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古代言情>肱骨之臣>第54章 孤鹰

  又是雨夜,露水深重。一行人摸着黑策马疾行,在平野上划出条长长的草线。

  戚英骑着马,夜里受了寒,脚软得不行,下面险些夹不住。这马身上没有佩鞍,他手上有被挂了拷,几个颠簸就要把他抖都下来,被身边的智先生扶了好几把。

  他谢了好几回,还有次险些后仰要翻,智先生眼疾手快揽了他腰。戚英被推回去时候,不留神看到他手上动作,很是憎恶地甩了甩袖子,像沾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这伙人也不喜欢他啊。

  戚英丧了气,有种飘零却无所依傍感觉,李珏已下了令要他命,他现在是朝廷的丧家之犬,这里亦当了红巾的走狗。

  不远处就是太白山,顶上一络雪尤其地白,像是被戴了个皓色的顶儿。

  戚英觉得美,往那个方向去望,结果在脚下见了一串黑点,慢慢放大,是一伙披甲戴兵的官兵,为首的人披着厚毛领子惹眼得很。

  这里是平野,无处可逃的。

  两窝人马,自百米便打了照面,这边智先生暗骂了声,立马悬马停下抽了剑,“停!”他像是认出了来人,又惊又怒低声喃喃:“怎么在这里遇到了他?!”

  燕泽听智先生的,亦被他反应激得,抽了刀戒备起来,“谁?!”居然比戚英还先找着李珏。

  他分明目力绝佳,亦也是受了智先生提点,才寻了他那许久不见的跨上人。瞧着他面若冰霜,嘴角是生气的弧度,戴着叆叇垂了银链,下面坠了颗珠子一晃一晃。

  不过皇帝怎么不去江州反来了太白山?

  怎么再见,又是这副局面。

  戚英突突跳,心说别是来找我的,他打量自己一圈,好狼狈。

  像是犹豫,又或者是没看清,李珏那边没拿定主意,于是戚英这边先拉了弓,智先生拿了弩一发冷箭嗖地过了去。

  被李珏一剑挡下,准头极好地斩了箭两截,他驾着马慢吞吞过来,像是瞧不见戚英被囚,眼睛藏在厚厚的镜片下,露出个危险又致命的笑来。

  “这么巧?”

  他们都迎着雨,霎时又掀起了阵风,戚英冻得抖了一抖,他眸光挂在了李珏身上,半句委屈和无辜也不说,像是久待夫不归一样缠绵悠长。

  智先生还以为他要和谈,压着嗓子柔声欲问:“请问……”

  人马数量差距有点大,他们这边有三十来人,还押了个戚英当筹码,李珏这边是支十来人的队,按理说他们应该不敢轻举妄动。

  结果李珏却道:“一个不留。”

  他说罢抽了剑出来,他一手撂翻了来挡的智先生,掀飞他跟吹片叶子似地简单。李珏这会儿终于认得戚英了,直逼了过去就要削他的脖子,那剑上凛冽着要命的寒光。

  戚英逼视那刃,他是真的要他死啊!

  是啊,他该死的,如果不是床上那点便利,李珏早该要了他的命了。

  戚英闭了眼睛,手攥紧了马背上的鬃,能听到剑锋切割的风,他恍惚间闻到了湿软的草,又看见雪山上的帽儿,觉得死在这里也挺好。

  死在情郎手下,挺浪漫的。

  耳边有响亮的撕裂声,结果脖子却咔哒一松,李珏把框他的木枷给劈了下来。

  戚英瞪大了眼睛。

  “为什么不躲?”

  李珏再看他,露出疑惑来,他斜着眼睛没透过镜片,眼里的焦点却落在戚英脸上。很模糊,他这眼疾也实在病得不轻。

  他答应了宜昌不会让戚英死,所以这一刀在脉,在号他的心意,李珏已想好了他的去处。

  戚英在委屈,但大体又是高兴,李珏还是舍不得要他死,这一刀砍开了他脖上的门,亦砍开了他心上的锁。

  他们什么都没说,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这一刀劈了后都有点深情。

  戚英说:“我的命是陛下给的。”

  李珏浑身一震,不信这话是他说的。

  他们两两对视,里面有热潮迸发又激荡,瞬间便默契地纠缠在了一起,一番缱绻旖旎后,眼里除却彼此还是彼此。

  只是一眼,然后分开。

  两人脸上没什么表情。

  只是戚英承认自己从了李珏了。

  李珏知道从此以后多了个念想了。

  急行军是把利刃,却没切开智先生的队,所谓的红巾只是农户,却在此刻坚不可摧,李珏亦觉得不太容易,转了身在厮杀中宣泄着情绪,他愤怒找不到缝隙去问戚英。

  挨了好几刀,皇帝亦很狼狈。

  戚英手脚被拷,脚下的链还穿了马肚子,他一骨碌翻下地来,滚在滩柔软的草里找了断箭,看准了向李珏身后的刺客杀去。

  准头好,射中了眼睛。

  “戚英!”智先生见了后勃然大怒,“你真被李珏策反了?!”

