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小朝会上,众臣发现太子殿下变了。他往日打扮素净,可今儿却带了围脖。围脖也不是寻常模样,而是红白相间的,虽然衬着太子殿下更加好看,但这种时候从不曾见,也不知道殿下是不是近日换了口味?

  有些人心思活络,当即就把那围脖的样式颜色记下,准备回去也给殿下献一些来。

  小朝会规模不大,几乎天天都有,一般是有事需要上奏的臣子才参与。因此相较于每十日一次的大朝会而言,气氛就稍微轻松一些。大家都是想说什么就说,有的时候都能争执起来。太子对此也没有太多的干预。

  刚开始,军机处照旧上奏每日杂事,后来户部尚书出列将近期与外国通商一事简要说明了,眼瞅着大胤和欧罗巴的另一条商路就要打开了。可他说完,一旁的御史中丞陆友丰有些异议,大致意思是大胤现有八个港口,管理上却有冗余,实在浪费人力物力,不如趁此机会重新换血,好能更加高效。

  但他才这么说,周遭一些内阁的人就不满了,只言地方市舶司不过多出一二官员,便是配备军士都尚且不足,如何能说冗余?

  一方想要裁人换人,一方不甚同意,两边都是文官,一会儿功夫过去,瞧着就争执得脸红脖子粗了。

  最后自然谁也没能吵过谁,闹了个不欢而散。

  程束并未说话,却在散朝后秘密叫了谢琢来:“好一套狗咬狗,你知道什么内情吗?”

  谢琢想了想:“御史台自分离出监察府,几乎可以算得上没什么正事可干。更何况陆友丰和内阁胡大人私交甚好,不至于和内阁的人对着干。那问题就出在市舶司里了。”

  “他们对人员一事很是在意……本宫记得,陆友丰没什么熟人在市舶司中。”程束道:“倒是胡大人的妹婿如今在广州风生水起,好不痛快啊。”

  “下官也有些困惑。”谢琢将这几个人的关系在脑中过了一遍,总觉得今日小朝会上的事情颇有些古怪。思虑一阵他说:“前不久,他们都还秘密拜访德王,不知要商议什么。”

  “殿下,下官请愿前去各地市舶司,将此事好好整理清楚。”

  程束本意如此,自然应了:“有劳你。不过不能明着走,本宫会给你安排其他事情,你借此为由脱身。”

  “是。”谢琢领命而去。

  送走了谢琢,程束这才回东府。刚到了门口,就有内侍像他禀报:“殿下,宫门外礼部尚书范大人的小厮候着呢,说要给三王子送件礼物来。”

  程束有些疑惑,想着范恒与乌涂尔才见过几次?居然都要送礼进来了。他道:“叫人进来。”

  不一会儿,范恒派的人进了重华殿,对着程束十分谄媚:“殿下,我家老爷专程托人做了件木椅,下头按了木轮。听闻三王子受伤,有了这个东西也能坐上出门逛逛,用不着费腿。”

  程束一听就知道,这送来的东西是轮椅。不过这种东西寻常人少见,就算有也是在军中配备,整个大胤也没几个人用过。范恒倒是很用心了。

  他淡淡道:“知道了,留下吧。范大人有心。”

  小厮赶忙叩谢:“殿下言重,能替殿下分忧,是我们老爷的福气。”

  那辆轮椅就停在外面,程束打眼一瞧,才知范恒的小厮说轻了。这东西做工细致,低调内敛,甚至还专程做了软垫和靠背,实在是费了一番功夫。

  程束心道,范恒这个老家伙,平日里看不出,这会儿倒是心细如发。

  他对此很是满意,立刻叫李庄给乌涂尔送过去。随后又想了想,决定让乌涂尔也来一趟,正好试试坐着这个轮椅舒服不舒服。

  李庄问道:“殿下,可需要让三王子准备些什么?”

  “其余的不必。”程束道:“他如今伤了腿,就算能坐着轮椅去书院,也得再休养一阵……这几日的功课让他带来,本宫瞧瞧。”

  李庄这才走了,然后很快就推着乌涂尔到了重华殿。

  乌涂尔第一次坐轮椅,觉得十分新奇,可到了重华殿,又觉得不合规矩,刚想从上面下来,就被李庄制止:“既然是殿下准许,您不用这么在意。”

  而到了太子身边,太子挥退了众人,也说道:“往后你见我,除了外人跟前,只要在这东府之中,便没有那么多规矩。”

  乌涂尔不解:“可……之前的时候,殿下说虽然有时规矩可免,但也要注意分寸。”

  程束难得被他噎了一下,想了想,自己当真在乌涂尔刚来的时候说过这些。但……

  他轻轻哼了一声:“此一时彼一时,你听着就成。”

  他说完这一句,又觉得不够,仍旧给自己找补:“老师与学生间,若能是亦师亦友的关系,倒也不错。”

  这回乌涂尔没在反问,程束也不愿多说这个话题,继续道:“你伤着,是不是有几日没看功课了?”

  乌涂尔摇头:“学生本就和别人差了很多,再不抓紧学习,不是要差得更多了吗?”

  他说着,从随身带着的小书匣里取出些东西来,全都摊在太子面前:“殿下,这边是我写的大字,这边是书院里先生布置的作业。”

  程束拿起来一看,发现他果然认真极了,每日练习的大字都有日期,按着顺序一摆,进步果真不小。再看书院先生留下的课业,虽然有的地方仍旧有些偏差,但和他刚来东府的时候,已经是截然不同。

  程束点了点他课业,说道:“这句‘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你释义错了。”

  乌涂尔道:“这句学生的确不懂。”

  “过去的已无法弥补,未来的尚能追赶。”程束微微一笑:“乌涂尔,这句话很适合你。”

  “你懂吗?”他问。

  乌涂尔听着心中一紧,被太子这么说了,他怎么能不懂?可太子为什么这么说?难道是知道了些什么,在这里提醒自己吗?

