挑唆

  九月末。

  天气陡然转凉,不穿校服外套的话,早上还会觉得有点冷,不过,这正是适合训练的好天气。

  记录会的日子越来越近了。

  自仙台之行又过了两周,那之后,在前额的头发戳瞎我的眼睛之前,我终于抽出时间把它理短了些。

  训练计划稳步进行。身体逐渐适应了高强度的训练,成绩也稳定地迈进,但始终没有够到理想的高度,我的心情却愈发不受控制地躁动起来。

  我犹豫着该怎么做,却越来越没有把握,反而有种身体都不属于自己、寸步难行的感觉。

  向远野教练求助过,他重新检查了一遍我之后的训练计划,令我颇为失望的是,在他前去东京交流之前,都没再为我增加新的训练内容。

  昨天下午的训练结束时,信冈前辈把我们这些要参加记录会的后辈召集在一起。

  这次他什么数据也没有带给我们。

  黄昏降临,晚风呼呼地吹来,练习排出的汗液很快就蒸发殆尽了。

  “诸位,又是一个月的训练,你们付出的汗水和努力,只有彼此见证是无用的。”

  他说着的只是每一位部长都会说的结语,虽然充满煽动力,但还是有点无聊。

  我心想:他大概每一次都会说差不多的话,与其这样,还不如多自主练习一会。

  我低下头,虽然不耐烦,但继续听着前辈的声音在耳边回响:“虽然已经到了即将分别的时候,我想说的还是没有变。”

  “不论今后在哪里,我都会相信你们,祝你们好运。”前辈依旧微笑着,面不改色地结道。

  人群对他那句话的意义有所感应,纷纷抬起头来。

  “部长,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最先出声的是二年级的金井前辈,我转头看去。

  他体型偏瘦,常年跑步练出的腿部的结实肌肉,很是惹眼。与喜欢迟到的习惯不同,金井前辈其实是个性急的人,信冈前辈还没正式宣布他的的决定,他是最先出声询问的。

  “你要退出吗?”

  信冈前辈点了点头,即使到了这个时候,他的脸上依旧是冷静的,“我会陪你们到记录会结束的。”

  漫长的沉默过后,人群中有人发出了抽泣的声音。

  “哭什么?”信冈前辈笑着说,“该不是盼着我早些走,不要管着你们了吧?”

  “怎么会!”大家纷纷应道。

  最近这段时间我很明显地感觉到了前辈在部里深得人心,大家都很依赖他,哪怕是脾气相当火爆的成员,在信冈前辈面前也十分乖顺。

  大概是我这学期才刚刚加入的关系,和他的交流也不算多,所以无法感同身受。

  比起信冈前辈要退出的消息,更让我觉得火烧眉毛的,是真切地感觉到了三年级的选手都将逐个隐退,那么,和现役的强手一战的机会,这或许是最后一次了。

  “好了,今天就到此为止吧。”

  没有人动,于是我最先依言站起来。“预祝您升学顺利。”我说。

  “谢谢。”他顿了顿,露出了比刚才更柔和的微笑,他也站起来,“说起来,可以和你聊一下吗?”

  一时间,其他人的目光朝我看过来,不管是被前辈特意关照,还是被人这样注视着的感觉都非常古怪。

  我努力忽视这种感受,点了点头。

  “我要去仓库那里搬跳箱,前辈可以搭把手吗?”

  信冈前辈并没有对我增加自主练习的事提出什么异议,毕竟这一开始就是他建议我的。

  于是,我们两个一道向体育部办公室旁边的仓库走去。

  “你不问问为什么我要单独和你谈吗?”

  “前辈或许有自己的考虑?”

  “这样够吗?”前辈数着箱体的数量,“我想你或许已经有所提升了。”

  毕竟我们有两个人,多拿一块也没问题,我点点头,前辈又在上面添了一块。

  “你不觉得奇怪吗,明明没有比赛了,却还霸占着部长一职不愿意隐退?”

  果然还是不太喜欢他这种隐晦的说法方式,让人下意识想要小心应对——大概我们就是不太对付的两个人吧,不过我现在并不讨厌他了。

  “家姐也还没有退出社团。”我思索了一下,“所以不难理解您对田径部的感情。”

  “她一定很为你感到骄傲吧?”

