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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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餐被遗忘在了他们通常的座位上，因为他们正津津有味地读着信封中的内容，它们铺满了超大橡木桌的其余部分。信封中有六小组照片和验尸报告，每一组都用不锈钢鳄鱼夹夹在了一起，汉尼拔记得杰克偏好用鳄鱼夹标记任何重要文件。他能回想起曾有一文件夹的报告——处方单，治疗手册，有关实验性疗法的文章——被抛在汉尼拔办公室的扶手椅上，钢夹在秋日的阳光下不时闪烁。这件工艺制品将他突然、不由自主地传送回了过去。汉尼拔皱了皱眉，嘴唇仅仅只是略微向下一撇。像这样失去对自己思绪流动的控制，一点也不像他。
信封里还有一个扁平的米色信封。威尔把它拍在了桌子上，听着其中纸张的滑动，然后将它放在一边，首先检查起了照片。
照片里是五个女人和一个非常年轻的男人。最新发现的受害者的脸因为在水中泡得太久，变得十分臃肿，面目全非，但不知怎的，汉尼拔无需验尸官报告就认出了她。也许是她那脱水的下巴透露出的坚定，甚至如照片中那般软绵绵地垂在嘴下也不失其意志。“对于拉斯小姐来说，这可真是个可悲的结局。”他抚摸着照片，说道。下面那张是她裸露的背部，缺失了两块菱形的皮肤。
“她刚从一个怪物口中死里逃生，却发现自己被另一个怪物所捕获。”威尔声音颤抖着说。汉尼拔从照片上抬起头来，注视着他。这副神情，自从他们在佛罗里达下船后，他已经见到过不下一百次了：审判。
威尔曾经为杰克·克劳福德，为FBI做过这件事。他早就知道，并且一直心知肚明，但那似乎一天天地变得越来越不可能了。一想到进入状态的美丽威尔，呼吸越来越快，双眼在眼睑下快速闪动，展示着给任何一个跌撞着经过身旁的警官看，他不禁感到一阵苦涩的煎熬愤怒，血液都气得失了色。这景象应当是他一个人的，属于他和那些得到威尔的神谕般手段作为狂热而可怖的最后所见的男女。
“其他人都是随机的。”几分钟后威尔说道，仿佛他只是沉默了不过几秒。“他们只是方便、保险的选择。而米利亚姆·拉斯却不同。他认识她。”
“你怎么看出来的？”汉尼拔问道。威尔的上唇上有几滴汗水，散发着最微弱的涔涔闪光。
“她感觉不太一样。”他说，沮丧得呲起了牙。这是一副汉尼拔从很久之前，如今已然是另一个世界，认出的神情。他看着威尔的目光在照片上移动，在验尸官报告上移动。“等等，”他说。“我知道了。她不是最近的。恰恰相反；她是他的第一个受害者。看看这些日期。”他的眉头皱得更深了。“看看她的脸，她的状态。其他人都是肿胀的，而她却在溶解。”
“最先遇害，”汉尼拔说，“最后才被找到。为什么这一个如此难定位？”
“他给她加重了。”威尔说，仿佛它就这么出现在他脑海中了。仿佛他一直知道。“他加重了她的尸体，却没管其他人。那些之后受害的。”
威尔抬起头来，他的瞳孔大而漆黑，如同夜晚的天空，边缘模糊地镶嵌着天蓝色的虹膜。“她是被他选中的。”威尔重申道。“其他人不重要。他们只是牲畜。对于其他人，他只是拿走他需要的，然后丢弃罢了。”
这番陈述很是熟悉，但如果威尔也有同样感觉，他却并没有显露出来，面庞上布满了压力和疑惑的线条。汉尼拔的目光闪向放在一堆血腥照片中的密封信封。杰克很难说更多的话来使威尔进入圈套了；他已经出了最好的手牌，汉尼拔可以看出威尔向着诱饵跃跃欲试的样子。“杰克叔叔有什么话要说？”他问。“我们应该收拾行李了吗？”
