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涂尔是被小腿传来的疼痛疼醒的,他睁眼一看,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营地中。芙蕖就站在一边悄悄抹眼泪。

  乌涂尔哑着嗓子道:“芙蕖,有水吗?”

  芙蕖先是一惊,随后又有些控制不了情绪,一边哭一边道:“有有有,我这就给您拿。”

  她说着,将温水递到乌涂尔唇边:“您先喝,我去通报李少监。”

  “别去。”乌涂尔拉着她道:“李少监知道了,殿下也要知道了。你扶我起来,再帮我把横云骐偷偷牵过来……我的狐狸还差两只。”

  芙蕖又气又急:“您怎么还要出去!外头飞着大雪,若不是李少监将您找回来,您可都要冻死了!”

  “狐狸有什么好的?名头有什么好的?下一年,下一年您再来,肯定都是您的!”

  乌涂尔却道:“我要给殿下做披挂,没有狐狸不行。”

  他说着,忽然咬住下唇,颤抖着说:“芙蕖,没有狐狸,没有名头,我怎么回报殿下?!”

  “我拿什么回报殿下?”

  芙蕖哪里见过这样的乌涂尔,当即有些懵。但随即,有人在帐子外面道:“本宫并未让你偿还。”

  居然是太子!不知道刚刚的话,太子听进去多少。芙蕖知道这两个人必然要说话,所以她将温水放在乌涂尔手上,从大帐中赶忙退了出去。

  太子果然也立刻进来了。乌涂尔看见他,不知该如何面对,只能逃避似的又闭上了眼睛。

  程束看了看他,瞧他腿上架着板,伤口处都擦着药,现在这样子着实可怜。

  “乌涂尔,你睁开眼睛看着我。”程束忽然这么说道。

  乌涂尔眼睫颤了颤,还是睁开了。

  程束踱步走过来,坐在了乌涂尔身侧:“你先喝水。”

  乌涂尔见他靠近,心里那种纠结更甚,却只能听了他的话。等将那杯水全全灌下去,嗓子也好受一些了,乌涂尔才道:“殿下,我抓了两只狐狸了。可惜一红一白,做不了披挂。你别怪我,我明日再去,肯定能再抓白狐回来。”

  程束猛然明白了为什么芙蕖刚刚气成那个样子。这话叫乌涂尔这么一说,委实叫人很是恼火。

  他没控制住,伸手轻轻按了一下乌涂尔断掉的小腿,眼看着乌涂尔痛苦的仰过去,一张脸都绷紧了,冷汗顿时就下来了。

  程束看见乌涂尔这样,心里惊了一下,又隐隐生出后悔来。想自己为什么就要动他的伤处?不是给他找罪受吗?

  他心里后悔,不知怎么就任由表现在了面上。他赶紧缩回了手,一边是恼火乌涂尔,一边又觉得自己亏欠乌涂尔。简直要被折腾的分裂成两个人了。好一会儿,他才道:“我再不碰你伤处了,瞧你疼成这样。”

  可他说完这句,又说:“既然疼成这样,你这条腿是不想要了吗?还去抓什么狐狸!”

  乌涂尔疼出了泪花,却慌忙点头:“想要,想要!这条腿留着,我想帮殿下跑东跑西……可白狐,白狐也想要,想给殿下做衣裳。”

  程束又是一阵沉默:“乌涂尔,你到底是真心还是假意?”

  “我也不知道。”乌涂尔这话说得耐人寻味,可忽然又强撑着微微一笑:“我只知道殿下比我聪明得多,应该知道我是真心还是假意。”

  程束听了,莫名怔住。他想,这小子平日里说话耿直,怎么这句话就更加耿直了?若不是自己了解乌涂尔的性子,还以为是哪来的情场高手!这话若是对着小女郎们说出去,还不叫人家死心塌地跟了他一辈子?

  程束问:“你怎么这么说话?谁教你的?”

  “李少监。”乌涂尔毫不犹豫就卖了李庄。

  程束差点没有气笑了,咬牙道:“他怎么教你的?”

  乌涂尔不明所以,照样回复:“李少监说我说话直接,有的时候是好事,有的时候是坏事。但对着……对着殿下的时候,照直说应该是没问题的。”

  “好个李庄。”程束默默道:“全天下就他聪明。”

  他这句说得十分低,乌涂尔没有听清。以至于后来李庄受了太子好大的“责罚”,他也不知是因为什么。不过这都是后话。

  程束暂且在心里放了李庄一马,又回来问乌涂尔:“东府里有了你,杂事多了八成。你再不爱惜自己的腿,真想东府养你一辈子吗?”

  “学生愿为殿下肝脑涂地,定不会叫殿下白养一辈子。”乌涂尔正色道:“我现在还不能回报殿下一些更重要的事,但您再给我两年,我一定能帮上忙!”

