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耽美小说>偏心【完结】>第40章

  赵炎把弄脏的白色毛衣塞进洗衣机里,他的手抬不起来,一个简单的动作都很难完成。

  钟文亮有些担心地问:“你这样还要去画展吗?”

  赵炎垂着眼皮点头,他从柜子里翻出药,不做任何挣扎地吃了下去。

  钟文亮把他落在车上的面包和牛奶递给他,赵炎摇了摇头,从冰箱里拿出林业斐之前做的食补膏方,吃掉一块后,把剩下的用油纸包起来放在了羽绒服口袋里。

  他上楼洗干净手臂上的血污,从衣柜里找了件长款大衣,穿好后站在镜子前,头顶的射灯照下来,映出一种冷峻的苍白,赵炎叹了口气,还好不算憔悴。

  柜子里的衣服他没法全部带走,看了几眼后仍觉得不舍,他只好再拿了一副手套和一条围巾。

  赵炎下楼的一刻,钟文亮感到有些恍惚。

  从他的角度看,赵炎把手揣在大衣口袋里,雪白的下巴昂着,眼神说不上是倨傲还是冷淡,他不说话的时候,唇色很浅,整个人冷冰冰的,有一种不敢亵渎的好看。

  赵炎没有理会钟文亮的怪异,他把沙发上的羽绒服套上,黑色大衣锋利了他的气质,白色羽绒服则掩盖住他清瘦的病态。

  这是一副深藏不露,又破茧而出的皮囊,惊艳是他振翅而飞的瞬间。

  钟文亮一边开车,一边试探地问:“赵炎,你想起什么了吗?”

  赵炎摇头,车厢就此安静下来。

  舟桥美术馆距离赵炎家三个小时的车程,路面结了冰,钟文亮开得很慢,赵炎靠在车窗上,五脏六腑像被绞了一遍,他皱着眉,在手腕上不明显地抓了几道。

  “赵总今天也去了画展,需要他来接你吗?”

  赵炎仍是摇头。

  钟文亮便猜到了他去画展的意图。

  他把手机递给赵炎说:“要不要先联系看看?”

  赵炎犹豫地接过来,翻到林业斐的通讯界面,想了想还是发了条短信。

  “我看到你和肖玉合奏的照片了,我很生气!”

  林业斐很快回应:“没有合奏。”

  又补充:“我需要一个解释的机会。”

  赵炎突然觉得身上不那么痛了,他回:“我决定生气到我们下次见面的时候。”

  “不好。”林业斐简短拒绝。

  又过了几分钟,对话框显示有图片传输,还没等到显示完全,林业斐已经认真道歉:

  “我和肖玉只是普通朋友,以后也不会再联系。”

  照片里他和肖玉是人群中两个毫无交集的人,肖玉抬手指向的是她的画作,而林业斐从兜里掏出手机,恰好在接听时路过。

  心智简单是件很幸运的事,赵炎不会说虚伪的“这样不好吧”或是“我没那么小气”,他只会头脑简单地认为林业斐就应该这样,把他当作唯一重要的决定。

  赵炎没有再发消息,他将手机还回去,在车上不舒服却很安心地睡了一觉。

  下车时,钟文亮已有预感地对他说:“再见。”

  车辆驶离,赵炎抬头望见灰暗的天空,想到晚间可能有一场暴雪。

  这间美术馆的外立面由纯白变得灰白,圆弧形的玻璃穹顶,冬日的光源黯淡,随处可见事物颓废破败的一面,连这场画展的主题都叫似灰。

  赵炎站在一架白色的钢琴前,斜侧的非自然光补足寂寞的氛围,使得这一角像一处月光洒下的枯井。

  就像肖玉自己说的,艺术创作需要不断放大自己感受的敏感度,家世显赫的大小姐,人群簇拥过后享受短暂的失落,每一声叹息和惆怅都将化作灵感。

  可是赵炎离群索居,孤独是他人生的常态,他共情不了一种独处的落寞,因为他的孤独是囚禁的,沉默的,渺小的,如果他不嘶吼发泄,是不会有人知道的。

  钢琴的黑白键随着赵炎的手指流畅地起伏,一首悲怆的曲子响彻了整座大厅,越来越多人注意到了他,其中也包括林业斐。

  赵炎激昂弹奏的曲子,和当年秘密大会上江冰奋起反抗的音符,经由时光的长河,意外拼凑到了一起。

  秘密分享大会曾是长林高中每年最受欢迎的活动,那一年的秘密分享大会更是花样百出。

  傍晚林业斐赶到时,操场的舞台中央已经树立起一块巨大的LED屏幕,不仅可以实现手机的实时互动,甚至还能通过不断拉人点赞,保证秘密一直置顶出现在屏幕上。

  有人希望自己的秘密一闪即逝,像流星划过,能不能被看到都是运气,而有的人希望他的秘密,犹如开在天空中的璀璨烟花,耀眼得让每一个人都知道。

  屏幕上的秘密每隔几秒就会滚动更新一波,而被置顶的那几条,有想考清华的雄心壮志,也有希望毕业后友谊地久天长的希冀,还有一条令林业斐头疼不已,桃心包围的名字,赫然写着“林业斐,我喜欢你!”

