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都市情感>红拂夜奔>第14章 返程

  ◎自在乾坤。◎

  “李靖是谁?”我问,“他有约翰维恩英俊吗?”

  “或许吧。”红拂砸吧了下嘴,笑了笑,“总归是谁都不要紧,要紧的是,在红拂女心里,他就是最顶天立地之人。”

  倦鸟依稀返山,饶有余光的落日也吞山而下。旷野地一点点卷入夜色,大家彼此心知肚明,一月一次的自由日就要结束了,他们又将很快投回到往日的漩涡中。

  大豆丁和黑鬼在后头收拾着残渣,阿兰在前头提手电筒。我与小豆丁还有红拂紧跟其后,大家缓缓走在齐身高的野草穗里,漫天蒲絮如散乱天星。

  “这过了圣诞节,可就离年不远了。”大豆丁呵着热气,边走边说:“虽说咱们现在在洋人地盘儿,可老祖宗的节该过还得过。只是具体怎么过,还得大家伙商量着来,你说呢,阿兰?”

  阿兰一脸安然,“你们看着办,要是还想跟去年一样,我就想办法再去跟威尔逊开次口。”

  “那你既能为我们向他开口,为什么不找他要些钱,去接济你的山本先生?”

  黑鬼才把话说完,红拂甩过一眼,他立刻将头缩到了后面。

  “这是两码事。”阿兰毫无反应,沉默两秒,又道:“我可以找威尔逊爵士索要任何礼物或帮助,但唯一一点,我不能向他要钱。如果我找他要钱,他给了,那我和巴黎时的自己又有什么区别?”

  “那你想好这次怎么办了吗?”红拂如是多嘴了一句。

  “你们别管,我自己想办法.......”阿兰抿了抿唇,低下头去,拽着衣角道,“总归不会辜负了他,我吃点苦又算得了什么?”

  此话一出,没人再吱声了。才短短一天,我就深刻体会到了阿兰对山本的执念,如孤勇出鞘的剑,刀光所及,所向披靡。

  对待这样的人,向来多说无用,你只需像看待一株花一样,尊重它的绽放或萎靡,任何局外人都无法撼动它的决心。

  弦月攀上归途的丘壑,通往橡树庄的路是一片坦途。途经一棵大古树下时,红拂停下了脚,我本以为他是想借此短暂休憩,不想他指着那参天巨荫说:“克里斯,知道这有多少年吗?”

  “五十年?”黑鬼仰头向上看去,一脸惊奇绚烂。

  “怕不得要八十年。”大豆丁叉腰绕着树走了一圈,伸出两根手指,比划了下,“起码得要八十年才能长出一棵这样的树嘞。”

  “那不得比咱姥姥的命还长?”小豆丁跨坐在我的肩膀上,小腿乱晃,“我能飞上去吗?”

  “神仙才能飞上去。”红拂嘿嘿一笑,说时迟那时快,等我反应过来时,他已撸起袖管、裤脚,无比敏捷地爬了上去。

  “上头风光当真是好!”红拂冲树下的我们招了招手,举目眺望远方:“你们不上来简直可惜。”

  “还是快下来吧,不然回去晚了哈吉又要拿皮带抽你了。”阿兰满是忧虑地看着树上的人,此时天已经完全黑了,就算用最快速度赶回修道院,也注定错过规定好的归院时间。

  红拂不出所料地无所顾忌道:“管他抽不抽呢,我还怕他?切。”

  说没说完,他又“噗”地一声从树上跳了下来,扑腾出一片尘烟。

  “我告诉你们,我娘说我三岁时被摸过骨,摸骨的师傅说,我是十年难一见的反骨。晓得什么是反骨吗?就是我这骨头,跟钢板儿似的,怎么打都打不烂。不然你看我从前挨了哈吉那么多打,没几天就又活蹦乱跳了?那都是我有一身好骨头!”

  “你可别蹬鼻子上脸了,”阿兰脸色一沉,拆台道:“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你上次的伤都没好透,现在又蹦啊跳啊的,小心伤口又给扯坏了,回头可别在我面前哭着喊疼。”

  “原来红拂会哭啊。”我后知后觉,像是发现了什么惊天大秘密。

  红拂闻罢脸色一黑,羞怯道:“谁哭啊,我是顶不怕疼的人,不信你问他们!”

  “我什么也不知道。”大豆丁立刻摆明立场,后退到和黑鬼一起。

  “我也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啊。”黑鬼跟着一个劲摇头。

  “好啦,闹腾够了没?再不回去,可真要一起挨罚了。”阿兰就像个护崽的老母鸡,或许只在红拂面前,他才会不留余力地倾露着自己的私心。

  “你干嘛老是催我们回去?”红拂踢踏着脚底的小石子儿,一脸扫兴:“就因为你太乖,被哈吉同化了,老是逆来顺受的。这么怕他干什么?”

  “我不是怕,我是担心你。”阿兰颇正经地将红拂往路上拉,“可别旧伤没好,又添新伤。”

  “那再让我待两分钟好不好?就两分钟?”红拂难得撒起了娇,蹭着阿兰的肩,像只迷人的懒猫。

  “我是觉得吧,这树不管多少年,能长这么粗、这么大,定有它自己的灵性。”没等阿兰应允,红拂又折回树下,振振有词:“不然咱们做个约定,以后不管还在不在一块儿,不管过得好还是过得不好,死了以后,都统一埋在这儿好不好?”

