砂纸的一角,因被皮鞋踩踏而碎裂。

  被烧焦的微酸性镀锌,呈疏松黑色海绵状,飘散在半空中,像是黑色的雾絮。

  不远处的墙旮里,一位从灰区特意到来的Alpha,把五十美元掖进男妓的臀兜。

  彻夜不休的工人,头戴黄色安全帽,正在修复他从废墟中捡回来的金属板。传质不断发生着扩散、对流、电迁移,起皮的镀镍因主盐浓度过低而烧化。陨灭的火星与焦味儿一并传来。

  铣棚的屋檐下堆积着大量的铝型材和模具,被剥落绝缘护层的电缆成团地散在道路中央。

  铁丝网后方传来了音响信号,焊接高塔式起重机重臂的吊钩,牵引着巨型硁板,或是汽车残骸,平缓地移动了几公尺距离,又在变幅指示器发出故障警报的同时停了下来。

  那巨型机械停止运作的声响,使人联想到返回式卫星在进入大气层,受空气阻力而发生的高热烧毁。

  广告牌的颜色在红蓝之间变化,屏幕映亮了远近的一切反光物质,也包括Hannibal的眼睛。

  “Will。”

  Will的眼睛失去了蓝色。

  他的心脏就像被一只残暴的手捏住了,血液止流带来的紧张、窒闷感,使他不受控制地打了个哆嗦。

  在大脑未能做出反应之前,Will的手伸向腰间的枪柄。

  顷刻之间,热度下压,他的手腕被一只从背后伸过来的手制住,耳后传来了熟悉的气息。

  Will像是受到致命威慑一样身躯一僵。

  Hannibal满意地躬下身子,轻握着Will的右手腕部,手指慢慢下滑,触到Will的手背。

  他握住了Will攥着枪柄的手,用不大的力量。

  一把刀刃呈扇形的亚伯勒微型匕首,尖端顶住Will的喉结。一丁点儿触感传来,Will瞬间停止了掏枪的动作。

  Hannibal垂下眼神,看着Will耳鬓卷曲的头发,他能将他每一根头发的发梢都看得非常清楚。此刻,他们的距离还不到5公分远。

  他十分满意,因为Will对他毫无防备,也毫无抗力。

  这是两年多以来,Hannibal第一次和Will保持这样的距离。

  平稳呼出的气流经过Will的耳廓,他的脸热了。因为过度紧张、恐惧、寒冷或者别的什么情绪,他的脑子乱了。

  时间像是一流黑水,在暗处涌动。

  十几秒钟,他们保持沉默。路对面的工人放下焊枪,无意中向背后看了一眼:

  一对如胶似漆、形影呢依的恋人。

  他们肯定从不错过任何一个亲热的机会。

  可惜太阴暗,没人能看到Hannibal的眼睛。

  他就像是一只沉迷于爱情的狼,正企图用恩威并施的办法得到伴侣的倾心,彼此结合之前,眼中流露出危险温柔,而它的伴侣,因为受到雄性荷尔蒙的感召,显得意乱情迷。

  刚才还被焦灰味儿占据的嗅觉,因捕捉到Will汗味儿兴奋起来。Hannibal闭上眼睛,将鼻尖探入卷曲的发丝中,深吸了口气。

  手突然被攥紧,温热潮湿,恐惧未消,Will的神色已经开始恍惚。

  “唔……你的气味儿不太好了。”Hannibal小声地抱怨着,“密胺洗发露令头发枯萎,你的皮肤会对那些聚酯纤维衬衫过敏。这个时代,它没有好好地照顾你,你也没有好好地照顾你自己,Will。”

  Hannibal的手微微施力,刀尖的逼迫下,Will的背贴上了回弹海绵,头部倚在Hannibal的颈间。

  “我无法看着你堕落,在这条巷子,或是外面的任何一条大街上,你不该独自行走。还记得过去么?在立陶宛,我们躺在那张褐色的床上,你总会在我不经意间靠过来……哦Will,我给了你一样东西,你还记得它么,风铃,你说,晚上会有害怕声音的魔鬼潜入你的房间,因此,我把风铃挂在你的窗外……”

  在Hannibal的呢喃中,Will感到自己被一条线缚住了。

  这是一条很长的、很细的线,经过颈部、手臂、肋下、腰间、腕部、双腿、脚踝……把他整个人捆绑,越勒越紧,割破皮肤,陷入皮下。

  Hannibal被激怒了。

  Will意识到,只有在Hannibal被激怒时,才会向他提起过去的缠绵。那段时间发生过的一切,对于他们彼此来说,都是无法愈合的伤口。

  “我不应该放了你,Will,不过,你是对的。”Hannibal感叹似的吸了口气,“如果有人犯了错,他就要因此而受到惩罚。你的所作所为,你的抗拒、敌意,都是时间给我的惩罚。”