威尔脸色阴沉，片刻间回到了监狱栅栏与引渡法规的单调世界。他果断用手指捏起了信封，将它拾起，然后用一把放置在被他们抛弃的饭菜旁的刀子划开了它。其中的内容物轻松滑到了桌面上，是一张压印有杰克有力的潦草字迹的白色纸张。
打电话来。
威尔对着单字讯息下方的那串数字皱起了眉头。“这不是他的号码。”他说。
“也许是一次性手机，”汉尼拔提出，“或者试图暗示他有个一次性手机。”
威尔的皱眉更深了，黑色线条在他的额头皱起。汉尼拔抵抗着那股伸出手去、用手指将它们抚平的冲动。他发现自己不得不经常抵抗触碰威尔的冲动，即使是现在。事实上，他也许比先前触碰得更多。当更多被允许的时候，人们便会逐渐期待更多。他已经逐渐期待着威尔会接受他的触碰，寻求他的触碰，并且他对他的渴望，如今比他以为可能的还要更多，仿佛这欲望靠自身便能不断生长一样。“他到底在干什么？”威尔喃喃道。
汉尼拔半耸肩地抬了抬肩膀。“我觉得很明显。”他说。“他是想引出你来帮助他逮捕水牛比尔。”
威尔给他的冷笑冒犯而恶毒，汉尼拔不禁感觉到它的热量像一杯酒沉入腹中。“别这么叫他。”威尔嘲笑道。“又一个弗雷迪的愚蠢绰号。”
“和牙仙没什么区别。”汉尼拔若有所思道。他忍不住向威尔投去揶揄的目光，忍不住想要看到他的双眼是如何因愤怒而阴云密布。“或者谋杀夫夫。”
“或者食人魔汉尼拔。”威尔很快回嘴道。汉尼拔只是亲切地笑笑。任何他因这些不幸外号而感觉到的恼火都被威尔暴躁面庞中所流露出的挫折大大减少。“杰克不会真的相信我会帮他再次破案吧。”
“在你被监禁、诊断出脑炎、还试图杀掉我之后，他相信你会帮他。在你警告了我、承认了想要和我一起逃跑、并且——短暂地——跟随着我跑掉之后，他还相信你会帮他。而你的确总是会帮他的。”汉尼拔举起一直被遗忘在他手肘旁的那杯红酒。它醇厚的深沉味道，会和这道菜相得益彰的。“杰克的行为是可以预测的。当他的调查碰壁，并且赌注足够大时，他总是会求助于你。”
“那么我的行为也是可以预测的吗？”威尔问道。“毕竟，我总是不会拒绝。”
“确实，”汉尼拔答道，语气小心翼翼，“你从不拒绝。”
一秒的寂静。随后威尔边用手指梳理过头发，却在这个过程中将它弄得一团糟，边怒气冲冲说道。“他究竟怎么找到我们的？”他嗓音哀怨地问道。“为什么他不自己来这儿？这感觉像是个陷阱。但何必要用陷阱呢？”
汉尼拔的头脑正飞快地思考着他知道威尔也一定正在考虑的相同问题、相同情形和相同可能性。“他确实希望得到你的帮助。”他缓缓说道，“否则他就不会费心写信了。他希望得到你的信任，因为他急需你的帮助。又一次。”
“他一定会提出什么好处的，”威尔补充道，“作为我合作的交换条件。”
“必须是某种相当不可抗拒的东西。”汉尼拔说。
他们喝干杯中的酒，然后再斟满，最后汉尼拔清理了餐桌，端着一盘盐腌肉和橄榄走了回来。他看着威尔进食时的手指。
最终，他们达成了一致，只有一件事情是确定的（杰克是在真心实意地寻求威尔在水牛比尔一案上的帮助），还有几个问题仍不确定（杰克是通过他在局内的官方身份与威尔联系的吗；这是不是个陷阱；他是怎么知道威尔在哪儿的；他知道他们在一起吗；威尔应该拨打这个号码吗）。一如往常，他们所怀的疑惑多于坚定。威尔的表情当然也说明着这一点。
“你会拨过去吗？”汉尼拔问道。他想起了自己曾写过的一封信，很久之前，在另一段生命中，在另一个世界里，而他不忍心在这一刻看着威尔。因为他心里藏有一个没有分享的确定性，但他知道威尔一定也意识到了，尽管他大概没法对自己承认那是真的：如果威尔给杰克打了电话，他就会离开阿根廷，他们就会分开——永远分开或是暂时分离——而他们生命的这一部分就会结束。
“我不知道。”威尔说。汉尼拔无需去看就能猜到他的表情——他很熟悉那副充满煎熬的矛盾神情。“你想要我怎么做？”
