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来

  今天的天气真好。连一片云都找不到,天蓝的像是伪造的影像投射在了天幕上。

  我的咽喉紧缩着,好像要鼓足气力才能发出声音。

  这也算是新鲜的体验,我还从来没有在赛前察觉过自己的紧张,就连三年级第一次参加大赛的时候也没有。

  昨天晚上,也因为担心自己的表现,别扭地吃完了饭也没敢告诉洁子。

  现在就这样的话,以后要怎么办?

  “别好了……有个角翘起来了,你看看?”

  突然听到这句话,我下意识深吸一口气,反应过来半分钟前我才拜托了影山帮我别号码布。

  “哦……不掉就行。”

  至于挂没挂歪,只要别将6号挂成9号,我现在都无暇顾及。

  不想在他面前说没骨气的话,会很难为情,但我的嗓子大概发紧得十分明显。

  “你该不是在想一些没用的事情吧?”

  我刚想回答“才没有”,但这与承认无异,于是我丧气地垂头,说:“有一点。”

  影山并没多说什么。可能并不知道要怎么说,也可能根本没有想说。

  他似乎从来不曾像我一样,总有畏缩不前的时刻。不过,就连我自己也不清楚现在到底需要怎样的安慰,影山又怎么会知道呢?

  直到比赛开始前的广播响起,他都没再说话。

  “跳远比赛即将开始检录,请选手尽快到检录处。”广播里响起某个执行委员的声音,“重复一次,跳远比赛即将开始检录,请选手尽快到检录处。”

  距离开始还有二十分钟。

  “你不说点什么吗?”

  “哦,要说。”

  他两手撑着我的肩膀,露出白森森的牙齿。

  虽然有点冒昧,但那是在笑吗?

  影山现在有点滑稽,我差点笑出来,幸好他只维持几秒钟,就端正了表情。

  然后,用一种我没在他嘴里听过,却觉得异常熟悉的语调说,“我……相、相信你。”

  他这么说的时候我正在深呼吸,所以——

  “噗。”

  “喂!”

  -

  在整个检录过程中,我都在胡思乱想各种各样的事情。

  比如只是校运动会,在场多是非专业人士,但比赛却采用了正赛的规则。

  前八名共计六跳,成绩从所有记录中排名。

  按照过往的习惯,我会让身体得以循序渐进地进入状态,在第三次或是第四次是爆发。

  不过今天大概不需要操心这些,只要轻松地跳就好。

  在心里默念数次,心跳却依旧没有平复下来,心脏就那样一下一下鼓动着胸腔。

  热身过后的手脚活络起来,我从跳板前往后退,找到了大约距离44米远的位置。

  站在起跑位置,感觉到手指轻微的颤动。

  ……这是紧张,还是说兴奋?

  平日里不喜欢别人的关注,可每当站在赛场上的时候,好像就会变得不同。

  我以前把这件事说给川岛教练,他用发福的手臂揽着我,貌似是欣慰地说:“还是小屁孩嘛。”

  现在想起来是很难为情,因为真的很孩子气。

  习惯性用脚尖摩擦了一下地面。

  发现自己正在这么做的时候,我忍不住露出一点微笑——没想到过了那么久,我依旧能从触及地面的阻力上得到安全感。

  这之后,心里的杂念扫荡一空。

  场边悬挂的鲤鱼旗帜微微朝后扬起,示意现在顺风的方向,于是我向后移动了些许,避免因为顺风时跑得更快而超过白线。

  裁判示意可以开始起跳。

  深吸一口气,压抑住过分雀跃的心脏。

  助跑,加速,起跳。

  真的只有六秒吗?

  可是胸腔好像已经经历过数次吸气又呼气。

  起跳的瞬间毫无滞涩,像一次性将铅芯扎入笔尖,这次踏板一定很精准。

  右腿下落摆动,左腿前伸,腰腹顺势二次发力。

  钉鞋入沙,场边热烈的欢呼比沙涌来得更快。

  这次的感觉太好了,所以一侧滚离开沙坑,我就立刻看向观众的方向。

  没找到洁子。

  我有点沮丧地想:昨天晚上,要是直接告诉她就好了。

  “清水!”石原的个子很高,再加上提高的音量很是显眼,他对我比了个大拇指,我定了定神,也做了同样的动作。

  影山则是被他的肩膀压住,虽然影山的个子也很高,在石原面前还是只有被搭肩的份。

  我对他露出一个微笑。

  他突然转过头去,对身后的方向抬了抬下巴。

  大概是洁子特意拜托他的,因为我顺着他的视线,看见她在高一点的地方录像。

  原来她来了,但是……

  什么啊,为什么要特意录像,又不是幼儿园的汇报演出,害我差点没有找到。

  我摸了摸有点发热的耳朵,背过身去不让她拍到我的脸。

  第三跳过后,裁判统计排位的间隙,我靠在将观众与选手分隔开的围栏上,而两位前辈又斗上嘴了。

  他们的声音在我左右两边响起,像一双父母各自揪住了我一边耳朵。

  虽然我并没被这样对待过,只是一种感觉。

  渡边前辈不依不饶地对信冈前辈说:“和非专业人士真是没什么好说的,对吧小清见?”