  每隔几秒就会放大到霸占整个屏幕,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在给这条秘密扇风点火。

  而林业斐希望这个秘密只属于某个人,那个人却没有来。

  操场上聚集的人越来越多,林业斐优越的身高渐渐被人潮淹没。

  也许是怕恋爱之风盛行,风纪主任叫场控把那条置顶最多的秘密撤了下来,林业斐终于舒了口气。

  舞台一侧摆了架钢琴,已经有同学为了烘托气氛开始了演奏,舞台中央的话筒空荡荡地树立在一张课桌上,像在等待一场酣畅淋漓的宣泄。

  第一个同学走上了台,他倾诉起自己有一个优秀的哥哥,自己怎么努力总是被父母否定,他的父母今天没有到场,他依然奋力喊出了那句他不喜欢被比较,只想做自己。

  音乐变得哀婉而伤感,有感同深受的同学抹起了眼泪,不知道是谁带头开始鼓掌,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击掌鼓励,像是给彼此认可。

  陆陆续续又有同学上台倾诉,其中一个女生走上了台,她拿话筒的姿势别扭又倔强,欲言又止,似乎下定决心却不知道从何说起,最后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诉说。

  “我有一个好朋友,中考的时候发挥的不好,没有考进她理想的高中,最后交了高昂的借读费来到我们学校,她的成绩一直比我好,所以进这所学校她非常不甘心,更因为几次考试成绩退步,渐渐和我疏远了。我想对她说的是,我……觉得你真的很优秀,我不希望你放弃自己,也想和你,一直一直都做……好朋友。”

  台下静默了几秒,心里的落差向来是最难平衡的,大家猜测不停,都想看看这个秘密的对象会不会上台和解。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台上的女生也不安地四处张望,忽然,一个女生小跑着上了台,在所有人的注视和掌声中,和台上的女生拥抱在一起。

  掌声,呼喊声不绝于耳,每一个人都为这场失而复得的友谊呐喊着,之后上台的那个女生接过话筒,对着她面前的女生,哽咽地说:“向晚星,你永远是我最珍惜的……朋友,高考我们一起加油,一起考上理想的大学。”

  附和声,口哨声此起彼伏,两个女生牵起手,一起走下了台。

  一个小时过去了,台上的激动开始平息,台下的看客热情消散。

  两个小时过去了,所有人的秘密或宣诸于口,或藏于心底,都在这样的一个夜晚,找到了一个归宿,只有林业斐胸腔鼓动起的一腔躁动,久久不能平复。

  见没有同学再上台,年级主任走了上去,想对今晚的活动取得圆满成功发表一些感言,林业斐开始不安,一晚上的等待似乎在这一刻就要无疾而终,他变得不怎么理智。

  手伸进口袋,林业斐摸到了江冰送他的那枚领结,摩挲上面的金扣,他的秘密是罪恶昭彰,不容于世,又……不吐不快。

  黑色丝绸的领结被晚风吹皱,系在一节腕骨上迎风飘扬,灯光映着那枚金扣闪闪发亮,上面的淼字像一颗发光的太阳,并不会因为林业斐的私心陨落。

  世俗的观念不是枷锁,那些求而不得的执念才是。他不惧做再多的尝试,却很怕江冰说出“我们还是不在一起比较好。

  分开人流向外走去,林业斐穿了一件宽大的白衬衫,黑色西装裤线条笔直流畅,露出骨骼分明的脚踝,半片衣角飘在外面,整个人随性又优雅。

  他的头发长得很长了,夜风吹起他前额的碎发,若隐若现的深邃眼眸,让他俊美之外又添了一丝忧郁的气质。

  “林业斐!是林业斐啊啊啊啊!”

  他路过的地方激起了一片惊呼声,台下的女生们都开始呼喊他的名字。

  “安静!大家冷静一点!”年级主任在上面安抚局面的空档,林业斐已经快要离开人群,大家的情绪也莫名高涨。

  年级主任身手敏捷地跳下台,和风纪主任一人一边,从人群中扫过一圈,大声喝止:“搞盲目崇拜也是违反校纪校规!”

