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月09日。

  太宰依旧没有回来。

  织田作之助在投简历和写作的空闲之余偶尔会想到太宰, 习惯一个人的存在并不意味着无时无刻地想着他,而是会在看到与其有关的事情后不由自主地想到他。

  太宰治有黑色的头发,黑色的服装, 鸢色的眼睛, 鲜活和死寂两种矛盾的气质同时存在于他身上。

  他最初给织田作之助的感觉是一只流浪的黑猫, 黑猫因为独特的风景而短暂停留, 无论何时离开都不是一件奇怪的事情。

  但太宰离开之后又回来了,织田作之助不明白太宰这样的人会愿意为他驻足。往前想,太宰是为他而来;往后想,太宰是为了和他待在一起。

  不管是哪个方面,织田作之助都不知道促使太宰做出那个选择的原因。

  太宰再不回来的话, 四月就要到了。织田作之助想, 到时候只能他和安吾一起去赏樱了。

  他收拾好桌面的纸笔, 推开门向外走去。

  织田作之助当初选择在这里居住的原因并不复杂,租金低, 而在这一片居住的多是对彼此漠不关心的人们,为织田作之助省了很多事情。

  但这也意味着另外一件事。

  四周的环境不让人满意, 画满杂乱涂鸦的墙壁, 和稚童随笔画的线条一般交错的道路, 空气中弥漫着腐旧的气息。

  抬头向上看的时候, 天空狭小又遥远,举起手指就能将天遮住。

  与外面光鲜亮丽的都市风格形成鲜明的对比。

  织田作之助一个人在路上走着。

  街道上绿意盎然, 地面上铺满树荫以及星星点点碎光, 暖风从脸侧拂过, 织田作之助微微闭上眼睛, 再次睁开之后,视野内比之前多出一个人影。

  狛治的朋友, 黑死牟隔着十米远的距离和织田作之助对望。

  说起来奇怪,明明对方穿着暗紫色的服装,但从远处看去,织田作之助最先注意到的却是对方泛着赤色的发梢。

  一分钟之后,两人并肩而行。

  “我听狛治说了,你被那家公司辞退了。”继国岩胜对狛治的叫法和他的同事不同,这让织田作之助对他有了一点好感。

  “有找到新工作吗?”

  “还没有,年龄不够,没有正经的工作。”织田作之助回答,“不正经的工作我也不太想做。”

  “童磨说你拒绝了他的邀请……你不想进port mafia工作么?以你的实力很快就能爬到上层。”

  继国岩胜认可织田作之助的实力。他看过port mafia对织田作之助的调查,少年杀手,从未失过手,大约在两年前销声匿迹,附带一些被证实由这个人下手的案件——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

  “我不会加入port mafia。”织田作之助如同在说某个承诺,语气平,“总有适合我的工作。”

  继国岩胜沉默了一下,说出一个事实:“可你目前还没有找到。”

  织田作之助毫不动摇:“总能找到的。”

  如果在找到工作之前陷入手头不宽裕的情况,织田作之助也有小小的方法来缓解那种状况。

  继国岩胜微微侧脸,打量着他,忽然问道:“你今年几岁?”

  织田作之助对这个突然的问题没有任何反应,算了算时间,回答道:“今年应该十六岁,还没过生日。”

  继国岩胜收回视线,淡淡道:“你一次都没有问过我问题,真搞不懂你在想些什么。”

  甚至就这样和他聊了起来。

  难怪童磨会愿意缠着织田作之助。

  织田作之助认真考虑了他的要求:“你希望我问些什么吗?”

  “……”

  他刚才说的话根本不是这个意思。

  但继国岩胜点了点头。

  “你今年几岁?”

  “………………”继国岩胜沉默了很久很久,回答道,“二十三岁。”

  这当然是假的。

  织田作之助点了点头。

  “……”

  “……”

  “……”

  “……”

  这就没了吗?继国岩胜想,真是个捉摸不透的人。

  和人类往来对继国岩胜是一件既陌生又熟悉的事情,最初是和人类时期家族里的人、其他人类往来,后来是猎鬼人和被鬼吃掉家人的人们,再后来……他成为了鬼,人类在他面前只有食物与猎鬼人的分别,那样的状况保持了数百年。

  转世之后,继国岩胜和port mafia的人并不熟悉,像这样进行对话,对继国岩胜来说是多余、没有必要的事。

  缘一会觉得这是多余的事吗?

  继国岩胜不清楚。

  一起待在鬼杀队的岁月在漫长的时光里已经变得模糊,继国岩胜无法回忆起缘一面对普通人时的做法。

  缘一一直是个安静的人。

  他沉默地和织田作之助同行,身边的少年刚到他的肩膀,头顶翘出的一缕红发因为走动而晃悠着,像是昭示着本人的心情。

  “……”如同被蛊惑着一般,当继国岩胜察觉到的时候他已经将那句话说出了口,“今天天气真好啊。”

  “是啊。”

  织田作之助很快地回应了他,好像本该这样。

  继国岩胜紧紧闭着嘴,困惑于自己为何会说出这句话。

  怀里的某个事物隔着衣物透出灼人的温度,烫得继国岩胜无法思考。

  相似的天气,相似的氛围,刚才他说出的话……为什么没能在那个时候说出口?