  可那种事情……他是“妖孽”一事,在越国被人看得那样重,没人觉得大巫所言是假。一双眼睛,一句“妖孽”,成了他的枷锁,也成了别人随意凌辱他的缘由。

  他忽然想起自己的姆妈来,那是一个胆小的女人,她那样害怕自己,可到底是动了善心。她在别人对他放任自流的时候喂他奶茶喝,还给他缝了唯一的一件羊皮袄。

  可姆妈的下场是什么呢?她和她的女儿忽然染了病,再如何也治不好,最后死在了冬天。她们的病来得凶险又迅速,可在她们死后又销声匿迹,若不是留下两具尸体,哪里找得到疾病的踪影?

  由此,更多的人对乌涂尔“妖孽”一事深信不疑。他们说,都是因为乌涂尔,只是在他身边帮助过他的人,都落得个病死的下场。是乌涂尔“诅咒”了两个可怜人。

  诅咒……多么叫人不寒而栗!

  乌涂尔忽然一颤,猛地去看太子。太子被他看着有些困惑,好像对他说了句什么,偏偏乌涂尔没听到。

  他抿唇,好久之后才戚戚然问道:“殿下!您信不信诅咒?”

  他问得突兀,程束一愣,随后莫名沉了面容:“你说什么?”

  “诅咒,您信吗?”乌涂尔不死心的又问:“就是那种可以悄无声息夺走人性命的东西。”

  程束听得“诅咒”二字,想起来李庄曾报说,那位郦国王子就曾不止一次说过乌涂尔为“妖孽”。若是只说一次,或许是因为有龃龉,但是次次都说,倒像是真的了。更何况,程束实在想不出来,为什么乌涂尔身为越国三王子,会经受那等的折磨。

  他心里沉了不少,原本觉得此事用不着着急,眼下看来却是不行了。他心道,若是真能有什么巫蛊、诅咒之术,他身边那些不服之人还用得着每日殚精竭虑的给自己惹麻烦吗?直接来个什么诅咒不就得了。

  因此,他道:“乌涂尔,不要胡思乱想,世上没什么诅咒,全都是旁人哄你的无稽之谈。我更是一点不信。”

  乌涂尔怔怔的看着他,说:“殿下真的不信……”

  可这话尚未说完,就听得外头急匆匆传来脚步声,随后就是黄塘亭忧着一张脸进来:“殿下!大理寺周大人在外求见!”

  大理寺卿周念,才不过三十多岁的年纪,能做到这个位置,一方面靠自己卓绝的才能,一方面也靠太子提携。算是贴着太子立起来的纯臣,虽不如谢琢那般和太子亲近,却也是与太子有些私交。

  他的大理寺以审核各地刑狱大案为主,寻常的时候应当是不会上门叨扰太子。可今儿来的这么赶,还这么着急,恐怕是有要是禀告。

  程束当即道:“请他进来。”

  随后又安抚乌涂尔:“不是什么大事,你如今腿伤着,也不用着急回去。就留在这里看看书……一会儿和我一起用午膳。”

  乌涂尔见他却是有些急,也觉得外面来的那位周大人,或许是有急事找殿下。他不愿给殿下添麻烦,自然乖巧道:“是。”

  程束这才走了,刚到正殿坐下,就见周念急匆匆赶来,猛然见了他,立刻说道:“殿下,大事不好。”

  “何事?”程束道。

  “几月之前暗娼一事,出在京畿,又牵连甚广,因此下官一直在跟踪此案。”周念也不来虚的,直言说:“跟着顺藤摸瓜下去,却是发现一条重要线索。大理寺下属顺着线索去找,竟然连连死了两个人!下官自觉兹事体大,不敢瞒着殿下,才想着来报殿下……”

  “可适才手下人说,依旧是这条线索,在昨儿晚上跟踪的时候居然出了岔子。本以为要摸着边儿了,却不知为何断了!”周念说着,只觉得其中分外凶险:“等着好不容易拾起来,居然……居然直指方大人家里!”

  程束一顿,皱了眉:“你说哪个方大人?!”

  “自是京兆尹方青淮大人!”周念忽然跪下:“下官手下人来报,说不知为何,方大人自宅前头跪着一对夫妇,口口声声说是方大人为了金银,就去做了经营暗娼一事!他们当街大呼小叫,居然还拿出一份证据来!”

  这话一出,在场知晓内情的人都是变了脸色。方大人那是皇后母家从前的旧人了,如今也算得上殿下的左膀右臂,到底是什么居心叵测之人,竟然敢祸水东引到他头上?!

  程束咬牙切齿:“周念,你怎么处置的?!”

  周念道:“那夫妇不管是信口雌黄,还是确有其事……早已闹得是人尽皆知。下官已经让人拿了他们,可他们还想着攀咬大理寺和京兆尹……甚至,甚至都说到了殿下头上!”

  “他们如何说?”程束如今是真正的起了怒意,居然没了什么强烈的情绪,冷冰冰道:“你只管说。”

  周念额上划过一丝汗,当即叩首道:“不敢欺瞒殿下,那两个叼人说……说,殿下不孝不悌,行事乖张,妄尊礼法,不堪太子之位……还说殿下借由暗娼一事,贼喊捉贼,实则是为自己揽财!”

  他说完这些,只觉得不敬到了极点,当即又道:“下官口出狂言,还望殿下责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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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某些事情转折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