  被杀准眼睛那人直接慌了,手忙脚乱捂眼又挥手,快如闪电地劈了皇帝背后一刀,疼得李珏一个踉跄单膝跪了地咬牙。

  “陛下?!”急行军有人喊。

  这下红巾都认得他是何人了。

  智先生不通武艺,红巾都在护着他,在燕泽的掩护和突围下要逃。他却急声指了李珏喝道:“他就是皇帝!杀了他!”

  虽是平野,但打得也太乱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战局,戚英好不容易踢了马走,这才得以站了起来,他被梁军围了够不着李珏,这些听话的兵要杀自己。

  “不是,我跟陛下是一伙的!”

  戚英大喊,他不打他们,亦吃了好几刀,疼得浑身发抖,他找着半跪的李珏,就着一身的血和腥,混这里的生和死,要去拥他。

  李珏在歇,身边有人护着,被戚英摸上后,剑上指尖动了动。然后手空了,戚英抢了他的剑,也护着他替他杀贼去了,身体力行地说明他是自己这边的。

  智先生气坏了,燕泽也气歪了。不过他们显然更不解,为什么原该去江州的皇帝,会出现在这往太白山的路上。但是他们没空想,千钧一发就是人头落地,身边的已是红巾最强战力,幸好遇到的是一日千里的急行军,不是专以战为生的精锐军。

  他们能突围出去!

  刀剑残忍交叠,拼命融在雨里,两派人没有过多的交流,连喊杀声也显得多此一举,都只想快一点再快一点,各自为前程拼命的。

  智先生不明白,他扶着脸上面具险些露相,看着浸在血里的戚英,明明比李珏还要惨上几分,竟还会为了他而诛死搏斗,他有些气闷:“为什么戚英?你不是忠心于宁王的吗!”

  “忠心和钟情是两码事咯。”

  戚英得了空,嘴里浪荡扯了句混话,却连李珏都不看一眼,就提着剑去砍人去了。李珏听了这话心漏了半拍,看向他背影的眼里,多了几分不真切的怀疑,但呼吸都乱了起来。

  “你……”智先生指着他说不出半句话。

  这场当是闪电战,他们已快打不动了,燕泽又替他挡了一横刀,拉拽着他胳膊急道:“殿、殿下还在等我们……智先生快走了!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果然是宁王的党羽?

  戚英紧了剑要追,却被李珏一声蚊吟束了脚步,只在一个眨眼,智先生和燕师傅逃了。

  他明明伤得更重,却先去顾了受伤的他。他对皇帝,对新主子,行了个端正的臣跪礼,说:“陛下……臣救驾来迟了。”

  这一句话酝酿了好久,吐出来满满的诚意。

  戚英放了刀,没听李珏说让他起来,去看他背后那一刀深长的伤。李珏却握了他的手,眉眼在叆叇后模糊不清,他视线亦栓了戚英脸上,道:“料他们也不敢回来,此地空旷,且就在这里安营扎寨。”

  太白山背后就是荆州,除非智先生去投燕丹,否则跑得再远也就在山上。既方才已漏了嘴说明是宁王党羽,只怕那位殿下亦也在山上了。李珏若是围了这里,将他们困上个十天半月,山上除了雪水就是石子,耗也能耗死他们。

  还能趁机陪陪戚英。

  如此机会可不多得,李珏看着戚英钻着火,雨停了,但湿柴难燃,他掌心给搓红了还不行。他想入非非,心里默算着上次日子,半个月没见着戚英人,滋味都快忘了个干净,想他那一口得要命。

  “过来。”李珏喊人,不带名字。

  戚英过了去,低眉顺眼乖得很。李珏擦了镜,摸索着手边几个药瓶来,方才有个兵带来的,他找着了装金疮药那个,就要去剥戚英衣服,瞧着他那被雨浇湿的颈。

  “陛下,臣自己来。”戚英这会得了空隙,他又有精力去膝盖疼了,方才打得专心没在意。他去接了药,发现李珏手掌烫得很,盯自己的眼也灼得很,不知道那厚叆叇后面,藏了张怎样的迷情脸,应当是想要他的表情。

