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班后, 韩墨骁主动要求乔香寒把和欣日对接的人换了,乔香寒自然是答应的。

  转眼元宵节到了,柳芽带着丈夫回了趟逢春院, 等吃过晚饭回了家, 已经快九点了。

  韩墨骁正和韩松几个在客厅聊天,乔齐玉突然风风火火地跑了过来, 在门口把大门拍得震天响。韩枫开门领他进来,发现他满脸通红,浑身酒气,坐下没两分钟就吐了个昏天暗地。

  韩墨骁帮他洗了把脸, 又喂了点热水下去, 见他好像没那么难受了,便将他安置在上回睡过的那张床上, 转身给乔香寒打了个电话。

  “喝醉了?这臭小子,”乔香寒那边吵吵嚷嚷的, 声音有些焦急, “不要紧吧?我这就让人去接他回来,我们家今天开派对,请了不少人过来, 我都没空管他,竟然又偷偷喝醉了。”

  “别担心, 吐了反而还舒服点,让他在这儿休息一晚,”韩墨骁道, “其他的等他酒醒了再说。”

  “好, 给你添麻烦了。”

  “没事,你去忙你的。”

  “哥, ”电话刚挂,韩枫就跑过来皱着眉道,“他又吐了,吐我拖鞋里了!真不讲究,喝不了就别喝那么多嘛!还一直说胡话,真是!”

  “你拿个桶放床边,我去给他买点醒酒药,”韩墨骁穿上大衣,一边系围巾一边往外走,见他一脸不高兴,抬手摸摸他的脑袋,“你那拖鞋也旧得不行了,现在他不舒服,你让着他点,等他醒了让他赔你一双新的就是。”

  “知道了。”韩枫点点头,又摇着头回房照顾人去了。

  买完醒酒药回来,韩院长又在大门口遇到一个不速之客,颀长端正的站在那儿,跟门柱子似的,不由想笑,于是明知故问:“怎么不进去,没人给你开门?”

  “韩老师,”岑栋闻言转身,看了眼他手里拿着的玻璃瓶子,问,“这是醒酒汤?”

  “嗯,齐玉喝醉跑这儿来了,给他买的,”韩墨骁看了他一眼,“你怎么也来了?”

  “来坐坐,”岑栋有点不自然地清了下嗓子,“初一那天要跟我爸吃早饭,一早就走了,没来得及跟你们道别。”

  柳芽结婚时他让人送了贺礼,但自己有事也没来现场。

  “小事,进去吧。”韩墨骁把人领进客厅,自己去韩枫房间把醒酒药给他了。

  韩松他们和岑栋聊了会天,等院长回来便带着几个小的休息去了。

  岑栋四下看看,随口道:“没看见韩枫。”

  “他在给齐玉喂醒酒药,”韩墨骁笑道,“那小子吐了好几回,还弄脏了他的拖鞋,他正等着人醒过来赔他鞋子呢。”

  岑栋点了点头,耐着性子又坐了两分钟,终于起身:“我去看看。”

  韩墨骁早知道他来这儿不为别的,仰了下头:“去吧。”

  “怎么不喝呀你?”韩枫把乔齐玉扶起来让他枕在自己肩上,拧开醒酒汤的盖子往他嘴边喂,可这家伙根本就不配合,倒进去一点又顺着嘴角流了下来,人也软绵绵的往床上倒,嘴里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韩枫比他小,一只手根本就扶不住他,又担心药洒了,试了好几次都没把药喂下去,正发愁间,岑栋推门进来了。

  “岑栋哥你来啦!快快快,”韩枫立刻跟见了救星似的,举着手上的瓶子道,“他老是乱动,我扶着他,你帮我把这药给他灌下去。”

  岑栋接过瓶子,眉头皱了皱,盖上盖子道:“这醒酒汤太凉了,喝了刺激肠胃,马上又得吐出来。”

  “啊?那……”韩枫眨了眨眼,道,“那你帮我看着他,我去搞点热水烫一烫再拿过来。”

  “好。”

  韩枫接过那玻璃瓶子,把人让给岑栋,一溜烟地跑到后院打了盆热水将药丢进去,泡了五六分钟再拿起来,感觉已经热乎乎的了,又抱在怀里急匆匆地往房里去。

  一推门,看见乔齐玉靠在岑栋怀里,人已经安静下来没再说胡话了,脑袋在他肩上蹭了蹭,就不再动了。岑栋把被子往上拉了拉,也静静的没说话。

  “还是你有办法对付他,”韩枫把药递过去,道,“哝,热好了,可他是不是睡着了,这药怎么办?”