  在缘一说他们只是人类漫长历史中的小角色、对着阳光与蓝天微笑的那天——

  继国岩胜骤然停下脚步,被扼住喉咙一般的窒息感令他艰难地调整着呼吸,某种熟悉的情绪在心里翻涌不息。

  织田作之助略带担心地注视着他,问:“你没事吗?”

  继国岩胜的表情恢复平静,回答:“没事。”

  织田作之助目光瞥见街边的自动贩卖机,问道:“要喝咖啡吗?”

  继国岩胜:“……”

  他的沉默被织田作之助看作默认,于是继国岩胜目送着织田作之助买了两罐咖啡,一罐被递到他面前。

  “……谢谢。”

  继国岩胜接过咖啡。

  两人在路边的长椅坐下,树荫为他们蒙上一层阴影,喝了一口咖啡,继国岩胜彻底平静下来。

  不该对别人刨根问底,织田作之助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即使黑死牟刚刚显得不太对劲,但只要对方不说,织田作之助绝不会轻易询问。

  沉默地喝完两罐咖啡,两人面临分别,气氛比和童磨在一起时要和谐。

  织田作之助打算说再见,但继国岩胜先于他开口。

  “织田作。”

  喊出这个称呼时继国岩胜微不可查地笑了一下,和织田作之助与狛治同行的那个夜晚,他听见了那位黑发少年独特的称呼。

  “你如果真的找不到工作,我可以给你介绍一份工作。”

  “是port mafia吗?”

  织田作之助对那个称呼没有太大的反应——因为已经被叫习惯了。

  “不是。”继国岩胜说,“是门卫——海边别墅的门卫,提供住处,那里和port mafia没关系,是我老板的个人资产。”

  织田作之助目前的住所环境很糟糕,继国岩胜对此有所了解,因为童磨最近整天念叨着和织田作之助有关的事。

  织田作之助头顶的呆毛动了一下。

  “我考虑一下。”

  他这么说道。

  “你也可以去那里看看。”继国岩胜说,“如果你不讨厌童磨也住在那里的话。”

  织田作之助陷入犹豫。

  海边,但是有童磨。

  他倒不是讨厌童磨,但让他顾虑的原因有些复杂。

  继国岩胜只是提出一个邀请,一切都看织田作之助自己的想法,两人正式道别,分道扬镳。

  黑死牟的邀请对织田作之助来说是意外之喜,他思考着对方的提议,不知不觉间行走到了河边。

  河面波光粼粼,河岸上青草摇摆,如同碧色的波浪。远处大桥上车来车往,五座大厦在广阔的天幕下显得十分渺小。

  织田作之助从远方收回视线,他心想,如果太宰也在这里的话就好了。

  这样的景色,他想和太宰一起看。

  这个念头冒出来的下一秒,织田作之助注意到河面上漂来了奇怪的东西。

  他被那个东西吸引了视线,停下脚步,在河岸上仔细地注视着那个黑色的、慢悠悠地上下沉浮着的物品。

  在太阳的照射下,黑色的部分在反光,水面之下也有隐隐绰绰的长形物体。

  随着那个物品与织田作之助距离拉近,他发现那不是什么“物品”,而是穿着衣服的“人”。

  没有多想,织田作之助跃下河岸,以迅捷的姿态靠近那个人,并在跳下水之前喊出了那个人的名字。

  “太宰——!”

  河面激起水花。

  *

  熟悉的压迫感。

  肺部被压迫的感觉并不好受,一开始还能睁着眼睛看水面下的生物,鱼与水草,以及不是生物的垃圾,但后来连睁眼也成了件费劲的事。

  太宰治索性闭上眼,安静地顺着水流向前漂浮,至于漂浮了多久,他也不知道。

  他只感到恶心。

  令人作呕的恶心。

  一切都在预想之中,更加让人恶心。

  长久以来,太宰治一直被空虚所环绕,没有不在他预想之中的事物。这次他所做的事,只是又一次印证了这一点。

  人是贪婪的,自负的,卑鄙又可怜的。

  即使是port mafia的首领也不例外,在是被人所畏惧的高位者之前,他只是一个惧怕着死亡的濒死者,胆小、暴躁,无法容忍背叛和欺瞒。

  第一个多米诺骨牌倒下,它之后的所有骨牌都会倒下,只是时间长短的关系。

  不管什么时候……这世界上都尽是一些无聊的事情。

  在黑暗之中,太宰治平静地想着,意识渐渐向深渊坠落。

  就在这个时候,他听见了声音。

  来自于某个人的呼喊,如同从亿万光年之外传来的遥远声音,却清晰地传入他耳中。

  那是织田作的声音。

  “太宰——!”

  紧接着响起的是巨大的落水声。

  太宰治被水浪推远,下一秒有人紧紧握住他的手腕,开始向河岸移动。

  “太宰?太宰!”

  织田作用急切的语气喊着他的名字,希望他能给予回应。

  真好啊。

  太宰治模糊地想,原来你也会用这样的语气喊我吗?织田作。

  明明……

  织田作不回头,只留给他一个沉默的、绝望的、固执的背影。

  太宰没能抓住决然离开的友人,用从来没有用过的语气呼喊友人的名字,甚至说出了连他自己都觉得可笑的话语,只希望织田作能停下脚步,希望织田作能回头,不要赴死。

  但织田作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