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淮海外滩码头.

  韩墨骁在候船室里一遍遍地朝门口张望,船就要开了,展鹏却一直没有出现。

  “你确定他们能赶上?”他有点焦急地问阿德。

  “我再去前面接应一下。”

  “又在提醒登船了, 我先把行李拿上去, ”韩墨骁起身,把船票递给他, “我放完行李就会来甲板上,你接到展鹏赶紧带他先登船。”

  “好。”

  韩墨骁又朝门口看了看,依旧没看到展鹏的身影,只好先检票上了船。

  梁今曦给他和展鹏订的是相邻的两间一等舱, 中间有一个可以上锁的窄门相通。船上的条件虽然不如大酒店, 但房间很干净、也还算舒适,不过韩墨骁没有心情了解船上的环境, 放了行李就打算关门回甲板上接应展鹏。

  正拿了钥匙要锁门,他的手突然被另一只手大力握住, 一个声音在他耳边炸响:“韩墨骁!”

  他扭头一看, 正是展鹏,后面还跟着替他提着行李的阿德。

  “你可算来了,”韩墨骁高兴地握住他的手, 又诧异地皱了皱眉,“怎么瘦了这么多?快, 先进去再说。”

  “韩墨骁……”一进门展鹏就突然把他猛地抱住,大哭起来,“我上船了, 我真的逃出来了, 我终于逃出来了!”

  “是,你放心, ”韩墨骁拍着他的背安慰道,“你爸妈那边暂时瞒着呢,等你家的消息传过去,我们已经在海上,他们追不上的。”

  “谢谢,谢谢你们救了我……”展鹏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被安慰了好一会儿才平静了一点,可他整个人已经完全不见了从前那意气风发的样子。

  短短两个月,展鹏的身体像缩了水一样,挂在身上的衣服空荡荡的,看着竟比韩墨骁最难受的那两个月还要瘦些,原本健康红润的脸上泛着不健康的灰白,眼神更是惊慌失措,眼下的乌青连眼镜都遮不住,嘴唇被咬得破碎不堪,全是血痂子,头发也长了,说不出的狼狈和惨怆。

  韩墨骁看着不是滋味,难以想象他到底经历了什么,可梁今曦交代了别多问,便也只好先按下好奇,道:“英国那边你也放心,四爷都安排好了,你到时候……”

  “四哥……对!四哥!”展鹏像是想起了什么,突然又激动起来,拉住韩墨骁的手急急道,“你快点去救四哥!二姐疯了,她要把四哥送到戒同所去!要是被她得逞,四哥这辈子就完了!”

  韩墨骁眉头猛地一压:“戒同所?那是什么地方?”

  一旁的阿德闻言立刻铁着脸转身就要往外走,韩墨骁一把将他拉住道:“等展鹏把话说完,如有必要我要和你一起回去,万一四爷有危险,我怎么可能安心去英国?”

  阿德看了他一眼,皱着眉点了点头。

  “你先别着急,把话说清楚,”韩墨骁按捺着心里的不安,将展鹏按在沙发上坐下,“你不是远在华北么,为什么会知道二小姐想干什么?还有,四爷不让我问你,但如果你想说的和你的经历有关,你要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展鹏急得咽了两下口水,才把所有事都说了出来。

  父母得知他喜欢同性后便四处求助,后来不知怎么找到梁今昕那里,得知她曾经给梁今曦也治过同性恋的病。四姐便把那些治疗的法子和药物、医生都介绍到了展家。

  从此,他在展家过上了生不如死的日子。

  “他们打我,用针扎、用鞭子抽、用蜡烛烫我、用灯照着不许我睡着,还把我绑在医疗床上用除颤仪震我,我是个健康的人!可是他们每天这样换着法子折磨我,”展鹏声泪俱下,撸起袖子露出伤痕累累的胳膊,“他们还把我绑在电椅上要我承认我喜欢女人,不然就电我……我每天吃的药比饭还多,吃了之后头痛欲裂、呕吐不止,浑身都痛,我现在连笔都拿不稳,晚上根本就睡不了觉你知道吗?”

  韩墨骁听得目瞪口呆,一旁的阿德皱着眉盯着地板,低声道:“那几年二小姐就是这样给四爷治的。”

  “什么,梁今曦他也……?”

  “对,你知道四爷吃的那个维生素是什么吗?”展鹏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黑色的瓶子,咬牙切齿道,“这根本就不是维生素,而是控制情绪波动的药物,是治疗神经病、躁郁症的!正常人根本就不可以吃这种东西!”

  他将那瓶子猛地丢到地上,白色的药丸撒了一地,正是韩墨骁在梁公馆和梁四爷车上见过的那种。

  韩墨骁怔怔地看着那个熟悉的药瓶和那些药丸,突然想到梁公馆的地下仓库里,那几个珍宝堆砌的博古架两边一边是他的字画,一边是一张医疗床和一堆冰冷的器械。

  他的嘴唇颤抖起来:“地库里的那张医疗床……是四爷用过的?”

  “是,”阿德点头,见韩墨骁快要站不住,又道,“不过四爷寻了您的书法时不时看看,难受的时候练练您不擅长的小篆,慢慢的也就习惯了,没有展鹏少爷这么痛苦。”

  “习惯?”韩墨骁转头看他,眼泪砸在地板上,“怎么可能习惯呢?”

  “我不知道…我以前真的不知道四哥他受了这么多年的折磨……”展鹏摇着头,好像想起了什么可怕的记忆,“二姐真的是个疯子,不,她是个魔鬼!她要毁了四爷,还要我爸妈也毁了我!”

