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宰确实打算把一切向织田作和盘托出, 他小声讲述着那些织田作不知道的事。

  两人盘腿坐在沙发上,房间里只亮着一盏小灯,橘黄色的灯光将他们笼罩在其中, 随着太宰的叙说, 织田作时不时地给予轻微的回应, 让太宰更加安心。

  在已经发生过的未来里, 织田作和太宰成为了友人,苦恼于会被各种团体找麻烦的织田作接受了太宰的邀请,进入port mafia当了一位不杀人的mafia。

  因为不杀人,一直是port mafia的底层人员,干着跑腿的活, 被同事们看不起。

  但织田作丝毫不为所动, 和太宰持续交往着, 并在龙头战争期间一起认识了安吾,三人时常聚在某个叫lupin的酒吧喝酒。

  在龙头战争期间, 织田作收养了五名孤儿,借用西餐馆二楼安置那些孤儿, 过着普通的生活。

  “那些孩子……”

  太宰说不下去了。

  要怎么告诉织田作, 他亲眼目睹了孩子们和老板的死亡, 又是如何去赴死的呢?

  以及最后的那场对话。

  “……我说不出来。织田作。”太宰捂着脸, 声音闷闷的,压抑着极深的情绪, 他轻声说, “不要听我说了, 我会直接让你恢复记忆的。”

  mimic事件中最让太宰治憎恶的不是将织田作送上死路的森鸥外和安德烈·纪德, 而是明明自诩有着敏锐头脑却没能给予友人帮助、反过来还被友人推了一把的自己。

  织田作沉默。

  此时的太宰,仿佛轻轻一碰就会破碎的陶瓷玩偶。

  他张了张口, 听到自己的声音说:“那就这么办吧。”

  现在的他什么也不知道,和太宰也只是朋友与房客的关系,然而未来的他们想必经历过很多很多事情,拥有许多说不完的话题,只有彼此理解的默契。

  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倾听太宰讲述的故事,织田作没有自己能够彻底体会到太宰心情的自信。

  “……”

  “我想起一切之后,太宰说一说我死之后的事情吧。”

  太宰猛地抬头看向织田作,眼里闪着惊愕。

  织田作平静地注视着他。

  半晌过后,太宰移开视线,轻轻点头。

  “好。”

  太宰提笔时,「书」冒了出来。

  “你决定了吗?”

  太宰没有理他,将自己构思好的剧情写下。

  在「书」上所写的内容需要一定的逻辑,需要足够合理才能变为现实,这点是无论如何都必须坚持的原则。

  此时此刻,太宰和织田作在不同的地方,织田作会按照太宰安排的剧情进行行动,然后在合适的时机因为某个小小的意外恢复记忆。

  落下最后一笔,「书」上新添的内容化为现实,因为某个小小的意外而撞到脑袋的织田作捂住额头,下一秒,属于他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

  太宰收好「书」,望向窗外,太阳挂在天边,散发着炎热的光芒。

  他垂下头捂住眼睛,略有些不安地等待着。

  三十分钟后,门把被人按下,织田作回来了。

  太宰回头。

  “我回来了,太宰。”

  织田作像往常一般,平静地说着。

  那之后,他们聊了很多事情。

  太宰将自己过去只能对着墓碑倾诉的话语全部告诉织田作,说到口渴也不愿停下来。

  那些织田作不知道的事情,太宰全部都倾吐而出,而织田作正如他所承诺的那样,安静地倾听着。

  “辛苦了,太宰。”

  记忆顺利地融合,织田作异常地清醒。

  二十三岁的织田作苏醒,拥有了一段十五岁时遇见太宰的记忆,对他来说,这是和太宰、和安吾两次成为友人,认识了许多有意思的人的奇妙经历。

  被用那样平静的目光注视着,仿佛死别的四年从未存在过,太宰低下头,抬手捂住脸,过了很久才开口。

  声音仿佛从很远很深的地方传来,太宰的声音闷闷的,他轻声说:

  “真的非常……辛苦啊。织田作。”

  大家都是好人,但没有织田作在的世界、没有能打两个小时电话的你存在的世界,真的很寂寞啊。

  再也聚不齐三人Lupin,和安吾见面的时候总会回忆起你仍活着的时光,不管说什么,都会在某个瞬间想到你。

  安吾肯定也是这样的。

  有你的记忆都是开心的记忆,但每当回忆起你,都会想到你已经不在的事实,一次又一次地认识到你已经死去,这比尝试各种自杀方式时还要痛苦。

  太宰心中翻涌的种种情绪,都被他深深地压抑在心底,织田作此刻只隐隐窥见冰山一角。

  这种相似的情况织田作不止经历过一次,死之前,他已经跨越了界限,打破了横亘在两人之间的无形壁垒。

  这个时候,最适合做的是什么事呢?