  “我来吧,”岑栋接过瓶子,“你别管了,去洗漱休息。”

  “好吧,我还得去把我的拖鞋刷了。”韩枫捏着鼻子,用两根手指夹起被弄脏的拖鞋干净处,关上门出去了。

  韩墨骁准备睡觉时,看到岑栋从转角的地方朝他这里走来,他看看表,十一点了。

  “人怎么样了?”他问。

  “喝了药,睡了,应该不会再吐,”岑栋道,“不过明天起来估计还会头痛难受,劳烦给他准备点稀粥。”

  “好,”韩墨骁见他好像还没有要走的意思,便说,“去客厅再坐一会儿?我之前得了一盒铁观音,还没喝过。”

  岑栋点头:“好。”

  韩墨骁把人领回客厅,将炉子上的铁盆拿下吹了吹,里头的炭又重新燃了。他提了一壶开水,拿了茶叶和一套崭新的茶具细细地烫过,泡好茶给两人各倒了一小杯。

  橙黄明亮的茶汤细细流入杯中,一股茶香随之从水中散溢出来。岑栋端起那白玉般的小瓷杯送到鼻子下面闻了闻,由衷道:“香气清高、馥郁悠长,好茶。”

  “是么?”韩墨骁闻言抿了一小口,笑道,“看来这茶给你喝是对的,我太忙了,今天也是第一次喝。”

  平时他都用一个大杯子直接丢些普通的茶叶进去,倒上开水泡一大缸晾着,只为解渴。

  这铁观音还是几个月前,梁四爷夹带在那一堆营养品里塞给他的,公司他送了别的过去,这个便一直没有机会喝。

  本来是留着给某人喝的,可后来要不只短暂地来一下,要不就闹矛盾,要不也跟着他喝大缸茶,今后……大概也喝不上了。

  “不是因为忙,”岑栋也抿了一口,“是因为你没有能一块喝茶聊天的人。”

  韩墨骁身边有很多人,每天都过得很热闹,在公司是一人之下,社交场上八面玲珑,之前还和梁四爷交好,哪怕是展家那个不喜欢他的小少爷也对他相当关注。

  岑栋和他打的交道不算多,可他发现韩墨骁好像和谁都不交心,在蒲州城连一个能说心里话的朋友都没有。

  韩墨骁手一顿,不着痕迹地把洒出来的茶水抹掉,笑着说:“怎么会,你不是在这儿么?齐玉要是没有醉,大概也愿意跟我一块品品。”

  “他可不会喝茶。上次你和我一块去接的四爷,为什么不告诉他?”岑栋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就那么怕二小姐?”

  “她欠了我人情,暂时应该不会对付我,”韩墨骁淡淡一笑,“就是觉得没必要,又不是什么大事。”

  飞机是岑司令派的,岑栋也去了,他只是跟着跑了一趟;梁四爷和欣日最终也安然无恙,十天前就出了院。

  断都断了,何必藕断丝连。

  再说,梁今昕还虎视眈眈地盯着呢。

  “韩老师,你……”岑栋顿了顿,欲言又止。

  韩墨骁又给他添了点茶:“怎么了?”

  “没什么,”岑栋道,“我想跟你交个朋友。”

  “岑少爷,你跟我做朋友小了点,”韩墨骁摇着头笑道,“和小松他们做朋友就行了。”

  展鹏那家伙说说就罢了,怎么一个两个的都要跟他做朋友?

  岑栋用茶杯跟他碰了碰杯,反问:“你以为你比我们大很多?”

  他虽然二十不到,可韩墨骁虚岁也不过二十三,只是这人时刻记着他是逢春院的大家长,不允许自己露出天真的一面,什么苦都自己扛着、所有心事都藏着,也不知夜深人静,会不会有想找人一吐为快的时候。

  “我有一些不能跟其他人说的事,憋在心里又难受,”岑栋又道,“韩老师要是愿意,我跟你交换秘密。”

  “好,那我来猜一下,”韩墨骁一仰头把茶喝了,看着他道,“你的烦恼在小枫那里,却不是小枫。”

  岑栋缓慢地吁出一口气,靠在椅背上看着房顶上的旧梁木:“他娇生惯养,脾气乖张、莽撞、急躁,想说什么从来不直接说,要人猜,没猜对就生气、骂人、闹别扭,等人去哄。”

  韩墨骁笑了:“他要是知道你这么数落他,肯定要跟你打一架。”

  “对,他还喜欢打架,”岑栋也笑了,又垂下眼道,“可是他谁都打不过,总是弄得自己满头包,又等别人去哄。”

  韩墨骁本来还带着点揶揄,可当他在他眼里看见点似曾相识的温柔来,不由皱了皱眉,劝道:“岑栋,你可要想清楚了,你和他,你们都是……”

  少年人不懂得掩饰,一个眼神就能泄露心事。岑栋这个样子,和当年的白墨卿一模一样。

  可他什么都不敢想也不敢表露丝毫异样,生怕白墨卿知道他那天晚上醒了过来。

  他拿大哥当最亲的人,为他送命都可以,但是他们不可以,他们永远只能做兄弟。

  否则他就该下地狱去。

  “我知道,在想清楚之前我不会再招惹他,”岑栋低声道,“只是他大概要怨恨我一直不去哄他了。”

  韩墨骁用下巴指了指韩枫房间的方向:“已经怨恨上了,不是么?”

