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台

  现在正是参加社团的学生放学的高峰时段,搭公交车的学生并不会显得很醒目。

  只要不穿着印有巨幅口号的T恤的话。

  比如抓着我们面前吊环的高中男生,左肩挂着捆了足球的抽绳束口袋,他注意到那几个字的时候,嘴唇嗫嚅了一下,显然就是在读,然后忍不住笑了,足球都滑了下来。

  我不是碰巧看到的,而是故意留意着其他人看到这十分中二的标语之后的反应。

  因为刚才我想要看看论坛,发现电量几乎见底,想要打一会盹,但是困意已经留在部室里面了。

  观察读这串字的人变成了漫长而无聊的时间里唯一可以做的事情。不巧的是,我和影山一看就是一道的,只要我看过去一眼,对方就会谨慎地收起笑容。

  影山睡着了,而我还不知道在哪一站下车,就在我担忧坐过站的时候——

  广播播送道:青叶城西高前站到了。

  “到了!”

  原本被浓浓的困意笼罩着的影山猛地一下坐直,吓了我一跳。

  是,是吗?

  看不出来,原来你醒着啊……

  -

  慢跑训练回来的青叶城西棒球部的选手列着队气喘吁吁,穿着制服的女高中生亲密依偎在一起,他们从我们旁边经过,每一位都忍不住回头看。

  影山瞪着青叶城西的校门,整个人散发着一种比往常更阴沉的气场。

  “我们应该不是来闹事的吧?”就连我也有点迟疑,“你准备好进去了吗?”

  “哦。”但影山只是短暂地从紧张中抽离片刻,回答得含含糊糊,“没……没什么要准备的。”

  可是他已经在原地思想斗争好些时候了。

  我不太明白,有什么紧张的必要?

  又是乔装又是小心翼翼的。

  难道那位前辈真的会那么小气,介意他过来看上两眼么?

  “算了。”我十分无语地说,“你可以在我后面。”

  虽然那样只会更显眼就是了。

  话是这么说,我也是第一次来这里,幸好操场的方向还是很容易找到的,走到接近足球场的地方时,影山突然停了下来。

  他仔细听,朝教学楼后的地方抬了抬下巴,“在那边。”

  说罢他就一改刚才的委顿,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紧张归紧张,但其实想看到不行嘛。

  第三体育馆。

  我转过拐角跟上的时候,影山已经透过体育馆的窗台在往里看了。

  我也凑过去,扒在窗台上。

  难怪扣球的声音格外激烈,原来是在打比赛。

  “哪个是你的前辈?”

  “小声点。”影山头也不转地说,“及川前辈是那边的二传。”

  及川?!

  原来他所说的前辈,就是很早之前我就见过的那个。

  我一面暗自惊讶这种巧合,一面觉得及川前辈完全不像那种小气的人,于是更有些好奇地瞄影山一眼。

  他完全沉浸在比赛里。

  我们到的时候已经在局末。

  因为是练习赛,及川前辈在下一局和对面的二传手交换了位置。

  或许他们还是第一次见面,只见及川前辈游刃有余地介绍自己,就加入了那边的队伍。

  最开始的时候还有配合失误的地方,但很快,因为不够默契而产生的失误,奇妙地从场上消失了。

  这支队伍的变数只有及川前辈,显然是他做到这一切的。

  真的很厉害。

  从第一次见到及川前辈的时候,我就感觉到这人的强大。托影山的福,我接触过排球后感受得更为真切。

  这局打完之后,场上短暂地休整,我看到及川前辈走到场边休息了。

  “不去和他打个招呼吗?”

  影山抿了抿唇,脸色有点僵硬,“算了,他们应该不想看到我。”

  “他们?”

  影山点点头,指了指正在翻记分牌的人,“那两个是以前的队友。”

  我还以为一起打排球的人,都会建立起比较好的关系,但看他的表情,似乎不是这样。

  说起来,在影山家里看到的相簿上,他所站的位置也完全看不出是个主将。

  和队友关系不好吗?

  “有过矛盾?”

  “……嗯。”

  我做好了他并不打算说这件事的准备。但影山真的沉默的时候,我心里还是涌现出了失望的感觉。

  于是,接下来的时间,我都没有再和他搭话,影山也没有从比赛里分出注意力。

  离开青叶城西高中的时候,路边的街灯已经逐渐变亮。

  青叶城西的训练赛比了太久,到白水馆高中门口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抱歉啊。”望着漆黑一片的学校,影山说。

  我不算太失落,因为也不是非看不可。

  无所谓地摆摆手,“算了,至少你现在有觉得好一点吧?”