他的笑容，也许，有些许忧伤。他没指望着得到同情，而当汉尼拔终于抬头看向他的时候，威尔的脸上也没有表现出丝毫。“做你该做的事。”他说。审判。惩罚。吞噬。
威尔的表情崩溃了，突然而充满悲伤。仿佛那些支撑着他的绳索被割断了，而他疲惫而迷茫地下垂着，汉尼拔发现自己已经不再想要抗拒那如今已然抑制不住的冲动，拥威尔入怀，在他柔软的卷发上落下一个温暖、干燥的亲吻。他闻到了红酒和烛蜡，以及某种牵动着汉尼拔胃部的事物，某种如同苔藓或松针般深沉的事物。他的呼吸有些急促，但当汉尼拔撤后一臂距离、以仔细审视他的时候，他的双眼是干燥的。
“你累了。”汉尼拔说。“你看起来很空虚。”
“我感觉自己像是失血过多了。”威尔大笑，他的笑声干巴巴的，有些刺耳。
汉尼拔将他拉回怀中，他的手臂此刻环得松了些。作为没有暗藏匕首的安慰者，这感觉依然陌生，依然奇特。他已经很久没有不怀异心地爱一个人了，他想。过去几年的时间，足以让他熟悉这种感知，但还没有久到让他习惯这种感觉。正如这种时刻经常发生的那样，米莎的眼睛短暂地闪过危险的光芒，她金黄色的发丝摆动着，随后便消失在了他其中一条更为黑暗的记忆长廊的尽头。仿佛她一直都躲在一扇紧闭的门后，汉尼拔想，倾听着。希望着能够回到这个世界，一个我永远无法为她修建的地方。
有很多次他怀疑自己找到了她，或是带来了她的一片幽魂，当威尔以那种如此与她相似的信任、探求目光看着他的时候。在那些时刻中，汉尼拔发现他的嘴中充溢着她的味道——在他那干渴、饿极的舌头上，甜美多汁而又美味。他的第一只春羔。他饮下那些记忆，如若饮鸩。
威尔的头枕在他的胸口，威尔的前额贴着他的锁骨。他用手指梳理着那头凌乱的深发，然后缓缓吸气。“你可以晚些再决定。”他说，但他心底最为沉重的那一部分已经知道了将会是何种决定。“我们可以早上再确定那些细节。”他说，一个到现在为止更为准确的陈述。
威尔抬起头来，拱起一侧疲惫的眉毛打量着他。“你不是在推着我们走向你自己想要的结局吧？”
“自从你和我一起离开，”汉尼拔说，“我便很少推动了。这就是我想要的结局，威尔。”
他看着威尔眼中瞳孔的黑色圆圈扩大，如同在蓝灰色纸张上扩散开的一滩墨水。“看起来你那时相当热衷于操控局势，”他说，不带恶意，“只为保护那些你牺牲了那么多才达成的成果。”
“我所作出的任何牺牲都换回了相当值得的结果。”汉尼拔平稳回道。“你的操纵能力现在已经远远超过了我，威尔。而且我认为我也不需要这么做了。这一点，”他说，将手按在威尔正放在他稳定心跳上的手掌上，“对你和对我一样重要，我想。你不会放弃这种生活。除了相信我们保全生命与自由的共同能力，我还可以做得更多。”
“我可能会决定我们的结局。”威尔强调道，汉尼拔感觉到他探寻目光的压力，注视着以寻求一条讯息，一种汉尼拔无法命名的迹象。怀疑，或者也许是不诚实。他将手指缠绕在威尔的指间，感受着下方心脏的鼓动，感受着威尔手腕和拇指的相和脉搏。
“我不这么认为。”他终于答道。“但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就让我们给他们这样一个结局，让他们在我们逝去后仍能久久铭记、恐惧。让我们给他们一些在未来的岁月里，仍能悄悄谈论起的事物。我愿意以这种方式和你一起结束，威尔，我会对我的生命感到远超满足的。”
威尔任由自己被领向床边，踢掉了自己的鞋子后穿戴整齐地爬进了被窝。汉尼拔也同样如此，尽管不适，尽管恐惧着他将在早晨乐于见到的那些皱褶。威尔温暖的身躯压在他胸口上，汉尼拔觉得自己很快便沉入了无意识状态。
睡眠对他而言却来得更难。
******
“这就是我一直想要给你的。”他说，在他的话语之后，他听到了远处浪涛的拍击声和愈来愈近的警笛呼啸。“给我们两人的。”
