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岁的下场就是第二天谁都没起来, 孩子们自然不必多说,韩墨骁也是后半夜才睡,连平时一直习惯早睡的王婶娘都被吵得很晚才睡着。

  第二天快九点, 她才收拾好自己, 去厨房准备大伙儿的早饭,过年期间本是豆腐卖得最好的时候, 但许家有喜事,初七之前都不开门,婶娘也要帮忙准备柳芽出嫁的事宜,这几日都不打豆腐。

  她路过院子, 看见乔家那个漂亮得像玉雕的小少爷一个人坐在摇椅上摇着, 走过去打着手势问:“你昨晚在哪睡的,没冻着吧?”

  王婶娘是老韩院长早年救下的一个流民, 看上去大概四十来岁了,瘦瘦的, 但把自己收拾得很挺精神。

  她的脑袋受过伤, 被救回来时昏迷了好几天,醒来也对自己的身世和名字记不清了,只知道姓王, 听力和说话方面都不大利索,老韩院长便将她留了下来。

  王婶娘很勤劳, 洗衣做饭之余又学了打豆腐,而且有她在,照顾女娃娃就方便了许多, 所以尽管她不怎么说话, 院里的人都很尊敬她。

  乔齐玉半天才弄明白她的意思,支起上半身大声道:“我在韩枫房里睡的, 被子很暖和。”

  王婶娘笑笑,又打了打手势,示意他等一等,她去给他做早饭。

  说罢,她转身忙活去了。

  “不用了,”乔齐玉重新摊在椅子里,小声道,“我吃不下。”

  韩墨骁睡得也晚,但过了一会儿也醒了,眯着眼推开门,打眼瞧见乔齐玉一个人坐在院里,伸了个懒腰道:“这么早醒了,没守岁?”

  “守了,”早上气温比白天低,乔齐玉的鼻子冻得通红,裹了裹身上的大衣,盯着一粒扣子道,“你以为谁都跟他们几个似的,能睡到日上三竿。”

  “好,你最勤快,”韩墨骁笑笑,又道,“新年好,大过年的,不要这么苦大仇深,高兴点。”

  “韩老师新年好,恭喜发财。”乔齐玉没精打采地伸出手讨红包,看到他的脸被吓了一跳,“你眼睛怎么肿得跟金鱼似的?我都快认不出你了!”

  “啊?哦,”韩墨骁摸了摸眼睛,随口说,“昨晚鞭炮声太大了,吵得我一宿没睡。”

  “是吗?”乔齐玉怀疑地看着他,“后半夜也没人放了啊,我睡挺好的。”

  说完这句,他没由来地一阵脸热。

  “小孩子当然没影响,大人瞌睡被吵醒了就睡不着了,也可能对鞭炮里的硫磺之类的过敏了,”韩墨骁随便敷衍两句,折回房给他拿了个红包,等他伸手去接时又往回一收,“你又是怎么一脸不高兴,韩枫又惹你不痛快了?”

  “他哪有那能耐,我是累的。”乔齐玉把红包抢过来,随便往兜里一插,又躺回摇椅里去了。

  “岑栋呢?”

  “走了。”

  韩墨骁一愣:“他没在这儿睡?几点走的?”

  “我哪儿知道?你问他去。”乔齐玉烦躁地抓了抓头,起身跑了。

  昨天晚上的事好像做梦似的,他后来迷迷糊糊地睡着了,那床虽然挤,可他没觉得睡得那么香过,有人睡在他身边,拥着他,抱着他,暖和又踏实。

  早上他被尿憋醒,往旁边摸了摸,想拉岑栋陪他一块去,却摸了个空,那一边的被子都没人热气了,睁眼一看,哪还有半个人影?

  他外套都没穿就跑出来找了一圈,最后拉开大门发现岑栋昨晚开来的那辆车已经不见了。

  他一定是后悔了。

  昨晚他本来也不愿意的,喝了酒所以才和他胡来……

  又不是什么大事,有什么了不起的!

  缩头乌龟!

  胆小鬼!

  混蛋!

  他跑回房间把门一关,重新钻进被子里,大年初一在心里把岑栋骂了个狗血喷头。

  “好不了两天又闹矛盾,可坏不了三天又和好,小孩就是小孩。”韩墨骁肿着一对眼泡子,对着乔齐玉的背影摇摇头,转身去洗漱,还没忘偷偷摘两根屋檐下的冰棱子拿毛巾包了敷眼睛。

  孩子们陆陆续续起了床,都被韩院长那对夸张的金鱼眼吓了个半醒,听他说可能鞭炮过敏,又相互埋怨对方放太多烟花,好不热闹。

  韩枫昨晚守岁输了,蔫头蔫脑地拿着自己那个钱袋子递给乔齐玉,可乔小少爷只是随便瞥了一眼便丢回去:“算了,我不要了。”

  “愿赌服输,”韩枫把钱袋往他手里一塞,“明年我一定会赢,到时候你也不许耍赖。”

  “行!明年也一样赢你。”乔齐玉一口应下,重新把头埋进大白瓷碗里喝豆浆去了。

  “你也这么喝豆浆?”韩枫嘿嘿一笑,“我还以为你这位少爷要拿吸管呢!”