  切!唏嘘声一浪高过一浪,表明大家反感的态度,就这样闹过一阵,秘密分享大会也接近了尾声。

  就在所有人以为大会即将谢幕的时候,钢琴声急促而高调地响起,铮鸣亢奋,像一首阵前的战歌,注定今晚的战火不会就此止息,也阻止了林业斐离开的脚步。

  他回头看到钢琴前不知何时已经换了人,而那个背影,手臂起伏,震落出一拍拍高亢的强音,他像一个顽强的斗士,以瘦弱的身躯搏击着排山倒海的命运。

  等了一晚上的人终于出现,林业斐不知不觉站在了最前面,不同于之前弹奏的氛围融合,这首命运交响曲突兀,兴奋,像生命里每一次挫折与胜利交织,坎坷无常,跌宕起伏,于激昂处戛然而止,于休止间绝处逢生,江冰将一场无奈又饱含希望的命运演绎得淋漓尽致。

  最后一个音符落下,江冰脱力般从琴凳上起身,一时间所有人不知道是该惊喜还是惊骇,呆楞了两秒才反应过来,台下顿时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江冰从钢琴旁走到了舞台中央的课桌椅前,他的眼神迷离而哀伤,全身都浇铸了恨,他恨透了桎梏他的命运,又必须极力地忍,眼眶红透也不肯落下懦弱的眼泪。

  江冰拿起话筒一跃跳上了课桌,这个角度最叛逆,也最直观。

  江冰从每个人脸上读出了各式各样的表情,惊讶,认同,不以为然,可是他的眼神只锁定了离他最近的林业斐。

  因这居高临下的角度,感受到独上高楼天涯望断,仅凭一个眼神就足够把彼此读懂,林业斐的表情只给出一种解读,那就是无条件的信任。

  “我也有一个秘密,在这所学校里我有一个十分佩服的人,他不是老师却胜似老师,是良朋益友更是毕生知己,他的优秀有目共睹,因为有他作为标榜,我才能不断鞭策自己更加勤奋刻苦,期望有一天能与他并肩而立……”

  自古以来文人相轻,霸业独成,两人之间能有这样惺惺相惜的关系,让在场不少人都艳羡不已。

  大家都很清楚江冰口中的人是谁,因而大声起哄叫起了林业斐的名字。

  台下的林业斐一错不错地望向江冰,亿万光年外的新星,第一束光终于被人们捕捉,而与他毗邻环绕的林业斐,早已在江冰周身数不清的耀眼星光里,察觉了他的不平凡。

  风纪主任才是最头疼的人,刚刚平息的风波大有卷土重来的架势,他把第一排的同学从头到尾扫过一遍,把每个人喝退一步,阻止大家继续起哄。

  转过头拿着喇叭对江冰大声吼道:“这位同学你给我下来,谁允许你站在课桌上了,你这是藐视学校的纪律,搞偶像主义,盲目崇拜!”

  唏嘘声盖过了风纪主任的吼声,这所学校已经是难得的民主和谐了,对学生的天性也不会过多的打压和遏制,所以风纪主任骂归骂,大家都当他是例行公事走个过场而已。

  “翻了天了啊你们!”风纪主任撸起袖子就要上台把罪魁祸首先揪下来。

  大家这才意识到主任似乎动真格了,本着法不责众的原则,几个男生手脚并用的把风纪主任拖住,示意江冰快跑,场面一度非常混乱。

  江冰冷漠地看着台下的闹剧,大家似乎都压抑得太久因而迫切地需要发泄,那他不介意把火扇得更旺些。

  自由正义需要先驱,而卫道者最害怕的莫过于无畏的勇气。

  江冰拿起话筒,站在课桌上仿佛立于宽阔甲板,一艘轮船驶向暴风骤雨的中心,掌舵人坚持胜利必须经过风雨的洗礼。

  江冰望向林业斐的方向,铿锵而笃定,缓慢而赤诚,他对林业斐说出了致敬自由的那句名言:

  “oh captain,my captain!”

  山呼海啸的声浪驰援了这场战役,所有人都在这一句唤醒沉默的呐喊中觉醒了反抗的精神,挣脱迂腐束缚的教条,叛出循规蹈矩的校规。

  学生们抛洒起手中的书本,纷飞的书页是无声的硝烟,他们埋藏心底的不需要是秘密,从胸腔中喷薄出来的更应该是希望。

  与此同时,江冰身后的大屏上,场控把江冰几分钟前发的那条秘密疯狂置顶,鲜红的字样霸占了整块黑色屏幕,像无尽黑暗中燃烧起的熊熊烈火,战利品一般昭示着今晚抗争的成果。

  “林业斐,你是最可敬的对手,赢不是我的最终目的,你才是我的最终目标。”

  所有人都为这句明目张胆的挑衅欢欣鼓舞,狂欢的人群中,只有林业斐愣愣地站在原地。

  台上的江冰转身回望屏幕上自己的那句话,忽然深吸口气,转身背对人群。

  江冰闭上眼,在舞台边缘向下纵身一跃,一气呵成的动作,像一颗篮球砸下复又弹起的完美弧线,台下的林业斐一直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因而第一时间接住了他。

  周围的喧闹仍在继续,撕碎的纸张像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大家勾肩搭背,抛书传送,将年级主任和风纪主任耍得团团转。

  谁也不会在意其中两人炙热的拥抱,热闹起哄中诉尽最隐秘的爱意,人潮拥挤中实现最紧贴的拥抱。

  秘密从来不需要说给别人听,他们没能成为与众不同,只能做彼此的独一无二。

  十八岁的林业斐或许会因为胆怯自欺,软弱无能辜负江冰,二十四岁的林业斐却不会因为任何原因再舍弃赵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