  Will的喉咙涌动了一下。刀尖刺入皮肤,一丁点儿痛感传来,他突然掉进了一种不属于现时的情绪中,也许那是“过去”。

  他的嘴角抽搐了几下,然后笑了:“如果我不想要它,我就应该丢弃它。而你从未给过我拒绝的机会,对于……种种你强加于我的意识……还有,你的情感。”

  “Doctor Lecter,当我们褪去一切表面的华丽,彼此还剩下什么?你,注定死于孤独。而我,不会成为你的陪葬品之一。”Will说。

  Hannibal用右手把Will抱得更紧。他在用动作告诉Will:你注定和我缚于一处,哪怕那地方是口棺材。

  “时间已经过去了,Doctor Lecter,而你无法令它逆转。”Will压抑着不安的悸动,竭力保持平静。

  平静是面对恶魔最好的态度,就像没有表情既代表拒绝。

  “不,Will,你离开了立陶宛,但又回到夏洛特。是时间把你带到了这里,你的抗拒既是无法抗拒,你的挣扎既是引诱,你曾经在我面前展示无助,现在,你又是为什么出现在我面前?”

  “我从未在你面前展示任何东西。”

  Will冰冷地说:

  “我从未对你有过任何感觉。就算你曾经看到的我,既是真实的我。我从不试着和你取得任何沟通,我不向你求援,我不能对你的感觉感同身受,我所在的每一条巷子、每一条街上,皆与你的世界绝缘,我出现在你的狩猎场上,是为了帮助我的同类。此刻,我们处于在永别后的时间点上,对于时间……追悼或者遗忘。”

  Hannibal看着Will的睫毛,眼珠也不转动一下。

  他就这么注视了Will半分钟之久。

  “知道你哪里错了吗?Doctor Lecter。”Will轻蔑地问。

  可惜在他说这些话的时候,Hannibal无法看见他的全部神色,否则他就能轻而易举地发现,Will的表情不是决绝,而是慌张。

  “你想时间倒流,回到过去。说服或者逼迫我,是没有意义的,因为,时间永失。”

  颈部的触感消失了,Hannibal放开了Will的手。

  热量、火花、危险、安全感同时消失,Will清晰地意识到,他的世界已经走远。

  河流的尽头有了一道白线。

  射灯足有千尺的光束穿透窗户,在客厅中一晃而过,又迅速射向远方的河。

  下游,耗费两万吨钢铁铸造的双层桥梁骨架已初见端倪。

  隔音玻璃与厚重的墙壁,阻挡了外界的一切声音。

  紫红色餐桌、天花板的吊顶、装饰铃兰图样的格栅、复古吊灯、釉木地板、西班牙茶几、Tony Cragg的《光谱》。

  一切都因幽暗失去了形状,只剩下微光勾勒出的间断轮廓。

  Hannibal躺在沙发上,将双脚交叠在扶手旁,头枕靠垫,任由头发散乱,衬衣褶皱。

  他端着一杯透明的酒,注视着窗外,又像是根本没在看任何东西。

  在一生中,他少有这样的时间。他是一个重视外表、整齐得体、品味高雅的绅士,也许从出生开始就是了。

  所以也没有人端详过他的颓废,那是不应该发生的事情,是不存在的状况。

  Hannibal充满活力和信心从不会被任何东西打倒。

  长久以来,他支撑着美国人民的生存信念,在所有人都成为西西弗斯的年代,是乐观精神的杰出代表。

  可惜他永远也不能在Will背后无动于衷。

  Lee坐在餐桌前,拨出金属防风打火机厚0.018英吋的机芯壳,使其倒立,掀起棕垫,用滴管蘸取玻璃杯内的火油,滴在里面的棉团上。

  然后,他把机芯侧立在桌面上,用一根铜制的铁棒对准机芯向上的侧面,轻轻敲击了几下。

  他把机芯塞回金属机壳中,滑动砂轮。

  砂轮摩擦火石,火花点燃丙烷蒸汽。一撮黄色火苗由棉芯眼孔内部陡然升起。

  铰链转动,铜壳关闭,发出一点儿清脆的响声。

  Lee将打火机托在手中,拇指滑开上盖,翻转机身,用无名指搓过砂轮,拇指下滑,食指伸出,捏住机身,倒转手腕,打火机被正置的同时,火苗一次燃烧。

  他的手腕颤了一下。

  上半部铜壳在短促的力量惯性中被关闭。

  机身旋转,铰链一侧被置于上方,Lee推动中指,迅速使得机身翻转到底部向上,中指摩过砂轮。

  又是一撮火苗。

  火机在Lee手中倒置一周,底部朝向他的拇指,食指捏住盖子上,然后,他快速地下滑食指与中指,捏住火机双面的同时,盖子弹开。

  随着手指和腕部加速摆动,金属打火机越来越快地在Lee手中转动、弹开、打火、关闭。火苗从他的手指之间、虎口、掌中、掌底各个位置突然烧着,突然消失,最后,连续燃烧的火苗狂摆着,火机围绕他的手开始迅速翻转。