在梦中，他睁开眼睛，看到身旁模糊的悬崖，在威尔被风吹乱的发丝之后。很难想象会发生什么，可能发生什么，在某个其他的世界中正在发生什么。永远向着黑暗海浪和冰冷岩石的大洋坠落。考虑存活似乎很是荒谬。他紧紧抱住威尔颤栗着的身体，以羽毛的速度坠落。世界是一片缓慢的、永无尽头的模糊，而他在其中停留、悬空。
在另一个世界里，他们被下方的岩石刺穿。他们被无情的海浪拍打在悬崖边。他们的身体被撞击得粉碎，尸体沉入海底，骨头被鱼和食腐动物挑拣得干干净净，肋骨和头骨成了乌贼和鳗鱼的空洞巢穴。
在另一个世界里，在他们撞上海浪的那一刻，大海燃起了熊熊烈火，月亮像一张骨白色毯子一样铺满了夜空，直至世界亮如永昼，沐浴在黑色血液之中，燃烧着他们爱情的热量。
在另一个世界里，他们从未停止坠落，他们从未落入水中。威尔，永远在他怀里，悬于空气之中，而他们分享着一个对他们更加友善的世界的梦。
当他闭上双眼，他终于又一次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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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醒来，鼻孔中依然萦绕着海风的咸涩，但从厚重的窗帘边缘透过的微弱光线照亮了房间，足以打消他对于周围环境的疑虑。没有黑暗的浪涛，没有火与盐的末世。威尔背对着他，是在黎明的半边光亮中的一个模糊身形，随着他缓慢有节奏的呼吸运动而移动着。汉尼拔将一只手伸过床面，却在手指擦过皮肤之前犹豫住了，他的手盘旋着如此之近，他几乎能感觉到威尔沉默身躯上散发出的热量。
这很有可能是很长一段时间以来，他的一个最后一次——如果不是唯一的最后一次的话——在威尔身边醒来。在他脑海里，有着一段记忆中的曲调的幽魂，刺耳而铿锵，随后更柔和、更熟练，数个简单音符从他记忆宫殿中某处的一架羽管键琴的琴键上被挑出。早晨的阳光，那时也是如此，而威尔的笑声响起，远比那首典雅曲调更为美妙。我记得我们的第一次接吻，汉尼拔想道，从他过去某个更加深远的地方飘来一段话语：在你心底没有任何人性能够去爱了。
汉尼拔吞咽着，尝到了拒绝、孤独、失去和寂寞的苦涩滋味。当初他们相遇时，威尔还不知道自己是多么孤独，还从未感觉过对一个人的亲近，从未对一种他不想要却也无法关闭的亲密喧嚣感到过苦恼。可汉尼拔却……他想到了自己的年青时光，想到了被爱意包围着、被柔软双手和温柔话语所抚慰着的感觉。他曾了解过那种感觉，知道连接的感觉如何，同样，也知道失去连接的感觉如何。
他让自己的手落在威尔的肩膀上，而对方在睡梦中叹了口气。我总会找到你的，他边想道，边靠近用一只胳膊搂住威尔的腰，享受着怀里身体的温暖和坚实。我曾经把你带到我身边，而这让我们二人几度险些丧生。如若必要，我会继续追捕你；最终你总会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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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尔坐在餐桌前，用他们的那部一次性手机打出了电话。中央摆件是一丛花朵的烟火，从当地花店买来的散枝，然后在家中摆好，尽管汉尼拔现在才意识到它不优雅地占据了整个房间。现在刚刚午后，灰色的冬日阳光照亮了房间。自从威尔醒来，并冒险离开被窝加入汉尼拔所创造出的奢侈得毫无必要的早餐后，他们就一直坐在这张桌子旁，或是在它旁边踱步。汉尼拔没有费心去问威尔是否打算和杰克联系；如今重要的是细节。他们花了半天时间才确定下来那些细节应该如何。
