隐藏的魔修尽数除去,我这也是为了门派的将来,难道您觉得我这是做错了,所以只配在得到这样的对待——被关进戒律堂的监牢、至今仍被捆仙绳捆绑后,还是不配得到哪怕一点鼓励和歉意?”

  ……说得好像谁不会拿感情谈事似的。

  恐怕此时场上也只剩下沈容能配合着做出一脸动容的样子,表现出一副“我的阿宁真善良”的样子。

  像是沈宁这样的恶劣的人,说不定最开始就是满心记挂着其他同门对他算不上多好的态度,盘算着这一幕的出现,意图让所有人都向他低头,这才在最开始安排了这场局。

  沈宁说得确实没错,当真正的沈宁站在所有人面前,就意味着那套只适用在原本的“沈宁”身上的命运最终毫无用处。

  而沈宁唯一要做的,就是让全门派上下所有人都意识到,那个恶劣的、就算是当着掌门的面也毫不收敛的沈宁究竟是和模样。

  阙星澜站在场边。

  因为先前其他人的好意,此时他和沈宁之间的距离称得上是靠近。

  阙星澜甚至能清楚看到沈宁神态间的微妙变化。

  其他人唯恐壁纸而不及的存在,却反而是他眼中唯一自由、唯一想要靠近的存在。

  这是阙星澜第一次看到既定的命运被轻易打破。

  明明比原本的“沈宁”来得更加恶毒,脾性古怪到更加难以捉摸,摆明了是个更加险恶的混账。

  但就是这样的沈宁,他几乎是精准踩着所有人的底线,以更加凶恶蛮横的姿态,最终从闹剧中轻易抽身退场,全程不闪不避。

  明明看着更加恶劣的具体事项,却反而能叫所有人忍耐着接受。

  这就是沈宁。

  这才是沈宁。

  像是有细微的星光从沈宁身上散落,穿越大片空白降到他身上,最终渗入皮肉、深入骨血。

  血液顺着血管淌入心脏,并最终由心脏自那点微弱的星光里泵出火苗,一点一点烧灼不断升温的热血。

  素来平静稳定的心跳声不断加快,以至于到了最后竟生出了头晕目眩的错觉。

  很难想象此时阙星澜的震撼。

  既定的人生终于加入了别的重要变量,让他也能从中感受到一丝过去从未体悟过的鲜活气。

  他看到了另一段不受禁锢的未来,他看到了人生存在的另一种可能。

  那是唯一一个能超脱于规则的存在,那也是这个世界唯一能被称作是自由的人。

  ——即便对方是个彻头彻尾的恶人反派,甚至于在很多时候都不屑于收敛装出伪善。

  他就在旁边艳羡地欣赏这一幕,并期待着加入,最终死在对方剑下。

  大抵此时唯一能让阙星澜勉强保持镇定的,就只是因为沈宁那在短时间就能让所有人都刻骨铭心的古怪脾气了。

  但凡表现出哪怕一丝迫切,沈宁绝对会借着这点机会将人彻底看个透彻,伸手取得自己所有想从对方身上得到的东西。

  阙星澜只能告诉自己,必须得保持冷静。

  越是表现得迫切,沈宁或许还更是容易享受这份迫切,并对他的所有希冀都视若无睹。

  阙星澜长长呼出一口气,勉力保持着镇定。

  只剩一双眼不受控地直直注视着对方。

  而在他的视线终点,沈宁同样也在这个时候扭头扫了阙星澜一眼。

  所有的情绪在沈宁的眼中都无所藏匿。

  沈宁轻易就看到了阙星澜的激动——

  不是吧,就这点小事,至于激动到像是烧了CPU的样子么……

  沈宁能看得出来对方的情绪变化,但却无法理解。

  毕竟他向来自由肆意,最是惹人艳羡。

  沈宁给出的说辞有理有据,远比其他别的可能更衬他现在人嫌狗憎的怪脾气。

  之后又是零零碎碎地问了几轮,直到所有问题都在沈宁给出的架构中能寻到理所当然的答案后,他这才被人从戒律堂里放了出来。

  只是大概也就是因为沈宁在大殿上的所作所为,之后门派内的气氛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显得有些尴尬,特别是在某些沈宁在场的场合。

  也就是因为这个,在之后紧跟着号召门下弟子走出山门出去历练时,几乎没人敢在沈宁面前出没,于是也没人愿意和他组队。

  当然,因为同出一门、被沈容以担心沈宁孤单为由,强制要求被迫和沈宁组丢的柳思思除外。

  介于目前沈宁对阙星澜还有点兴趣,再加上沈宁差不多已经摸清楚了天道命运对天选之子的要求,几乎没费多少功夫,捏准了主角不可能在面对反派时选择退让,沈宁几乎没花多少功夫,就直接和阙星澜组上了队。