  他拒得干脆,握了药就跟他拉开距离,李珏见了这动作没有说话。几个兵忙来忙去,锤桩牵线轧寨,耳边叮叮当当地响,跟戚英心跳一样没有节奏。

  戚英脱了上衣,背着李珏擦着药。露出膀,展示肉,暴露背,动着腰,他不知道自己,或许知道也不在意,在李珏眼里卖弄色相显得勾引。

  后者重重地叹气,取下了叆叇让视线模糊,露出个痛苦不堪的表情。

  戚英注意到了,还以为他在忍着疼,没披衣服就过来,要看他背上的伤,要去脱他的衣服。却被李珏一句话止住动作:“你钟情于朕吗?”

  戚英笑了笑,“那是自然,大梁臣民都钟情于陛下。”这话打动皇帝却不体贴李珏。

  “潍水流寇,农难四起。”李珏愁眉不展,“朕不值得你们钟情。”

  皇帝将军在商量要事,有个兵瞧着氛围不错,凑过来亦想说话。结果被李珏一个眼神射去,无声暗示让他滚,戚英瞧得仔细,无奈一笑道:“陛下莫不是在路上遇了难民,可怎么就联想到来了太白山呢?”

  “得了一高人指点。”李珏看不清戚英的脸,眼里是浆糊,脑子却清醒得不行,“还有两万禁军在后面,步兵少马配长弩,粮草备了有两月。太白山朕不太了解,待会儿你带队人去勘探,务必要摸清,他们营寨人数、粮草兵马,尤其是把地形勘探清楚,预估大军是否可行。”

  他脱了李珏衣服,连带那厚毛领,那轻甲那里衣,他心惊那一刀砍得真深,动作也愈发轻而慢,李珏被他当了瓷娃娃看。“陛下,臣知道,太白山周围无林,唯一可往上的路又是天隙,四面陡峭中间狭隘是个杀地,贸然让大军挺进恐全军覆没。”

  这层层衣服剥得李珏没耐心,他瞪了戚英一眼,几个动作就脱了下来,但这一眼埋怨没瞪准人。“听说江州乱了,传的信来都说戚将军反了,结果你却被贼寇给上了拷,朕是该信你还是信江州啊?”

  戚英一个后步,搁了药去磕头解释:“陛下,柳秦二位大人勾结红巾,臣……是被陷害的,孟将军他恐怕也是同谋。”

  “你擒了戚如舟为何不杀?”

  “他,他不是真正红巾头目。”

  “你犹豫什么?”李珏要去抓叆叇,却被戚英握了手,“陛下,他确实是我戚家的人,但是他亦受人利用是个替死鬼,真的祸首当是方才逃了那二人。”

  李珏挑眉:“人人一张嘴,朕该信谁呢?”

  戚英说道:“陛下,不妨先给臣个机会,让臣去孤身去太白山,假意投诚再递了消息出来,无论其背后是否是宁王作祟,好歹捣了那红巾的大本营。”

  孤身一人啊,亏他也敢说得出口,不要命得连李珏都没话拒,他是自己要往刀山火海里去。

  李珏早想过有这一天,却觉得来得还是太快,他定了定神,道:“潍水一带水贼之祸,究其缘故就是农难,朕此番下来是想根治,而不是镇压。”

  “让臣去砸那……”

  “朕想收了荆州。”

  李珏垂眸,手指钓着叆叇垂链,指尖在坠珠上搓揉摁捻,明明动作也算温柔,戚英却瞧出几分残忍来。

  皇帝轻狂,暴露无遗他的野心来,却没有草菅人命的蔑视,他将上万荆州人命放在心上,道:“你倒是跟那癫子老头想一块去了……砸了燕丹的拦河渠,亦可能埋了荆州百姓,朕的意思是还不如直接去攻城。”

  戚英不解,“攻城的话,那咱们又不走太白山了?”

  李珏说道:“你可以走,只要你有把握的话,去探太白山的路,你把里头清理干净了,大军再上山去以渠胁城。”

  “胁城?”