现在桌子已经清理干净了——除了霸道的花饰——汉尼拔看着威尔那张紧绷的脸。他将手机举在伤痕累累的脸颊旁，边听着拨号铃响，边紧皱眉头。一声，两声。在第三声铃响之前，汉尼拔听到了杰克的声音，紧贴着威尔的脸闷闷作响。
“你好，杰克。”威尔说道。他停了下来，汉尼拔听着电话那头杰克难以辨认的杂音。在某个遥远的地方，他希望。他认为。杰克不太可能把电话号码和照片寄给威尔，如果他打算亲自来一趟的话。汉尼拔想象着他在匡提科的办公室里，或者很有可能在家中的桌后。迢迢、遥遥，一个他们能够继续忽视的模糊威胁，如果他们如此选择的话。但他已经知道了他们的选择是什么，并且他认为这既是他的选择，也是威尔的选择。片刻且令人震惊地，他第一次想要知道，他是否能够阻止威尔采取这次行动，如果他希望的话。
“是啊，我想也是。”威尔说道，然后陷入了更久的沉默。“我该相信这个提议吗，杰克？你一定觉得我不止疯，而且蠢吧。普鲁内尔有没有听说过这个交易？她知道你在联系我吗？”他的声音不屑，刺耳。“是什么让你以为我还会在乎帮你抓到他？”
随后停顿良久，汉尼拔入迷地看着威尔表情阴云密布的样子。是某些他没想到会听到的事物。威尔的眼神闪向他，然后停留，汉尼拔突然后悔他们没有决定将杰克放到免提上——冒着被杰克怀疑威尔声音中的细微回音的风险，似乎不再是个不必要的危险了。
“我得考虑一下。”威尔说道，并听到杰克的低沉声音脸色一沉。“我会考虑的。”他又一次说道，更加坚定了，然后按下结束通话的按钮，疲惫地将手机丢在他们之间的桌子上，低下头用手捂着脸。
“威尔。”当他发现自己无法再忍受寂静时，汉尼拔说道。
不过，威尔还是花了很长时间才回应，他从掌心抬起头来，将目光固定在汉尼拔脑袋左侧墙上的一个地方。“他说如果我帮助侦破水牛比尔的案子，就给我宽大处理。”威尔说。
“正如我们所猜测的那样。”汉尼拔说，催促着更多。还有更多，他知道。
“他觉得……他觉得你是那个杀手。”威尔说。“有些细节他们没让媒体知道。他们找到了……虫茧。在每个受害人的喉咙里。”汉尼拔朝他眨了眨眼，一时没明白威尔在说些什么。“你知道的，和你放在贝德莉亚头骨里的是同一种。”威尔说，而这让汉尼拔一下子就明白了。
“杰克没意识到你和我在一起。”他说。他记起了威尔的话，声音颤抖。其他人不重要。他们只是牲畜。当时听起来很熟悉，现在看来原因是如此明显。“他们用你的自由来换取我的俘虏。”
“似曾相识吗？”威尔猜测道，嘴角扯出一丝苦笑。“感觉好像我经常被要求用你的命来换我的命。”迅速绽放出的笑容同样迅速地消失，让位给了愁云惨淡的蹙眉。“我很不想承认，但我很好奇。”
好奇这个杀手是谁，以及为什么他会留下我曾使用过的那张名片。好奇杰克知道什么，以及他真正的意图。好奇回归会是一种怎样的情形。好奇我们能逃脱怎样的罪名。回到美国，我们能达成什么成就。汉尼拔没法否认那股伴着每下新鲜血液的泵动、而流过他自己大脑的好奇，但是，他想，可能这次他对平静的维持要超过他与生俱来的探求心。如果不是因为威尔。在所有事物之上，一如既往地，他好奇着威尔会做些什么。
“我们已经确定你要去了。”汉尼拔回道。“何必还要为你很快便能满足的好奇心而内疚呢？”
“我们两个都去。”威尔忿忿地说。“我们只会分开一会儿。”他站起身来，走到窗前，望着外面的篱笆院子。没有下雨，但天空阴沉沉的，给太阳蒙上了一层面纱。
汉尼拔向他走了一步，将一只手谨慎地放在威尔的腰后。“我对这个计划仍有顾虑。”他说。“我不愿意假装我没有。”
威尔耸耸肩，但又重新靠回了他的触碰之中，汉尼拔张开手指。威尔总是如此温暖。“我也有顾虑。”他说。“但并不意味着这不是最好的行动方案。”
“也许吧。”汉尼拔沉思道。“不过，也许最好的也只是相对而言。”