  半分钟后,Lee像是感到厌烦了似的,动作陡停,平稳地点燃一根金色的烟,轻轻放下打火机。

  Hannibal突然说:“Will说他从不愿和我取得联系。”

  “抗拒既是无法抗拒,愤怒源于恐惧,挣扎既是引诱。”Lee说。

  Hannibal注视着杯子里的酒,缓缓摇动手腕,使反光的酒面多向倾斜。他叹了一口气。

  “而我却不得不听他把决绝的话说出来。”

  “他知道,不论你举办多少次聚会,初衷只有一个,那就是迎接他的回归。语言只不过是多余的借口,如果他能够忘记的话,就不会再次出现在我们面前。”

  Hannibal显得失落非常。

  “Will不明白我去看他的目的只是看他而已。他阻止我提起过去,他不断强调他的独立。”

  “如果他说一切话的目的是强调不原谅,一切将永无清零之日,那不正是我们想要的吗?可惜,感觉仍存留于我们三个人心里,关系却已经变成刀锋,Lecter,如果你真正被Will刺伤,为什么不杀了他?”

  不等Hanniba回答,Lee又继续说道:“你永远不会因为Will的抗拒而杀死他,而只会因为他的遗忘而杀死他。Will知道这一点,所以在受到威胁时拼命挣扎。你享受他对你的重视,你们都沉浸在彼此带来的威胁中了。Will不喜欢止痛药,他在阵痛时的表现,常使我想要杀死他。”

  Lee转过头来,看向Hanniba:“过度睿智会使感性湮灭,也许,下次你应该更仔细地闻闻他。”

  “化工制剂的虚伪香精。”

  “所以Will就会用更多的化学制剂清洁他自己,他还会穿材料更差的衣服。”

  Hanniba坐起来,低头看了看表。

  秒针转动了一下,一点了。

  “我要走了。”

  Lee站起身向大门口走去,经过沙发旁边时,听见Hanniba问:“你是否已经决定了?”

  Lee的脚步停顿了一下,然后,他打开客厅大门,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这是一个冒险的决定。

  今晚,玻璃幕墙的金属夹层被放下来一半,站在两英里外桥上的人,即便是用望远镜窥探,也只能看见来客的腿。

  河心别墅偌大的客厅里,一盏壁灯的光将二十几条人影拖长。

  大多数客人来自于街头。

  光头黑人穿着橙红色防护夹克,将带着银戒指的手插进裤兜中,摸索着里面的美分。

  墨西哥人有两条上挑的黑色眉毛,和覆满颈部的字母纹身。

  剩下的是白种人,年纪都不算太大,或许他们并不是太时髦,但打扮得很奇怪,有的人带着项链、骷髅面罩、蓄长发;

  有的人呆在房间里仍然不肯摘下帽兜,挂着浓重的黑眼圈,嘴唇干裂发紫,脸却苍白;

  有个人也许是天生兔唇,或者被人用刀砍伤过嘴唇,唇峰中部有道明显的凹痕。

  有个金发的高个子,拥有直径超过二十公分的大臂和刑虐纹身:被捆绑的受刑者,被一根古罗马标枪从下身刺入,从嘴巴穿出来。

  比起外面的帮派分子,他们更像是邪教徒,事实上,纯正的Alpha sadist绝非邪教,他们叫自己“抵抗者”,组织成立的初始宗旨是抗拒社会的一切不公。

  提出“如果一个人没有Omega,大家就必须都没有Omega”的那个人,也来自他们的群体之中。

  并不是所有的Alpha sadist都企图谋害Omega,但所有的Alpha sadist都喜欢钱。

  全人类都愿意为钱做事。

  全美有过万的Alpha sadist,如果他们集结成一个组织,那么无疑是人数最多、声音最强悍的黑帮,但各地的Alpha sadist却因信仰不同而被分化。

  就像20世纪的飞车党组织,初始大家是爱好骑车的退伍军人,渐渐瓦解、分裂、充足,变成黑帮分子倒卖毒品枪械,做妓女、抢劫生意,或者继续骑车。

  Alpha sadist分支之多,超过了美国历史上的任何一个黑帮,但大体上分为两种:暴力分子和坚持信仰宗教的非暴力分子。

  非暴力分子才叫“抗议者”,他们一般也有正当工作,不敌视或者虐待Omega,但反对高官及上流社会人士在暗地中购买、囚禁Omega的不法行为,他们喜欢说“我们是为了保护他们(Omega)”,称自己和同道中人为左翼。