  织田作迟疑着,试探性地将手搭在太宰肩上。

  太宰没有抬头。

  织田作凑近,给予友人一个满满的拥抱。

  织田作的想法很简单。

  在他没有恢复记忆的时候,太宰就非常喜欢肢体接触,即使原本他们不是这样的相处模式,但太宰现在喜欢,那他这样做也许能给予太宰些许宽慰。

  如果他是一个擅长说话的人,也许就不会只能靠这个动作来安慰太宰了。

  织田作有些遗憾。

  太宰却一点都不感到遗憾。织田作的拥抱给了他一切都是真实的实感,他紧紧地回以拥抱,压抑着几乎要满溢而出的欢喜,抬起头盯着织田作,一字一顿地说道:“无论发生什么都不准死,织田作。你说过你会一直陪着我的。”

  “嗯。”织田作摸摸他的头,记忆里十八岁的太宰的形象很鲜明,但十一岁的太宰也是太宰,“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这么说了之后,织田作本以为太宰会高兴,太宰眼中也确确实实流露出开心的色彩,但随后他的目光又莫名变得幽怨起来,似乎感到挫败。

  有什么不对吗……?

  织田作谨慎地想着,却听见太宰用不太高兴的语气说道:“不要把我当成小孩子!准确地来讲,我和织田作已经是同龄人了!”

  “是吗。”织田作歪头,思考着说道,“太宰早就成年了啊。看来我得补上礼物了,你有什么想要的吗?”

  “唔……没什么特别的想要的。”

  “一般来说,好像会送领带。那样的话,安吾也需要送一条吧。”

  “安吾就不必送了,他现在可什么都不知道,还是中二期的中学生呢。”

  “也对,你说得有道理。”

  *

  那场漫长的谈话之后不久,织田作一个人去了西餐馆,说了一声“老样子”,不一会儿,老板就笑眯眯地端出一盘红通通的咖喱摆在他面前。

  “真少见啊,小织竟然一个人来,表情还这么严肃,难道说和那位朋友吵架了?”

  “没有吵架。我的表情很严肃吗?”

  “对对,表情严肃得像是刚和人绝交。”

  “没有绝交,不如说友谊更进一步了。”

  “……你就没发现我是在开玩笑吗?小织你的表情一直很难看出来在想什么,哪里会有很严肃这种说法啊,刚才是在开玩笑啦。”

  “是吗。”

  老板摆出一副“真是拿你没办法”的样子,在桌台后继续忙活起来,时不时地和织田作闲聊。

  咖喱的辣度和记忆中的一模一样,明明三天前才吃过一次,却像是隔了许久许久才吃到。

  老板还活着,真好。

  织田作的嘴角扬起微不可查的弧度。

  从西餐馆离开之后,织田作在街旁静立一会儿,向幸介的家走去。

  决定收养五个孩子之后,织田作调查过他们的过去,这个时间他们住在哪里,家庭状况,他都一清二楚。

  最大的孩子幸介现在只有三岁,刚学会说话和走路,父母健在,家庭幸福。

  织田作站在路边,看幸介的母亲抱着孩子从远处走来。

  因为不久前才见过,女人对织田作还有一点印象,困惑地看了他一会儿,没有向他搭话。

  织田作见过她的遗照,五个孩子父母的葬礼是他亲自操手举办的,也包括和他们一起死去的人们。

  幸介含着手指,用陌生的眼神好奇地注视着织田作。

  孩童们的记忆十分短暂,更别提三岁的幼童,幸介对织田作毫无印象,但他露出和那晚一模一样的笑容。

  “你好!”