“我们的目标是保全自己的性命，”威尔问道，“还是追寻狂喜、和禁忌的认知？”
“我的目标是和你在一起。”汉尼拔答道。“你曾经把和我一起杀戮形容为一种快感。你现在还那么感觉吗？”
威尔点头。“哦，是的。”汉尼拔想起了当他们一起杀戮时，年轻男人的心跳是如何缓慢而稳定地跳动着，他的眼神是如何变得透明而遥远，胸膛如何缓慢深沉地起起伏伏。他半是想象、半是回忆着，在上百个血淋淋的不同场景中，威尔的嘴在他唇下分开时，他口中鲜血的味道，他舌尖上浓烈的铜臭和盐味。那很美，他想，有那么一瞬间，他感觉到脸上有风拂过。
“一种自多年前我们在满月下屠龙的第一个夜晚之后，”他迫使自己说，“你还没有脱离过的快感。”
听到这句话，威尔皱起了眉头。“这就是你的顾虑吗，”他说，听起来难以置信，“担心杰克和阿拉娜只要将我和你分开足够久，我就会恢复理智？”
汉尼拔小心翼翼地保持着面无表情。“你可以坦白说你对于自己在我们分离期间的想法和感受，并不怀有任何疑虑。”
威尔的目光扫过他的面庞，寻找着。“我哪儿也不去。”他终于说道。他的声音表明他想不出还有别的什么可说了。“真的不会。都好几年了。我没意识到你还有这种怀疑。”
他的嗓音中有一丝厚重感。痛苦，汉尼拔想道，熟悉，略带悲伤。“我不怀疑你。”他实话实说。“通常不会。”
“而你现在正在怀疑。”威尔说道，嗓音刻薄。尽管如此，却不冷酷，一点也不。威尔总是火焰，闷燃抑或爆烈，但却充溢着炙热的火红激情。汉尼拔感觉到他话语的热度。“如果我们不现在处理掉这件事，正如我以为我们已经计划好的，那么我们就得一直搬家，直到我们过后被迫处理掉它。”他皱起眉头看着汉尼拔，汉尼拔放任自己用指尖触碰威尔额间深深的线条，纵容着自己想要抚平威尔脸上的那些压力线条的欲望，尽管引起了威尔一阵恼火。这远远值得，因为谁能说得准他什么时候才能再次这样做——或者想到这样做呢？
“我想处理掉它。”威尔轻声承认道，在片刻沉默的抚慰之后，这期间他的恼火慢慢消失了。“我们还有些事情没有了结。而且……我想知道更多关于这个杀手的事情。他身上有些东西感觉熟悉，但是扭曲了。就像哈哈镜里的倒影。”
汉尼拔将拇指按在威尔的颧骨曲线上，思索着这些年来他们曾步入步出的所有那些破碎扭曲的自身倒影。“当我在你眼中寻找自己倒影的时候，是我最能看清自己的时候。”他说，而威尔对上了他的目光。“我时常担心，如果没有那个倒影可以寻求，我自己看起来将会如何。”
“我知道。”威尔低语道。“天啊，汉尼拔，我知道。”他的双手在汉尼拔的前臂上握得那么紧，汉尼拔几乎能感受到瘀伤正在形成。他靠进触碰中，渴望着它，渴望着挫伤，渴望着某些能够提醒他的事物。威尔的表情转变了，紧绷感从他的口中流出，直到嘴角松弛，他的眼睛变得大而温和。“我还不想离开这个地方。这里感觉很好。而且我……我不想离开你。”他的嘴做出了个介于微笑和叹息之间的动作，随后威尔将下唇咬在齿间，用一副如此哀伤而美丽的神情注视着汉尼拔，汉尼拔发现自己瞬间被俘获了，陶醉其中，无法思考他们正在考虑着去做的事情。他用手抚摸过威尔粗糙的脸颊，强迫自己记住这一切，记住威尔看着他的样子，记住威尔皮肤和胡子的感觉。这段记忆将加入其他上千相同记忆，他头脑中的舞厅充满着威尔的微笑与皱眉。
“你不会离开我的，”他说，“对吗，威尔？”
威尔摇了摇头。他那双饱受折磨的大眼睛，对上了汉尼拔的双眼，汉尼拔在那里看到了真诚、无奈和希望。除却一切，还有信任。“绝不。”威尔止言，目光滑向汉尼拔身后的墙壁。“他说他给我订了一个后天飞往杜勒斯的航班座位。他会在机场等我。”威尔空洞地笑着，但他看上去快哭了。“如果我在那儿的话。”
