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东府阴云密布,空气粘稠的几乎叫人不能呼吸。

  乌涂尔受伤十分严重,送回宫里的时候气息只出不进,差点当即就叫太医们说回天乏术了。但太医们看见太子那张失魂落魄的面孔,怎么都说不出这话。最后没了办法,只好用上了虎狼之术,才算是稍稍稳住了乌涂尔的性命。

  但到底浑身是伤,有羽箭扎的血洞,还有刀口,再一查,那些羽箭上头居然还淬了毒。虽说毒性不猛,但乌涂尔中箭太多,不多时就发起高热来,还动辄呕出黑血。

  他没了意识,太医们怕他呕血把自己呛死,只能扶着他斜斜躺着。

  程束一动不动的看着,觉得他就像是个木偶一般,别人怎么动他,他就什么姿势,一点活生生的气息都没了。

  黄塘亭没了,如今在程束身边的只有李庄。李庄把反贼头目看管起来,就来这边看情况。看到是这等模样,心里凉了半截,不住像神佛祈祷,求他们万万放过乌涂尔,决不能带走他。

  祈祷完,他又赶忙对着太子道:“殿下,您要不要歇一歇?”

  太子却不出声,像是没有听到。

  李庄心里大叹,更不好说什么了,只能也跟着太子在一旁等。

  沐月阁本身不大,这会儿挤满了人,虽说太子周身无人敢去,但来来往往的宫人们,端着清水进来,端着血水出去。一盆又一盆,简直不知何时才是个完。

  程束到现在未曾清洁自身,手上乌涂尔的血已经干了,粘在他皮肤上有些紧,可他也不在乎。而是盯着那些血水,只觉得心中无感。

  明明见了那么多人的死亡,以为可以坦然面对了。但到了乌涂尔这里,他竟然惶恐到不知怎么办才好。思绪杂乱如麻,竟然理不清。一会儿想为什么乌涂尔来了东府,仍旧受了那么多伤?一会儿想为何乌涂尔就要冲出来就自己?一会儿想自己到底算不算个太子,怎么能叫他受伤呢?

  他一会儿又恨了,他恨那些把乌涂尔弄伤的人,什么反贼、方令棋、越国国王……这些伤害过乌涂尔的人,他恨不得统统抓起来抽筋扒皮,让这些人也尝尝什么是痛彻心扉。

  可他忽然又不恨了,他想着,只要乌涂尔能活着,什么甲乙丙丁,就全然不重要了。

  就在这时,太医院院判过来,低声跟他说:“殿下,三王子受伤严重,我等已经竭尽全力医治。算是刚刚把人从鬼门关拉扯回来……但也并非全无风险,这两日里,若是三王子不能自己恢复意识,恐性命堪忧。”

  他这话说得已经是没办法的办法,谁也不想在这个时候触了太子的霉头。但病人的情况也得如实告知,这可把院判慌得出了一头汗。但太子却是没有想象中恼怒起来,反而很是平静,就是语气有些虚:“不需要清创了?”

  院判赶忙道:“已经全部包扎好了,方子也给了。”

  “嗯。”程束淡淡道:“下去吧。”

  太医们听了后,都纷纷行礼告退,最后只剩下普通宫人。

  由此,整个沐月阁也安静下来不少。程束仍旧是没动,还盯着乌涂尔看。看他那张好不容易从血污中清理干净的面孔,看他即便是失去意识,还会因为不知名原因皱起的眉头。

  程束回忆起院判刚刚说过的话,心道,若他能好好活下来,我就什么也答应他。

  然后,他终于迈了步子,走到乌涂尔跟前。俯身下去握住他的手,然后轻轻吻在他额头上。

  李庄见此微微一震,心中复杂,又想开口,却眼睛一扫,看见了什么。随后他就失声道:“殿下……您也受伤了!”

  程束早就知道,毕竟那些箭矢又多又密,自己只是被划伤,如何能与乌涂尔相比?

  李庄却是急得很,因为箭上有毒,虽然只是皮外伤,可这么久不处理,那些毒不知道都蔓延到什么地方去了:“殿下,处理伤口要紧!”

  “本宫知道。”程束低低咳嗽一声:“本宫就是想等他安稳下来再说。”

  “三王子这边我会差人照顾,请殿下放心。”李庄赶忙道:“还请殿下移驾重华殿,叫太医诊治。”

  程束却不应,反而叫人搬了件扶椅来:“不必。李庄,你去取了药来,在这里处理就行。”

  他不想叫太医诊治,李庄心中有了计较。怕是太子不愿受伤这事儿传到外面去,但那珍藏的秘药……虽能解百毒,却有很强的反噬性,服用之人应当好生休养才是。现在这么看,太子殿下是铁了心陪着乌涂尔,他们再说什么都是徒劳。

  李庄没办法,只能照做。

  等看着太子服了药,脸上居然分毫未显,李庄也有些拿不准了,没忍住劝道:“殿下当真不休息休息?”