  李珏没全盘托出,心里已开始筹谋为之铺路,并且已有心杀戮,“对,朕倒要看看,燕丹二位国君,是要城还是要人。”

  他露出个微笑来:“戚将军,事成之后,倘若你能活着回来,朕放你回心心念念的戎州去。”

  但戚英心里意外,这次再见到李珏,他知道自己逃不掉了,像是奔波疲累的飞鸟,他已经分不清哪里是家,他在风雨中找不到哪是归处。

  他迷茫,甚至迫切,哪怕有个网来抓它也好,哪怕有支箭来射他也罢。这鸟早遍体鳞伤了,他宁可从此卧伏在猎人手里,即便再不能飞,只要能给他一个家就好。

  戚英看着李珏,答得不犹豫:“遵命陛下。”

  大军还是慢,怕得第二日到位,李珏说完了正经事,在戚英摸着自己的背上药,在他摩掣着伤口的痛酥中,那隐忍已久欲水泡软心头,附耳说戚将军今晚来我帐里。

  共商国事。

  急行军手脚麻利,先搭的肯定是陛下帐房,他们抽了人来问戚将军,却眼瞧着陛下替他摆手,带着人撩了帘一起进了帐里。

  他们没异意,也省得再搭将军的,跟戚英不熟络懒得伺候。当兵的懂事,知道军情不能听,可透过里面人影子,却根本没见着他们说话,里头很快就落了灯。

  瞧不见人,也听不见声。

  外头倒是吵闹,脚步声嬉笑声大了起来,没了当官的看着他们也自在了些。戚英难为情,推着李珏在他身上的摸索,压低了嗓门,说:“明天要上战场。”

  “嘘——”落了灯,李珏这下更看不清,听到了他的声音,这才好去堵他嘴唇。戚英这人总是,口是心非明推暗就,他这一吻才刚刚落下去,就觉得他裸着的胸膛热了。

  帐里有点空,什么都没有,李珏拥着戚英,跌跌撞撞去寻个落处,结果又撞到了块软塌上。他跟他躲在这里头,有了这围帐的庇护掩盖,终于可以卸下皇帝面子,开始不管不顾地犯浪犯诨。“明天要打仗的话,我先跟你切磋切磋。”

  这次很纯粹,李珏知道,戚英也知道,他们都脱掉了上衣,袒露出带伤的胸脯来,暴露出汹涌的心跳来,除却肉体上,这次他们之间没有别的交换。

  戚英问他,“李珏,建康宫宴那年,那跌落墙头的小太监是你吧。”

  李珏装懵:“嗯……谁?”

  他还不承认。戚英轻笑了声,他亦猜中了那时候,瑜王生母祁贵人不受宠,先帝甚至忘了这个儿子,连宫宴都没通知他。李珏想见见世面,这才扮作了小太监模样,如今却是为了面子死不承认了。

  “你个假太监——”戚英感受着他的勃物,面红耳赤。李珏没皮没燥道:“要是真的,那你的欢愉怎么办?”

  情欲蔓延,脚足纠缠,亵裤已经脱掉了,李珏的手上了温度,时不时在他膝盖的搔痒,要逼疯了戚英。他去抓李珏的手,但没抓着,“你黎川城救我,其实是想还我当年的恩?”

  “……”李珏看不清他脸,只好去摸去吻去猜。他也没找着戚英,听到他附耳佻达道:“还是,你对我一见钟情啊?”

  “你就猜吧。”李珏找准了,挺了进去,在情潮中用动作回答了戚英,让他颠簸不休。

  戚英受不了,要推开李珏,但是双腿被他掬着,每一下都吃得很牢,腰往上走全部没了力气。他倒在地上,可以透过帐上的缝看到穹顶,雨已经停了,月亮也爬出来,星星点点的夜,有只白鹰飞得逍遥快活。

  戚英亦觉得自由,在深深浅浅的放纵中醉了,忘记了信州尤山,忘记了黎川跳城,忘记了曾不能直行的双腿,他仿佛被猎人放飞,他就是那展翅高飞的鹰。

  他湿着眼睛,吞咽得太累了,他不知道自己的模样,痛苦和哀求都是赤裸裸的诱惑,他说:“李珏……定安,换、换一下吧。”

  假途灭虢啊,李珏觉得自己败得彻底。

  喘息要倾出来了,李珏喟叹一声去吻,从后面捂住了他嘴巴,不让他泄出半点的呻吟来。他的吻里全是情绪,内敛冷静的脸从来是波澜不惊,却在这时成了喜形于怒的凡夫俗子,他沦陷在了色欲里。

  他们身上都有伤,在互相劳累中都浸了汗,伤口都很痛,还险些撕裂了开,鼻尖合着血腥,彼此的味道嗅起来都更浓郁。

  他们没战到天亮。李珏还是顾念着真打仗,后半夜两人一齐沉沉睡去了。

  没灯,听觉更为灵敏,能听到彼此的心跳。

  除却肉体,还有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