  暴力分子则有极右翼倾向,他们对Omega和世界上的其他人都有迫害心理,反对正统宗教,抗拒法律制裁,信奉原始本能。他们几乎不相信数千年文明囊括的一切,认为“文明只是达到欲望满足的伪善手段”,对于别人赋予的称呼,他们普遍并不在意。

  而这些暴力拥护者中,却不乏哲学博士和心理学专家。战争捅破了文明的窗纸,早在野蛮暴露的一刻,一些人的财产、家园、亲人遭受了涂炭,是中子弹的威力,使他们窥探到了人类的实体。

  『Carbon-based』组织中的上千人声称自己遵循本性,唾弃禁锢杀戮或是任何一种凶险的欲望,而今天来到河心别墅的二十几个人,就是『Carbon-based』组织的元老们。

  Lee是他们的带头人,也被称作“Archangel”,他对族群中的个体,有着操控、乃至是生杀的权利,因为他是他们的资助者。

  人类一生中的多半行为只是为了钱。

  今天来到这儿的所有人都有些畏惧Lee。

  原因并不是钱。

  是因为他是他们之中最原始也最强壮的个体,如果说大多数人的杀戮欲望因遭受的创伤而产生,那么Lee的残暴就是与生俱来的。他以人类为食,就像一头狮子,有着强而有力的四肢和如火如荼的暴力欲望。

  他是『Carbon-based』中唯一一个对暴力有着欣赏能力的人。

  或许他的本质并不是人。

  但『Carbon-based』的成员相信,Lee的秉性接近于造物主。

  “我要Orlando,不论你们用什么方式把他弄到这儿来,我要Orlando,记住,他是我的。”Lee说。

  “事成之后,你们每个人都能得到一支疫苗,那个时候,你们都会拥有自己的Omega奴隶,上帝也无法把他们夺走。”

  红发Omega打开滑动门。

  Alpha们陆陆续续走出别墅,不一会儿,大厅里只剩下Lee和侍者两人。

  红发Omega来到Lee背后,小声说:“他们不是好人,刚才他们中的几个人企图偷走装饰架上的银器。”

  “他们只是奴隶。”Lee转过身,看着Omega说,“但他们没有真的偷走银器,不是么?”

  “是的,主人,那是你的东西。”Omega抿了抿嘴,抬起头问道:“不过,你要把那个Omega怎么样呢?你会杀死他吗?”

  Lee流露出不解的神色。

  Omega又问:“你可以不杀死他吗?也许……他并没有做错什么。”

  Lee的眼神变得悲伤怜悯,“过来。”他命令道。

  Omega一瘸一拐地来到Lee面前。

  Lee拥抱了他,一边抚摸他乱蓬蓬的红头发,一边问:“你父亲的病好些了么?”

  “唔,他现在就像是个科学怪人一样躺在医院里,一动也不会动,他只能像那样躺在那儿,直到死亡。”

  “你该走了,Arvin。”Lee温柔地说,“结束他的痛苦,离开这儿,去纽约,或者曼哈顿。”

  “也许吧,时间已经够久了。不过他死了的话,我就再也没有亲人了。”Arvin显得有些无奈,又有点儿兴奋。

  他并不对被称作“父亲”的男人有任何好感,他的残缺正是“父亲”的虐待所至。让在战火中受到热光辐射残害的“父亲”痛苦地活着,不是仁慈而是报复。

  为了报复“父亲”,Arvin才会留在这里,成为Lee的侍者。

  他从未对Lee的本质产生过歧义,食人和杀戮,都无法令他产生一丝费解的感觉。因为他从来没被告知过什么是“正常”和“正确”。

  “你已经为了他贡献了足够多。”Lee说完,松开Arvin的肩膀,把一部手机和一张信用卡交给Arvin。

  “我的司机在等你,他会帮你料理一切。”Lee说。

  Arvin收下了Lee的馈赠。

  “你爱上那个Omega了,主人。”Arvin眨了眨眼睛,问,“他有什么与众不同呢?”

  “他有……令我想起星辰的眼睛。”

  “我在航拍照片上见过的那种星辰吗?星辰是什么样的?”

  “就是他的眼睛的样子。”Lee说。

  墟堆。

  一颗篮球投入球筐,又被Orlando高举的双手接住。单臂球架的主杆晃动着,底座撞击地面发出一声噪音。

  Orlando转过身,向坐在Maserati骸骨上的Will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