  我实在为他和我闲聊这些觉得困惑,前辈自顾自叹了口气,“即使今年我们的成绩已经很不错了,可是在这些人之中,你依旧是最特别的,清水。”

  我还没有自信到觉得他要将珍爱的田径部交托到我手上,但也不知道他究竟是想和我说什么事。

  他耐心地等了一会,“你可是在训练停滞了两年之后,一下就可以达到有效记录的人。”

  有效记录就是说,为了减少大赛的选拔成本,想要报名参赛,就要先在记录赛上拿到成绩,目前报名的最低要求是7米。

  “前辈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

  “因为我希望在毕业前看到你实现心愿——你是想去全国大赛吧?室内锦标赛尽在眼前了。”

  不知是他压低的嗓音,还是他所说的内容,都令我觉得心神摇荡。

  往常重视兴趣,不想跳了就搁置两年,却在临到大赛前觉得时间紧迫——我不过就是这样的人而已。

  我迫切地想要得到肯定,前辈在这时对我说“你是最特别的”。

  “前辈为什么要在田径部付出那么多心力?”我问出了那个一直以来压在心头的疑惑。

  “因为我的路已经由家人决定好了,所以至少,在我还能帮到你们的时候,我想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信冈前辈脸上毫无动摇之色,反倒是我有些不甘:“……那前辈还真是无私。”

  “怎么会?我还是很希望在升学面试时能介绍自己有一个打进全国大会的学弟呢。”他摇头,“如果全然没有私心的话,没必要顶着压力选拔低年级的成员去比。”

  难怪。

  排球部的前辈所透露的有关信冈前辈的事,还有田径部里大家都尊敬这位前辈的原因。

  “以成绩优先进行选拔,那是前辈你提出来的吗?”

  信冈前辈点点头,“结果却并没有比出比三年级好多少的成绩,大家多有抱怨,想也是啊,‘与其这样还不如让三年级的成员留下多一点回忆’,大家都会这样觉得吧?”

  “我不会这样觉得。”我听到了自己冷硬的声音,“不如说我觉得那是理所当然的。”

  前辈十分满意我的回答,“所以我一开始就说了,如果是你的话肯定能完成我的期待。”

  “再多努力一些吧,时间紧迫,但你肯定能做到。”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转身离去,却在转过拐角的时候停顿了一下。

  我的身后传来影山平静地向他问好的声音。

  “是来加入田径部的同学吗?”

  影山不假思索地回应他,“不,我要打排球。”

  待前辈走远以后,影山还蹙眉盯着他的背影,我用手肘捅捅他,“偷听我们说话?”

  “我没有!”影山挺直脊背,举起手中的排球,“我在这里练习而已。”

  “哦……”我垂下头,装作不经意地问他,“你觉得信冈前辈的话,怎么样?”

  “他还想要你怎么样?”影山撇了撇嘴,“凡事总要有个限度吧。”

  “诶,不是说没有听吗?”

  “还不是你们声音太大了!吵死了!”影山的视线在我脸上停留一会,嫌弃地说:“还有你的黑眼圈也太重了吧,好逊。”

  我摸了摸眼睛,“有吗?”

  不过影山的观察力一向很好,他说有那就是有吧?“我还是会注意分寸的啦。”

  “……我要练习了。”影山说罢,托着球走远了些。

  我也将注意力放在了面前的跳箱上,比往常多迭了一层,那差不多是我极限的高度。

  只不过我忽略了一件事,将训练累积下来的疲惫放着不管,确实是不行的。

  身体比想象中还要滞重,我只来得及用手抵一下,还是没躲过膝盖重重地磕在跳箱的边缘的命运,内部中空的箱子被磕出一声闷响。

  我来不及痛呼出声,下意识蜷起了身体。

  有些话不能说得太早。

  影山大概还没走远,听到撞击的声音跑过来,气结道,“搞什么!你刚说完‘会有分寸’?!”

  咬牙忍过最初的那一阵剧痛,我这才有余力开口道,“是意外……意外。”

  “还是去医务室吧。”

  “没关系。”我摸了摸跳箱的边缘,虽然没有覆盖软垫,不过箱体边缘都是圆润的,就是为了应对今天的这样的情况,“小伤而已。”

  “即使是小伤,日积月累也会变得很严重,不要轻视!”影山说得一脸认真,看向跳箱,“这是你往常跳的高度吗?”

  “不是,比往常多加了一层。”

  “……你真是,会有分寸才怪!”

  他沉着脸,还在小声咕哝着,为了我的训练进度,我将他推向排球部的方向,“好了好了,我会有数的,让我继续练习吧,影山也快去。”

  “真的没事吗?”

  “好得很呢!”

  我揉了揉膝盖,在心里腹诽:怎么可能没事,最开始真是要痛死了。

  也就只有那一下而已,幸好,不会耽误训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