  有些磕磕巴巴地说着问好的话语,幸介咧嘴笑了起来。

  织田作恍惚地看着他,五秒钟之后,弯起眼睛,温柔地回应:“你好。”

  幸介笑得更加开心了。

  对陌生人也能笑得开心的孩子确实十分讨人喜欢。

  母子二人走远,织田作目送着他们离开,一个人在原地站了很久,在风中长久地凝望着没有人影的远方,仿佛透过那片空白,能望见过去。

  在那之后,织田作又去了克巳的家,穿过半个横滨,在一个普通的民居外看见曾经在照片上见过的女性,和两岁的克巳。

  织田作站在路边,垂眸和婴儿车里的克巳对上视线。

  和幸介一样,他们都是个性活泼的孩子,克巳一点也不怕生,和织田作对上视线,弯起眼睛咧嘴微笑,模糊不清地念叨着什么。

  织田作发自内心的对小小的克巳微笑起来。

  优、真嗣和咲乐还没有出生,所以看望克巳之后,织田作一个人来到河边,望着夕阳,不知是倦怠还是满足地闭上了双眼。

  在没有记忆时他想要知道太宰究竟背负着什么,希望能和太宰一同承担,恢复记忆之后,如同做了一场噩梦,织田作知道自己可以避免那样惨烈的未来。

  但那不仅仅是噩梦,而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

  织田作低下头,端详着手心的掌纹。

  这双手,已经杀过了人。

  他轻轻握拳,又舒展开来,几度松松合合,盯着手掌,他得出一个结论。

  这世间万物,没有任何是绝对的。如果有的话,那应该是人绝对会死,但这并不在考虑的范围之内。面对各种各样无法控制的事情,只有坦然接受,尽情享受,以此为仅有的抵抗。*

  倘若有朝一日他再次迎来非正常的死亡,那也依旧没有什么可说的。

  换言之,能够拥有一次重新来过的机会,除了接受之外似乎没有别的选择了。

  织田作放下手。

  夕阳倒映在河面上,河水如同燃烧了一般流动着。

  回过头的时候,太宰站在身后五米远的地方。不知是何时到来的、也不知道站了多久,太宰位于树的阴影之中,沉默地注视着他,表情晦涩,看不分明。

  织田作惊讶地看着太宰,在他开口之前,太宰走出阴影,用如同往常一般自然的语气,微笑着打招呼:“呀,织田作。”

  明明看起来想问些什么,但除了这就惯例的招呼,太宰什么也没说。

  我必须要说些什么……织田作想。

  说什么好呢?

  过去他什么也不说,因为认为那样没有必要。

  和自己相比,朋友们都有着出色的才能,都很聪明,织田作时常会夸赞太宰头脑转得快这一点,他自己则很难归属于精明的一类人之中。

  但打破了某个界限之后,再退缩就太可恶了。

  织田作向太宰走去。

  “我会继续写小说的。”

  红发少年如此说道,神情认真,身后是悬挂于暗蓝天幕上的锐利月牙和明灭的繁星。

  太宰从他的眼睛里看见神色呆愣的自己。

  织田作还在继续说着。

  太宰从来没有听他说过这些,不管是过去还是一起居住的那段日子,织田作从来都没有提起过。

  “我想看幸介他们平安长大,想要一间靠海的房子,也想去有我写的小说的书店。”

  “我想活下去。”

  看着用坚定的语气和表情向他叙述着自己的愿望的织田作,复杂的情绪翻涌着向太宰袭来,以致于他找不到自己的声音。

  过了很久,太宰终于发出声音。

  “败给你了……织田作。你真厉害啊。总是这么……”

  在看到织田作面对河岸时寂寥的背影时,太宰退缩了。

  如果问出口的话,问织田作“你还想继续写小说吗?”“你感到高兴吗?”——织田作会怎么回答呢?

  毕竟恢复记忆之后,织田作只是在听他讲话而已,其余的什么看法都没发表。

  所以他才会假装什么事情都没有,像往常一样做出自然的反应——但织田作的反应和往常并不一样。

  如同叹息一般,太宰轻声说:“……织田作,某种意义上你真是个捉摸不透的狡猾男人啊。”

  什么都知道,又像什么都不在乎。却会在意想不到的时刻说出让人惊讶不已的话。

  “是吗。你是第一个这么说的人。”织田作向太宰伸出手,表情平淡地注视着他,“一起回去吧。”

  太宰无奈地微笑起来,紧紧握住织田作的手。

  “一起回去吧,织田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