  “好端端的,说什么死不死的?”阿兰和我们一样,脸上写满了问号。

  “就是突然想到了。”红拂瞅了眼头顶上摇晃的树叶子,喃喃自语地说:“特别是上回挨了哈吉的打,我一直在想,要我哪天真被打死了,是不是也跟橡树庄其他孩子一样,草草扔到路边就算结束了......?”

  “刚刚还说自己一身反骨呢,这会儿又怕死了?”阿兰哼哼一笑,跟上前去,陪他一同望着头顶的树叶群:“咱们的命,对他们来说不就跟那些树叶一样的吗?连坠落发出的声响,都不过只是过路人的习以为常。”

  “我不是怕死啦。”红拂吐了吐舌头,缓过头来,静静地看着我,“我是怕还没活够。”

  “其实红拂说得也没错。”大豆丁捏了把拳头,昂奋上前来,“别人轻待咱们就算了,咱们自个儿可不能轻待了自个儿。哪怕真死了,也得找个好山好水的地方,风风光光地葬了,总不能辜负爹妈给的这一条命。”

  “我觉得有理。”黑鬼郑重地点了点头,连声附和,“这里也算好山好水,又隐蔽,化作鬼了,每天也能从这儿看到日升日落。最重要的是,我看旁边还有一片果园,能吃到好多好多浆果......”

  “那就这么定了!”红拂一马当先,双手作祈祷状,一脸希冀:“希望咱们死了以后,也能天天在一起,这样的话,天天都是自由日。”

  话刚说完,背后稀拉拉一串脚步声。我转过身去,不出所料地瞅见一行年纪相当的孩子晃荡走近。

  领头的孩子稍壮一些,穿一件旧马褂,手里举着啃到一半的糖人,身旁两小弟拿芭蕉叶给他扇着风,作派甚是威风。

  领头人咋咋呼呼道:“哎呦我的亲娘哎,真是越不想撞见谁就越能撞见谁,让我好好看看,这不是之前被哈吉剃了头的长毛女吗?哈哈哈哈.......”

  众人嘎嘎笑作一团。

  “红拂,别理他们,又来没事找事了。”阿兰一把将人拉住,挡在了前面。

  “火罐,许久不见,你倒是清瘦了不少。”大豆丁率先发声,往旁边看了看,笑道:“怎么,今天没带上猹猹?是又尿湿了裤子,还是,把你的床也给尿湿了?”

  红拂笑出了声。

  “我告诉你豆丁儿,别仗着比我大,就觉得我不敢动你。”火罐毫不畏惧,举着竹签,张牙舞爪:“你的小秘密我都知道了,看不出来啊,表面憨实憨实的,私底下玩得这么大!”

  “你别说这些有的没的。”大豆丁亦毫不惧怕,威武上前:“还是想想你自己吧,到底是学了些拍花子的手段在身上,这次又打算去哪里帮他们拐人?”

  “你......!”火罐气得抬手就要打。

  “你动个试试?!”红拂将前面人推开,一把扯下毡帽,“睁大你的狗眼看清楚,这上头每一刀每一痕都拜你所赐,你要真有胆子,咱在这儿就认认真真打一架,打赢了以后我只顾管你喊爹,怎么样?!”

  “够了。”我赫而发声,抬了抬眼皮,向火罐飘去一个眼神,“为什么每次见面一定要吵架呢?火罐,请你后退一些,离我们远点。”

  “老大,这架真不能打,万一扯坏了他头上的伤,出了人命,闹到汉密尔斯上将那些人那里,哈吉第一个拿你开刀。”旁边的跟班低声劝解。

  火罐想了一想,暂将拳头放下,愤愤然退到了小路对面。

  “我们回去吧。”阿兰拉起红拂的手,招呼其他人往回走。

  “李红拂你不得好死!”火罐发出愤怒的咆哮,咒骂声不止,“婊.子养的烂.货,还妄想做女人,不男不女的死妖怪,每一次看到你都让我觉得恶心想吐!!!”

  “红拂,别理他......”我挽了挽他手臂,还想近一步劝解,岂想他没有给我这个机会,而是直溜溜地抬起双手,死死捂住了两只耳朵。

  徒留我凝在半空中的手,只能挽一丝残风。

  “你以为你留个头发、穿个裙子,抹两笔胭脂膏,就是女人了?不要脸的烂东西,臭水沟的死老鼠都比你分得清公母!”

  叱骂声犹在。

  “你那婊.子娘看到你这样,怕是也会跟我一样,恨不得将你这畜.牲掐死吧,李红拂,你有在听我说话吗?!”

  “咱听不见,什么也听不见......”

  阿兰向其余人一一递去眼神,扶住红拂颤栗的肩膀,神色担忧。

  “没什么好避讳的,对不对?”红拂抬起那双微微泛红的眼,看了我一眼。

  他停下步,毅然决然地垂下手,任那些刺心的字眼,一句不漏地掺进耳朵里。

  红拂就这么看着,看着暴跳如雷的火罐,像是一位在瀑布水流下修行的使者。

  头顶千万奔浪倾泻,激流咆哮,他无动于衷,任水击打。

  我想,这可能是他与阿兰最不同之处。

  阿兰的承受是顺水的舟,红拂的承受是难冲垮的浮木。

  舟何去何从?依水而定。

  而浮木去往何方,无人知晓。

  又或许,它自有扎根之计,就像那棵古树一样。终有一日,将根茎嵌入大地,抽枝散叶,撑起一片独属于自己的——

  自在乾坤。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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