  “嘘。”我竖起一根手指,语带威胁,“专业人士的话请安静一些。”

  渡边前辈似乎不想在信冈前辈面前服软,他用手挡着小声对我说:“不过这场比赛也就只有这样了,你明白吧?”

  我的视线还停留在场上——即使在场其他的选手的表现根本没有什么看头。

  并非我自视甚高,而是事实如此。

  “……我明白。”

  我听见了蜜蜂振动翅膀一样的声音,信冈前辈从口袋里摸出手机,“啊啊,被发现了!”

  当然会被发现吧……

  “先回去了,加油吧小清见。”渡边前辈慌乱地回着信息,拍拍我说:“期待在大赛碰上——当然你随时来也可以。”

  他说期待。期待未来的、未知的某个时刻,实在暗含了太多侥幸的意味。

  我对他挥了挥手。

  他说的没有错,接下来的三跳也不出他所料,乌野的水平的确太一般了。

  运动过后好热,有汗水流入我的眼睛。

  “恭喜你。”

  “哎?就只有这样?”

  “你会赢才是应该的吧?”他瞥我一眼,下巴抵在水瓶盖上。

  没错,毕竟我比第二名整整多跳了五十公分,简直像在欺凌只是在体育课上跳过的选手。

  可惜,就算发挥得很好,目前的成绩离宫城县记录还远着呢。

  但是他只是这样说,落差未免有点太大了吧。

  “哎,就不能夸我几句吗?之前还说了……”

  说什么,我相信你。

  影山反应过来,试图阻止我将那句话重复一次。

  我致力于让他略感烦恼的事业,所以必须要重复一次。

  “你说相信我。”

  “啊啊,我是说了!”

  “为什么会突然说那个?”

  “一位前辈以前常说的。”影山别扭地转开视线,“……怎么样?”

  不怎么样。

  实在太不像他的风格了,叫人鸡皮疙瘩掉一地。

  幸好,只是临时偷师来的。

  “啊噢。”我勾起嘴角揶揄道,“这样的话还是真心话吗?”

  “爱听不听……”

  我得把握着力道,觉得不能再调侃下去了,否则他就会生气。

  “也恭喜你。”

  影山小声“啧”了一下,他因为输给了信冈前辈十分不爽,显然认为自己还能跑得更快。

  其实他已经很好了,即使到最后上身也十分稳定。

  “别沮丧啦。”我揽上他的肩膀,“信冈前辈可是以1500米为主项,在IH夺得过奖牌的选手啊。”

  “那又怎么样?”

  影山小声嘀咕道。的确,前辈取得过多好的成绩,都不代表影山不能赢过他。

  与他相比,我大概是个优柔寡断的人吧。

  “也是。”我悠悠地说:“不过前辈明年就毕业了。”

  仿佛被泼了一盆冷水一般,影山恍然大悟,抬起眼瞪着我。看来他真的才想起今年是三年级的最后一次运动会,握紧拳头暗咒一声,“可恶。”

  “你要是报名记录会的话,大概还会和他遇上。”

  我认真地替他出主意,寻找了一个折中的方案,“噢,只是如果前辈要升学的话,大概秋天之后就不参加记录会了。”

  “是吗?”

  “是的,我不会参加。”

  信冈前辈平静的声音在我们身后响起,我和影山俱是一惊,猛地朝身后看去。

  比我们所坐的地面略高一些平台上,信冈前辈站在那里。

  “我不是故意要听你们说话,只是想提醒你颁奖快开始了。”

  没等我对他说抱歉,信冈前辈完全不在意地摇了摇头,笑笑回应:“你说的完全没错。”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那似乎是露难以言喻的苦笑。

  我想要拒绝他的情感流露,扯了扯影山运动服的袖口,“前辈,我们先去领奖台那边了。”

  信冈前辈对我们点点头。

  我分明已经很累了,但今天的事还没全部完成。

  颁奖的时候,只有和我关系略好一些的同学在,还有洁子也在。

  这是怎么一回事?

  洁子站在组织颁奖的三年级执行委员中。可是她明明和我说过,没有参加执行委员会。

  我只觉得站到背都有些僵了,将双手背在身后,有点紧张地搅动这两根食指,忽然摸到了号码布硬挺的翘角。

  她会对我说什么?

  我又该对她说些什么呢?

  洁子被同级生推出来,缓步走到我面前。

  我垂下眼睛看向洁子,摒住心中的期待问道:“姐怎么会来?”

  “因为我想来,所以拜托其他人让我接替了。”

  “噢……”

  人一紧张果然就容易变得笨拙,我差点伸手去接她举着的奖牌。

  “我会帮你挂。”

  “我知道……”我的脸肯定红了,弯下腰让洁子可以轻松将奖牌挂在我脖子上。

  她小声说,“做得好,清见。”

  我在洁子退开之前拉住她,俯下身抱了一下她的肩膀。

  上一次这么做的时候,我的两只手只能堪堪交握住,现在已经能够抱到自己的手臂了。

  几年来我们之间变化的体型,令我心里涌过一阵迟来的懊悔。

  “我是不是一直都很任性?”

  结果还是没能忍住鼻酸。

  有一股力道轻轻拍了拍我的背,洁子说:“怎么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