“你会在那儿的。”汉尼拔听到自己说。威尔眨了眨眼，却依然将视线锁定在那堵空荡荡的墙上。“我们别浪费时间假装了。还有很多账要算呢。”
他看着年轻男人的神情摇摆不定，决心减弱，而他却重拾了自己的那份。仿佛他们之间的力量每次只足够他们中的一人感到确定，并将这股力量用在说服另一人身上，使其相信命运还仍然青睐着他们。“你不会抛弃我的，威尔。我知道。不论在你身旁还是远在天边，我都会守护你到最后，也不会对你的敌人有丝毫怜悯的。”
“这值得冒险吗？”威尔颤抖着问道。“值得赌上我们的安危，我们的……”
“它值得，”汉尼拔说，“因为这正是你需要做的。我们离开医院的那天，我本应该跟着你回去和杰克碰面的。我们那时便应该处理掉事情的。这会一直跟随着我们，跟随着你，直到你为那些对你所做之事伸张正义。”他温柔地微笑着。“而且你很好奇。”他说。“我也很好奇。”
他能感觉到指尖下威尔的脉搏。他想象着他的手指浸入皮肤，融入血肉。我比你更接近你自己，他想，而威尔的眼神又一次闪到他身上，仿佛威尔能读到他的心思，而那，事实上，汉尼拔时常半信半疑。你比我更接近我自己。
他感觉到那焦虑——那种新的可怕焦虑，骑在那头名为“安逸”的怪兽的背上进入了他的生活——害怕着失去那些他经过奋斗牺牲才获得到的东西。这种平静，这种结合。他能看到威尔眼中的疑问，听到它悬于他们之间的空气之中，仿佛它已经被问了出来：你真的情愿放我离开吗？
我不会放任何事物离开，他想，而威尔睁大了眼，露出了几乎整圈的蓝色瞳孔，仿佛他听到了一般。我不会拴住你；我想要的是你的降从，某种不能强求和挽留的事物。你还没有离开我。你现在也不会离开我。
“我非同凡响的男孩。”他说，捧住威尔的头，将他们二人的前额抵在一起，然后呼吸着。“我们势不可挡。如果他们想要阻止我们中的一个——”
“他们就得阻止我们俩。”威尔将句子说完，颤抖而甜美的呼吸落在了汉尼拔的嘴唇上。汉尼拔笑了。
“他们不会阻止我们的，威尔。”他承诺道，嗓音低沉，手指卷弄着威尔脑后的卷发，记忆着每一丝触碰、气味、味道、声音，以及威尔太阳穴旁灰色发稍上的刺眼阳光。在他脑海的一个遥远角落里，他很清楚自己不该做出如此的承诺，但他还是忍不住补充道，“他们不会再次囚禁你的。”威尔的身形在他身上垂下。汉尼拔缓缓呼出一口气。“我不会让他们得逞的。”
[1] Ch24 标题所引用诗作全文如下：
“向梦想扑去吧
否则号语片句也能将你倾覆
（树之本为其根
而风即是风）
倘若海波燃起烈火
信赖你的心
（依从爱而活
即便星星在退行）
尊怀过去
然拥抱未来
（并在这结合礼上
以舞驱走你的死亡）
莫为人世介怀
勿论恶棍或是英雄
（因为神亦恋着女孩们
及来日 及这尘世）
dive for dreams
or a slogan may topple you
(trees are their roots
and wind is wind)
trust your heart
if the seas catch fire
(and live by love
though the stars walk backward)
honour the past
but welcome the future
(and dance your death
away at this wedding)
never mind a world
with its villains or heroes
(for god likes girls
and tomorrow and the earth)”
Notes:
译者尾注：（又是碎碎念啦）这章怎么那么小言啊啊啊啊啊两个人恋恋不舍做临行前分别的样子也太酸臭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