  影山久久没有回答,我有点困惑地转向他的方向。

  本已经不打算再探求影山过去的事情,谁知他突然说:“我恐怕这辈子都赢不了及川学长。”

  哈?

  看过之后反而这么说,岂不是白来了吗?

  “不管是什么样的人,及川前辈都能发挥对方百分之百的实力。”影山的脸上看不出沮丧,只是十分平静地说:“这我花再多时间也有可能做不到。”

  “为什么突然这样说?”

  我并不觉得影山的实力有什么可质疑的。

  “中学的时候,最后的比赛输了。”影山的声音有些滞涩,“我不像你们,和谁都能处得来。”

  和谁都能处得来……我吗?

  我呆滞片刻,十分不解地问:“或许有点冒昧,为什么说得像是你一个人的问题?”

  我问得迟疑,影山答得也迟疑,好一会他才点头。

  “是我没能发挥他们的实力。”影山说,“但是及川前辈做到了,不管是什么样的人,他都能做得到。”

  我非常不解地盯着他:“你竟然是这样想的吗?”

  感觉到了我和影山的认知有些偏差,脱口而出之后,又有点后悔。

  往常的话,但按照我的性格,尽管有些过意不去,绝不会将与对方完全不同的想法剖白。

  谨慎地掩饰着自己,去微笑,去赞美,装得像是一回事,内心又是另一回事。

  影山所认为的“和谁都相处得来”,实际上就是这样,不是什么值得羡慕的事。

  其次,六个人的比赛,输球不可能是一个人的责任。

  更加直白地说,影山不太会和别人交流自己的想法这一点,就算现在有所改善,当时的情况也不难想见。

  但是,我才不想去理解那些不贪恋胜利的人,他们要不要好好比、爱说什么话,都随他们去。

  “不以发挥百分百的实力为目标的人,本来就不应该站上赛场啊。”

  “不是的!就像及川前辈那样,如果我能做到更多的话……”

  大概影山还蛮重视以前的队友,他有点生硬地说:“那么,如果是你的话要怎么做?”

  我竟然也开始不假思索地回答他,“如果真像你说的那样,我只会把那支队伍当作我生涯的过路站而已。”

  就像中学时那样,我现在没和田径部的任何一人保持联络了,我在那里学会了独立,学到了许多田径以外的事。

  视线从深沉渺远的天空转回时,影山还没有决定要怎么回答。

  他思考一会,愤愤地说:“我说不过你。”

  喂,说得我像在欺负笨嘴拙舌的老实人一样。

  “但我现在想和大家一起获得胜利,要我打怎样的配合……都可以。”

  我几乎没有思考,就脱口而出:“怎样都可以?即使失去你自己也无所谓吗?”

  影山还想说些什么。

  为了讨论这个不怎么令人愉快的话题,我们站在路口已经好一会了。

  一辆小轿车呼啸而过,车前灯晃得我闭上了眼睛。

  等等,我在搞什么啊!

  我惊觉自己的失态。

  明明最开始,我既不觉得自己会动摇,也不打算说服影山的。

  这不过是观念的差异而已,乌野排球部的人都很好,根本没必要说得那么严重吧?

  只是我见过他耀眼到无可取代的样子,再听到他这么说,总觉得心里挺不是滋味,说出来就不自觉提高了音量。

  “是我说的太过了。”

  我深吸一口气,微笑着说,“明明自己也不在最好的状态啊,还说这些大话,抱歉。”

  影山大概还想说点什么。

  这时,再次有光线晃到我的脸上。

  “喂——那边的学生!”

  远处传来喊声,我心头一阵不妙的感觉,影山也眯起眼睛回过身去。

  他的视力明显更好,仔细分辨了一会,说:“是巡警。”

  “这么早?”只见那头的确是一个巡警模样的人,正举着手电朝我们靠近。

  差点忘了,这里是仙台!

  虽然还没到很晚,但被逮住了免不了一番说教。

  如果更糟一点,被发现是乌野町来的,在这么远的地方游荡,麻烦可就大了。

  我估摸了一下巡警和我们的距离,“你觉得我们能不能跑掉?”

  影山显然没想到我会说出这样的话。

  我在他惊讶睁大的眼神中迈开脚步、跑动起来——虽然耐力不好,但我可从来没说过我跑得很慢。

  不知道巡警有没有追上来,但一脚迈上电车站台的时候,我才停下来不住地喘息。

  影山神情古怪地说,“你今天好像不太一样。”

  可恶,他半点都不带喘的。

  而我则喘着粗气:“哦——是吗?”

  我只是不慎暴露了自私和任性而已。

  “你说的话,让我再想想。”

  他不赞同,也不反对,这样最好。

  “好啊。”我说,“希望你能让我无话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