  “别这么多话。”程束看起来疲劳至极:“我等他。”

  程束竟然就这般等了两日,其余事情全都抛在脑后,直到瞧见乌涂尔眼睫微微动了,他才松了一口气。却是脚下虚浮,眼前发晕,还好李庄扶住了他。李庄不由得喜极而泣,对他说道:“殿下!三王子这是要好!您也休息休息吧。”

  程束知道他说得没错,深深看了乌涂尔几眼,又等着太医来了诊断,这才终于离开沐月阁。

  不过乌涂尔虽然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想要彻底康复还需很久,而他清醒过来后,又已然过去了三日。

  他醒来的时候,沐月阁空无一人,他也静悄悄的,没弄出什么动静来。

  此时正值黄昏,眼看着太阳就要落山,夜幕即将来临。乌涂尔睁着眼躺了一会儿,这才听见外面响起了脚步声。他以为是张元仁,低低喊了一句,却没得到回应。而那人进门,走到他面前,他发现居然是方令棋。

  见了方令棋,这几日的记忆才像是洪水一般席卷脑袋,叫他想起来了什么。

  “怎,怎么是你?”他仍旧发着热,哑着嗓子问。

  方令棋却道:“三王子,您当真福大命大。”

  乌涂尔浑身疼得要命,可还是明白了他的意思:“你……你给我的不是毒药。”

  “的确不是。”方令棋笑了笑:“我原以为天下人都为私欲而活,但三王子却宁可死了,都要见太子一面。我试试三王子,三王子叫我刮目相看。”

  乌涂尔看着他,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方令棋不以为意,接着道:“但我与木禾来往是真,三王子,难道不想想为什么吗?为什么木禾忽然急着杀你,忽然又和那位勾结在一起。”

  乌涂尔低低咳嗽一声:“为什么?”

  他问得爽快,方令棋微微一梗,随后道:“因为越国出大事啦。三王子,你爹娘都死了!”

  这的确是大事。就算国王和王妃两个人对待乌涂尔十分差,这个消息才一听闻,仍叫乌涂尔顿住了。方令棋像是对他这种表情非常喜爱,将事情来龙去脉全都说了。

  越国事发也是在不久前,说是国王和王妃双双毙命,完全不知原因。国王心腹生怕此事被太子知道,要让乌涂尔继位。毕竟乌涂尔是他门生,有太子干预成为越国国王,此后对太子更是如虎添翼。所以心腹兵分两路,一路秘密先报木禾,一路缓行后报朝廷。由此一来,木禾快马加鞭回到越国,到时候已是国王,太子也无可奈何了。

  木禾接到密报,同时还接到了越国大巫的信件。信上所言,国王王妃毙命,皆因乌涂尔。他年纪越来越大,妖孽之气溢出,又成了太子门生,几乎将天家的紫气全部化为己用。这才克父克母,而下一步,就要克死木禾这个亲生哥哥了!

  木禾不由大骇,可又不敢亲手杀了乌涂尔。正巧这时来了位神秘人,说是有人愿意与他联手,帮他除掉乌涂尔。代价则是,木禾成为越国国主后,一定要归顺于他,他若有难,越国当鼎力相助。

  这些事情怎么就能联系在一起,乌涂尔听着脑中混乱,但还是抓住了重点:“你,你说!木禾动了心思,也参与刺杀殿下一事!”

  “不错。”方令棋道:“木禾未曾给我毒药,我去求药,他却让我哄你出东府,就为了射杀你。”

  “太子殿下虽然早有打算,有了应对之法。但那些暗箭却是突如其来,想必都是木禾的招数。”方令棋一张脸在黑暗中看不清晰:“所以才损失了黄公公,更是受了重伤。”

  乌涂尔忽然听到这个,心神大震,没忍住咳出血来,几乎嘶声道:“你说……你说殿下重伤!”

  方令棋忽然笑了,从背后拿出一件帕子来。那上头竟然都被血浸满了:“你当为什么沐月阁的人都不在了?”

  “箭上有毒,太子毒发。重华殿那头已经乱作一团了,这是我趁乱摸出来的,你瞧瞧,我可有骗你?”他伸手,将血帕子递到了乌涂尔眼前,狞笑道:“三王子,你还没有想明白吗?”

  “若不是你这个妖孽,木禾怎么会和那人联手?又怎么会让黄公公身死?更让太子深受奇毒?”

  “你就是罪人!妖怪!你不懂吗?!”

  乌涂尔浑身都颤抖起来,他看着那血帕子比看到什么鬼怪都怕,他狠狠摇头:“不,不!我不是妖孽!我没有害太子殿下!”

  “那为什么你父母死了?为什么你入东府后,连带着太子殿下也变成这样?”方令棋一句一句逼问:“你先克死姆妈和她女儿,后来是亲生父母,然后就是殿下是不是?!”

  姆妈……

  她们死的样子出现在乌涂尔眼前,两只眼睛睁的大大的,像是不甘心。

  “不,不,不……”乌涂尔根本控制不住自己,他没有办法将这些抛在脑后。殿下重伤了,黄公公死了,父母也死了!难道真如方令棋所说,他就是妖孽吗?!

  方令棋这时忽然道:“你不信?”

  他伸出手来,将那张帕子扔到乌涂尔面前,随后抽出一把小银刀来:“我让你看看。”

  说着,小银刀随着他手一挥,在乌涂尔脖颈上留下一道不深不浅的口子来。伤口处立即流出血来,乌涂尔抹下一看,那血液在黑暗中竟然带着青色微微发光。

  他吓得大喊一声,疯了一样把那些血迹抹在床榻上。而等他一抬头,方令棋举着一面铜镜给他看。

  镜中的他此时狼狈不堪,面容憔悴,但一双碧眼却也发着光,那些光好像是野兽眸中的杀戮之气,直直的就要钻进人心里!

  哪个人能有这般奇异?

  我算不算人?!

  我是妖孽吗?

  乌涂尔又咳出一口血来,那些血落在地上,照旧发着微光。

  此时,方令棋幽幽道:“越国现在算得上叛国,你是越国三王子。这幅样子落在太子眼中,他会怎么想你?”

  “他会觉得你当真是个妖物,从前乖巧接近,不过是为了某一日刺杀他!”

  乌涂尔不想去听这些话,但这些话就是往他的耳中钻,他甩不掉,只想逃。

  “三王子,我放你一马,你走吧。再也不要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