  “我要吸管你有吗?”

  “没有,”韩枫摇摇头,“但是岑栋哥会给你买的。”

  昨天出门,除了事先说好的钓鱼韩枫没让乔齐玉出钱,自己掏钱请的,大家还一起凑钱给柳芽买了金耳环,剩下的项目,岑栋就跟个移动钱袋子似的全给付了,逛庙会时只要他们看着喜欢的玩意儿都不用开口,岑栋就给买了下来。

  明明他也就十九岁,那派头却跟梁四伯似的,豪爽大气,又并不张扬,而且一点也不端着司令公子的架子,不对他们指手画脚做领袖,他们要玩什么都是一起商量,要买什么也都是各自挑选。

  韩枫并不是贪这些小便宜,他不到十岁就开始去大户人家屋里送报纸和牛奶,小姐少爷的也见过不少,但向来没人把他们这些报童当个人看,有时候连下人都看不起他,嫌他穷酸,连话都不愿意跟他多讲,看人只拿眼角斜着看。

  反正乔齐玉和岑栋这样的,他没见过,他喜欢跟他们在一块玩。

  韩枫说这话本是基于自己对岑栋的认识,因为岑栋对所有人都挺好的,又跟乔齐玉最熟,对他几乎是有求必应。

  可乔齐玉听了却不痛快起来,嘟着嘴小声道:“谁要他给我买,不稀罕!”

  韩枫把嘴里豆浆吞下,八卦地问:“你们又吵架啦?昨天不是刚和好么?我觉得他人挺好的。”

  “要你管?我就不喜欢他!”乔齐玉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一筷子把他碗里的大肉包子叉进自己碗里。

  “你怎么非要跟我抢吃的?”韩枫皱着眉,二话不说把包子抢了过来,做好了又跟乔齐玉打闹的准备,还道,“今天岑栋哥不在,可没人帮你!”

  乔齐玉却没有动作,只撇着嘴看着他,眼眶慢慢地红了,他皮白肉嫩,连眉毛下面的皮肤也跟着泛起粉来,眼眶里很快就水汽萦绕。

  “喂,”韩枫目瞪口呆,连忙把包子往他嘴里塞,“你、你别哭啊,我让给你就是了!”

  什么情况这是?!

  旁边几人都看了过来,乔齐玉拼了命把眼泪逼回去,咬了一口包子道:“你要噎死我吗?”

  韩枫听他说话还带着鼻音,也不敢再跟他闹了,讪讪地笑了笑,又给他夹了点小菜:“嘿,你吃。”

  乔齐玉夹了一筷子小菜塞进嘴里狠狠地咀嚼着,红得跟兔子似的眼睛依然瞪着他,凶得像要咬人。

  “好了好了,这个也给你!”韩枫又给他夹了个包子,然后转过脸偷偷擦了一把汗,这小少爷的脾气真是够古怪的。

  乔齐玉的古怪还在后头,凶巴巴地吃过饭就蔫吧了,谁和他说话他都不怎么搭理,找他玩什么都提不起劲,零食也不吃,就躺在那摇椅上摇啊摇,眼睛定定地看着某个角落,又什么都没看。

  十七八岁的少年郎,才大年初一便跟个风烛残年的小老头子似的,吓得韩院长以为人病了,又是量体温又是嘘寒问暖的,确认他没事才松了口气。

  幸好吃过早饭没多久,今天凌晨才到家的乔香寒就派人又送了一堆年货来,顺便来把她的宝贝弟弟接了回去,满院子的人这才松了一口气。

  他们可还有大事要忙!

  下午,所有人换好新衣服,韩墨骁雇了车把大家都拉到城外,给老韩院长拜了年扫了墓后,柳芽又跪下给他磕了三个头,说着感恩和告别的话,大声地哭着。

  老韩院长死的时候韩墨骁还躺在医院,院里太穷了,勉强找人凑了几块银元把他葬在城外一处拥挤的墓地,周围密密麻麻埋着的都是差不多的穷苦之人,对面就是乱葬岗,只中间有条几尺宽的小路隔开。

  现下这边已经有不少坟有人扫过,面前放了鲜花插了香,那边倒还是乱糟糟的模样,不过都被厚重的白雪埋着,也看不出什么可怖的样子来。

  离老韩院长的坟几十米处有一小块墓地,已经被收拾得干干净净,那是韩墨骁给白世昌和白墨卿立的两个衣冠冢,紧挨在一块。白世昌坟里是一件衣服,白墨卿那儿则是一块手表。

  此时韩墨骁正静静站在白墨卿的衣冠冢前,右手覆盖在左手手腕上,拇指摩挲着那那根表带。

  片刻之后,他转身走回来,眼角似有未干的泪痕,本来就没有完全消下去的眼睛又肿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