  乔齐玉从前虽然也有些骄矜,也爱胡闹,却是有分寸的,从不把自己弄得这么难以收拾,有什么不高兴都写在脸上,稍稍耐心点打听两句就倒豆子一样全说出来。

  今天却把自己喝了个烂醉如泥,嘴里时不时骂两句,却没说出是什么事儿让他不高兴,显然是心里真难受了。

  联想到他大年初一早上的异常,只能是跟岑栋有关。

  两人相视一笑,岑栋问:“一对男女到底是因为性别不同才会爱上对方,还是先爱上对方,才发现性别不同?”

  韩墨骁也和他一样靠在椅背上,想了想,道:“哪有什么先后,祝英台还是男装打扮的时候,她和梁山伯在心里就已经把对方看得跟别人不一样了。”

  “如果他们性别真的相同,”岑栋的声音很轻,好像在自言自语,“却又都喜欢上了,那怎么办?”

  “你以为他们的悲剧和这个有关?”韩墨骁冷笑,“他们没有性别阻碍,想要在一起都得化了蝶才成。可见不让他们在一块的从来不是这些生理因素,而是他们所处环境里的世俗偏见、人伦正道、家族责任。”

  “如果这些我都不管,”岑栋看向他,“我带他走、带他出国,我们再也不回来呢?”

  那炙热的目光看得韩墨骁心下一惊,忙道:“你别冲动,我说的是梁祝,不是别的!你……你们走了你爸怎么办,他姐姐怎么办?他们可都只有你们这一个亲人了。或许你只是一时情迷,或许有一天你发现你还是喜欢女人,他也一样,到时候你们怎么办?如果有得选,和他做一辈子的好朋友、好兄弟或许会更……”

  “你愿意跟梁四爷做一辈子朋友?”

  “你为什么又扯到他身上,”韩墨骁愣了一下,“我们已经没关系了。”

  岑栋不管,继续问:“那他结婚的时候,你能心无芥蒂地去送礼、喝喜酒?”

  “我不会出现。”

  到时候整个蒲州城都会轰动,只要还留在蒲州,他走到哪里都躲不掉。

  不过他希望梁四爷晚点结婚,让他有时间存些钱,到时候他就带彤彤去一些繁华的城市玩一下,彤彤长这么大还没有出过远门,她应该会很开心。

  等他们回来,讨论那场盛大婚礼的人应该不太多了,报纸也不会一直刊登相关事宜。梁四爷是个负责任的人,有了四奶奶就会和她好好过,他们会井水不犯河水,安安稳稳地过下去。

  等冲冲他们长大了,他就把逢春院关掉,带着彤彤找地方上大学去。

  再也不回来了。

  想到这里,韩墨骁自嘲地笑了一下。

  岑栋要走是想爱一个人,他要走是想忘记一个人。

  可是他们好像都走不了。

  “那你也会难过,”岑栋静静看着他,轻佻的眼睛好像能看穿人心,“你要只是随便地喜欢一下,上次就不会一路都不合眼。”

  他说的是去华北接人那一次,他们马不停蹄,来回花了十五六个小时。

  韩墨骁去的路上一直没怎么说话,也没有打听华北那边的具体情况,只是看似事不关己地盯着窗外出神,回来时却借口前面坐不下,把位置让给柳月琴和其他人,自己一直守在梁四爷身边,眼睛都熬红了也不见他眯一会儿。

  别人或许没注意,岑栋却都看在眼里。

  “难过又能怎么办呢,我还能去抢亲吗?”韩墨骁笑笑,眼睛很快泛起酸来,他垂眸盯着手里的茶盏,轻轻地说,“世上让人难过的事太多了,难过着难过着,慢慢就习惯了。”

  “能习惯么?”

  “我在努力。”

  岑栋低下头蹙着眉,好一会儿才抬眼道:“韩老师,我下次还能不能来找你聊天?”

  “不能。”门口一个冷淡的声音传来。

  两人循声望去,见梁今曦不知什么时候站在客厅门口,正垂着眼看着他们,脸上没什么表情,但浑身上下显然写着不高兴。

  跟捉了奸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