  “到底怎么回事?”韩墨骁红着眼抓住他,“到底什么是戒同所!她要对他做什么?!”

  展鹏擦了擦眼泪,继续把他知道的都说了出来。

  展母身边有个和他很要好的丫头叫珍珠,见他实在可怜,虽不敢私下偷偷放他走,但也经常偷偷来看他,把她知道的一些消息告诉他。他原本也没打算躲到国外去,想着扛一段时间,家里人看他被折磨得不成人形,一定会心疼,到时候他再求求他妈,说不定就把他放了。

  可是珍珠最近给他带来了一个让人毛骨悚然的消息,他这才下定决心要逃得越远越好,甚至以后都不敢再回来了。

  二姐听说展鹏治了两个月也没有起色,居然跟展家二老商量要把展鹏和梁今曦一块送去戒同所。他在国外的时候听说过这种地方,是一种专门接受所谓的同性恋病人的封闭式医院,可说是医院,实际上比监狱还不如,进去之后,“治好”之前,连家里人都不可以去探望,完全没有任何尊严和人权可言。

  原先他以为只有德国和欧洲一些国家有,没想到国内也有了。

  那地方有除了展鹏和梁今曦在家接受过的种种所谓治疗手段之外,为了让同性恋者对同性产生排斥心里,还会强制所有同性恋者每天对自己的同伴进行殴打和谩骂,直至产生仇恨,见面就会自发地相互伤害的地步。

  如果有人已经有了心仪的人,他们在接受电击、冰水等治疗时,面前还会放上爱人的照片,让他们把爱人和疼痛、恶心、寒冷的感觉强行联系在一起,产生难以排解的生理排异反应,久而久之,心理上也会对原本的爱人产生恨意。

  此外,他们还会被要求看大量的男女春宫图和色/情杂志、电影,以此来刺激他们对异性的反应。

  “要是看完之后还不能对异性产生生理反应,还可能会被下药,被迫和妓/女发生关系,还有许多你想都想不到的手段……总之,进去的人没几个能出来的,好多人疯了,剩下的要么自杀了,要么也变成了行尸走肉,”展鹏面如死灰地喃喃着,“他们疯了,他们真的疯了……我受不了,我绝对受不了!”

  “告诉我!”韩墨骁愤怒地抓住展鹏的衣领,吼道,“告诉我那个女人打算怎么把四爷送过去!”

  “千万不能让四爷吃她递过去的任何东西!”展鹏用颤抖的手扶了下歪掉的眼镜,“珍珠只知道她会在席面上下药,四爷吃下后不久就会昏迷,再醒来可就不是在家里了!”

  “展鹏,我谢你一辈子!你的护照和钱在我行李里,保重!”韩墨骁用力抱了他一下,转身就走。

  展鹏拉住他:“你打算怎么办?席面上那么多人,你……”

  “我去抢亲,我要让他订不成婚,二小姐有气就冲我来好了!”韩墨骁抬起手背狠狠擦了下眼泪,对着已经拉开门等着的阿德道,“我们走!”

  “韩墨骁!”展鹏追出来,流着眼泪看着那两个背影,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离开。

  韩墨骁背对着他挥了挥手,带着阿德上了甲板。

  船马上要离岸了,船员正在拆卸登船通道,见突然跑出来两个人要上岸,自然不肯。

  阿德不由分说就要动手,韩墨骁拉住他,白着脸勉强挤出一个笑脸:“我们没买票,也没钱补票,刚才是混上去的。”

  两分钟后,轮船长鸣着离开了港口,韩墨骁和阿德则被当成骗子丢回了码头上。

  “韩院长!英国见!”展鹏在甲板上攀着栏杆大声喊道,“你们一定要安然无恙知道吗!我等你们!”

  他踮着脚一边往船尾移动,一边对着那两个早已消失的背影用力地挥着瘦弱的手臂。尽管说着英国见,可他知道,现在他们都是前途未卜。

  许多人放好行李后也来船尾和岸上的人告别,船尾有些拥挤,展鹏只顾着看远处,一不小心撞到旁边的人还踩了一脚,连忙转身去扶人:“对不我不是故意的。”

  被他撞到的那位也抬起头来,露出一张美得有些妖孽的脸,找不到一点瑕疵的白皙皮肤,精致得不像真人的五官,左眼下那颗殷红的泪痣……

  “霍医生?”展鹏一愣,思绪立刻回到第一次逃跑时,在那个公寓度过的如梦似幻又荒唐至极的几天,和人肌肤相亲的触感瞬间变得鲜活,像有什么在舔舐着他的身体,各种让人羞得无地自容的大胆姿势纷纷涌入脑海……

  “是你,又见面了。”霍医生也有些意外,勾唇笑了笑,说话间露出洁白的牙齿和一点若隐若现的舌尖。

  这舌头真是要多灵活有多灵……展鹏原本苍白的脸立刻“唰”地红了个透,扶着人的手也像被火舌舔到一般弹了回来。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羞赧,一阵接一阵的冷汗和恶心感便涌了上来,连手脚都不自觉地开始发抖。

  他在心底冷笑,那个所谓的治疗果然有用啊,现在看见特定的男人,身体就会立刻自发地产生排斥感。要是真被送去戒同所,他大概用不了多久就会讨厌世界上所有雄性物种吧……

  霍医生站直身体,伸出手想和展鹏握手,却发现他已经缩到一边,身体轻轻抖动着,似乎很难受。

  他靠近一步,伸手搭在展鹏肩上关切道:“怎么瘦了这么多?生病了?”

  “我没事、我先走了……”展鹏只觉得呼吸都困难起来,连忙往后退了两步,仓皇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