  紫阳宗的所谓门派历练,其实就是指派门下弟子去往紫阳宗附近的城镇,解决当地上报的异事,保一方平安。

  这也是如今修真界内寻常城镇和周边门派的固有生态。

  在过去,在道修和魔修勉强还算是平和的时候,城镇内作恶的妖魔可比现在少很多,彼时这还不会被算作是门下弟子的历练内容。

  如今一旦道修开始显得弱势,于是什么妖魔鬼怪都紧接着开始出世作恶,惹得寻常城镇内的普通人苦不堪言,平时时不时就得额外忧心一下自己的性命安全。

  沈宁这一次历练的目的地,就是紫阳宗附近的一座约莫有数万人口的大城——长甘城。

  兴许是因为城内人口数量太多,新鲜的活人总是引得妖魔鬼怪狂舞,哪怕是城外专门设下的法阵都挡不住这些妖邪动手。

  城内的百姓过得远没有他们城镇的名号来得轻松,群魔环绕之下一日日都苦得要命。

  因为相比起其他城镇和紫阳宗离得有点远,而平素弟子出山门历练时可没有平时去往秘境时来得那么方便快捷,有灵舟相送。这一段抵达历练地点的路,都必须得门下弟子自己想办法解决。

  在出发去往长甘城的路上,沈宁也因此有了和阙星澜长时间相处的机会。

  有时候闲得无聊探索欲上来了,他没事就会试探着问一些看似无关紧要的问题,以此来熟悉这位后知后觉对他敞开心怀的天选之子。

  而沈宁自己心里也有数,在自己暂且跨越“死劫”后,这个时常纠结于命运的天选之子注定会因此而对自己额外保有一份宽宥。

  相比起以前那副闭口不谈的自闭样,如今的阙星澜对自己的死亡恐怕也额外多上一份期待与肯定,相信自己或许真能死在他手下后,他一定能从对方口中问出更多的问题。

  在最开始问过一些零碎看似无关紧要的话题后,沈宁逐渐开始向里深入,逐渐多上了一些好像没有分寸感的探寻意味。

  这天将将入夜,因为在城外没有客栈也没有破庙,三人只能选择露营。

  篝火被点燃,火光笼罩下似乎连夜色都显得温柔。

  继那些鸡零狗碎的询问后,沈宁就是在这时候问出第一个略有些冒犯的问题的。

  沈宁突然出声问道:“说起来,我倒是有些好奇。我记得阙师弟你以前是个普通人吧,好像还是个主动找上紫阳宗的普通人。你是怎么会想着要修仙呢?”

  以他对阙星澜的了解,要是能一辈子待在人间城镇内,就算是时不时遭受妖魔的侵扰,对方也必定不会主动找上山门,来做什么修真者。

  虽然阙星澜十有八九会说什么“命运如此”的含糊的话,但此时柳思思在场,说不定能得到些什么意料之外的有趣反应。

  而沈宁在这之后也确实得到他想要的有趣反应了。

  相比起沉默的阙星澜,反倒是柳思思率先激动了起来:“师兄,你没事问这个做什么?”

  “没事不要随便乱问阙师弟这种私事好不好?!”在亲眼看过她的这位沈师兄在过去是何等可恶后,这几乎是她第一次鼓起勇气反驳沈宁。

  可沈宁要是会因为他人的一句阻拦,就听话地放过这摆明了有状况的话题,那他也就不是沈宁了。

  沈宁一派轻松:“这有什么,问问又怎么了,我这也是关心阙师弟啊,这有什么不能说的。”

  柳思思有些生气,但沈宁这脾气他如今也算是知道了个大概,要是不和对方说清楚,对方绝对会装作看不懂其他人的脸色,寻根究底地一直往下追问,直到问出他想要的内容。

  柳思思恨恨跺脚,不得已和自己这位恶人师兄屈服。

  她先是装出了一副暂时要离开办事的架势,随即对着沈宁挤眉弄眼示意对方跟上。

  ……柳思思显然不知道她的动作看着有多明显,而这荒郊野岭也没有什么急需处理的事。

  沈宁没有辜负柳思思的期待,跟上对方寻求问题的答案。

  也就是在躲开阙星澜后,沈宁终于从柳思思口中得知了阙星澜的那段过去。

  柳思思压低声音,像是怕自己的话会随着风传到阙星澜耳边:“师兄,阙师弟他来修仙,是为了能寻求找到他妹妹的办法。人间的官府实在不顶用,于是就只能寻求术法。”

  “只是可惜,如果真要跨越这么远的距离、在人间毫无方向地寻找到自己的亲人,这种寻求亲缘的术法法宝,显然不是普通筑基修士能触碰到的。”

  “师兄,你别问他了,阙师弟不会想回答这样的问题的。”柳思思一脸恳切地看向沈宁,试图让沈宁学会收敛。

  可沈宁却不觉得事情当真如此。

  一个连死都不怕的人,还能怕别的什么事么?

  他总觉得这里面藏着什么秘密。

  于是在之后柳思思说“沈师兄你先回去,我再捡点柴火,我们装作没聊过天的样子分开后去”后,沈宁跟着同意,并在回去后,问起了这件事。

  而阙星澜的反应确实也如沈宁意料中的那般平静,只剩下说出的话足够惊人:“寻找妹妹?怎么可能,她早就死了,我亲眼看到的。”

  “事情总是如此,天道总是要适时给天选之子一点修仙的动力的。不然要是天选之子沉溺于亲情友爱,无心于修仙踏上那条注定的未来,那可就糟糕了。”

  “……这应该也很正常。”

  木柴燃烧发出噼啪声,此时篝火边有一瞬间的沉寂。

  沈宁顿了两秒,突然有些不可思议地出声问道:“……阙师弟,你这么一心求死,不会只是因为你心里那份仅存的良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