  “我从未求你回报。”程束道。

  乌涂尔摇头:“可书中说——‘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他顿了顿,又道:“学生不想做忘恩负义的小人。”

  他这一番话说得铿锵有力,不可摧折。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程束在心里默默念了,又去看乌涂尔。他想,这世上当真有乌涂尔这样的人吗?他自诩身居高位、权势汹涌,可这么多年来,怎么从来就没见过一个这样的人?皇后爱他,可更爱母家。外祖爱他,可更爱永世不倒之权势。所以这才有李家小姐入主中宫,这才有了他,这才有了外祖请师父出山教导……

  他从小就明白,若非自己聪慧非凡,皇后和外祖哪会如此下狠心培养他?而他的父皇,哪里关心他们这些孩子?那个人更喜欢自己罢了!

  再长大一些,他见过形形色色的人。有平头百姓,有达官显贵。这些人对他自然都是恭恭敬敬,平日里也少不了磕头、孝敬。很多人接近他,对他抱有善意,却更想着他能在某些事情帮一把。还有一些人接近他,带着恶意,想要将他取而代之。甚至是谢琢,与他虽有情义,却也带着维护谢家的意思。

  程束对此从未有什么感觉,更不怪他们。因为他觉得此乃人之常情。天下众生,熙熙攘攘,哪个不是为了追名逐利?再世俗一点,哪个不是为了吃饱穿暖?

  但乌涂尔不是,乌涂尔对他,算得上是半点私心也无。这让程束不敢相信,却又不得不相信。

  他忽然觉得乌涂尔的目光分外灼人,简直要穿透身体,烧出两个洞来。

  所以他对乌涂尔说:“既然如此,我也收到你的回报了。”

  乌涂尔惊讶:“怎么会?”

  程束伸手指了指他胸口的位置:“你给了。乌涂尔,你那一颗真心,我收到了。”

  乌涂尔慌慌张张去捂自己的心口,他血脉喷张,感受得到掌下心脏怦怦直跳,快到蹦出咽喉。

  他模样叫人发笑,程束也不免勾起唇角:“所以白狐的事情就算了吧。”

  “两只狐狸可以做一件围脖。”程束想了想:“我衣裳太多,只差一件围脖。”

  “当真?!”乌涂尔道:“可一红一白凑不成,不好看。”

  程束微微摇头:“天下独一无二,怎么就不好看?”

  太子这句话,直到整个帐子都黑了下来,乌涂尔依旧在脑海里反复。独一无二……天下独一无二!他高兴极了,若不是小腿真的疼,他恨不得现在就飞奔回去找老板,让老板连夜做出来!

  他伤着严重,所幸并无性命之忧。后几日的围猎也参加不了了,只能躺在帐子里养伤。后来听说,今年南山围猎的魁首是郑湘文拿了,他倒也真心高兴。

  郑湘文拿了赏赐就来找他:“我可帮你把其他人都压下去了,特别是你王兄和那个郦国小王八……你放心好了。”

  可乌涂尔现下根本不关心这些,反而跟他说:“我不能骑马回去,太耽搁时间了。你帮我把狐狸收拾收拾,送到老板那里好吗?就说我要个围脖。”

  他说到这里,又伸手摸自己的钱袋。这里头的钱并非是从东府得来,而是他最近在书院中帮博士干杂活得来的。书院中常有此等事,例如帮着整理书房、采买东西等,乌涂尔就靠着这个攒了一点钱,这会儿全交在郑湘文手中:“就是钱有些少了,不知能不能做出来那种漂亮样子?”

  郑湘文被他的心意震惊到,低声道:“不如我再替你填几两银子?”

  “真的吗?那太好了。”乌涂尔笑道:“但你得等我慢慢偿还。”

  “好说好说。”郑湘文拿了银子和狐狸走,也不跟大部队了,告知他爹一声,直接驾马提前一步回了上京。

  又是几日过去,乌涂尔也已回来休养,终于是等到了老板的消息。那老板自个儿上门送货的时候,才知道地点是东府,差点没吓出一身白毛汗来。最后还是李庄亲自引着人进来,那老板一见乌涂尔都要哭了:“贵人呐!”

  乌涂尔忙道:“我算不上贵人,是殿下尊贵。”

  老板更是急得不行,将围脖取出来给他看:“您瞧瞧,这样行吗?可会惹……惹殿下不喜?”

  乌涂尔本以为,老板会将两张颜色不一的皮毛凑起来。一边是红的,一边是白的。如今一看,却是极为震惊。这围脖是红白相间的,以白色打底,红色做辅,打眼看上去虽然有些花哨,但又好看得很。

  “太好看了!”这大大超出了乌涂尔的预期,他简直爱不释手,又给李庄看:“李少监,你瞧呢?”

  李庄也跟着啧啧称奇:“老师傅手艺真好,几乎和造衣局一样了!”

  老板听了,不由感恩戴德。李庄又赏了他一些银钱,他高高兴兴的走了。

  乌涂尔越看越喜欢,忍不住想现在就送给太子。只可惜他腿伤还在,不能自己去送给殿下了。

  李庄这回也没劝他等等,而是帮他包好了,亲自拿着送去重华殿。

  重华殿中,程束打开礼盒,看见里头那条围脖。眼底的笑意怎么都藏不住,他伸手摸了摸皮毛,感觉油光水滑,好像还留着乌涂尔的体温一般。

  他自己动手取出了围脖,拢在颈上。

  忽然问黄塘亭:“好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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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子爷,你是不是也要死心塌地一辈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