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过年好呀!”
我举起手机,视频里,夏忻只穿着一件薄开衫,坐在窗边冲我招手,眼里闪着兴奋的光亮。
“你那边真暖和。”我微笑道,“新年快乐,小忻。”
夏忻弯着眉眼嘻笑:“哥,你看起来状态好了很多——噢!屠阳哥也在。”
我把镜头转向屠阳,车停在红绿灯前,他抬眼看过来,对着手机打了个招呼。
“也就是趁过年,我才能得空玩会手机。”夏忻悄声对我抱怨,“现在的学校比过去那所管得严,寒假作业多得根本写不完。”
九月初,夏忻结束休学,在新学校复读高二。慎重考虑后,他还是继续走上了舞蹈特长生的路。
“虽然现在身体大不如前,专业成绩也很一般,”他垂了垂眼,继续说着,“但我还是不想丢掉这么多年的梦想……虽然将来可能会混得很失败。”
屏幕里,迷惘神情从年轻的脸上一闪而过,我思索几秒,还是把心里的话说出了口:“小忻,能做到问心无愧,就已经是最大的成功了。”
毕竟,没有掌声和鲜花,才是多数人的一生。
夏忻脸上露出笑容,下定决心点点头:“哥,我们都要加油。”
我用指头点了点手机:“等你高三结束,记得邀请我去毕业典礼。”
等电话挂断,车载导航正好显示到达目的地附近。屠阳打着方向盘,突然啧一声问:“我一直有些纳闷,你们当初是怎么突然这么亲密的?”
我将手肘搭在窗框上,朝他懒懒一笑:“这是我俩的机密,不能告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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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惯例,每年大年初五,莓雨都要聚在一块吃饭唱歌玩一整天,到了饭店,屠阳上上下下打量着餐厅里的木雕花草、山石流水,眉毛一挑,故意逗余星合:“今年聚餐怎么订了个酒楼?老余,你还没到那个岁数吧。”
“你放屁,看清楚,这是新中式!”余星合果然大怒,屠阳趁乱嬉皮笑脸,赶忙拉着我钻进包厢。
“从年底到现在,好像有段时间没见你俩了。”赵小佺给所有人杯里斟上茶,朝一边的师雅努努嘴,“他们小两口可是蜜月回来当晚就被我们拽去喝酒喽。”
“最近太忙了。”屠阳煞有介事地敷衍着。
“好好好,我信,谁让你是老幺。”赵小佺拿他没辙,鼻子里哼一声,“安鹌,这小子宅得要命,你平时多带他出去溜溜,省的成天低着头画画,年纪轻轻就得颈椎病。”
“……你怎么把我形容得跟狗一样?”屠阳忿忿插嘴,我哭笑不得地说:“那你可能托错人了,我比屠阳更不爱出门。”
等饭菜陆续上齐,余星合率先举起酒杯,随意说道:“今年也一样,这顿饭工作的事不谈,咱们吃好喝好,岁岁有今朝吧。”
一圈酒杯相碰,屋里阵阵暖意熨帖全身,我正啜饮着杯中茶水,师雅的目光不经意掠过,突然她瞪大了双眼,发出一声惊叫:“安鹌!你手上的是戒指吗?”
不等我发话,师雅果然便瞧见了屠阳手上和我款式相仿的戒指。
她眨巴着眼睛,好像完全没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下巴都要惊到地上。
“来时我就在想你们什么时候才能发现,看来眼尖的还是丫姐。”
我有些羞赧,视线和屠阳交错,他翘起嘴角,牵起我的手,郑重其事放在桌上。
“就是这么个事儿。”
“啊?!”
赵小佺猛一后仰,椅子重重摩擦地面,拖出刺啦一声杂音。
屋里陷入一片寂静。
我小心翼翼抬起眼,观察众人的反应。师雅还没有从最初的震惊中回过神来,赵小佺更宛若五雷轰顶,反倒是余星合带着了然的神情摸了摸下巴,房鹏手里端着酒杯,垂下眼若有所思。
“咳……那个,需要表态吗?我当然是支持的。”余星合最先开口,眼神朝周围扫了一圈,接着说道,“谈恋爱嘛,本来就是为了让彼此更好,既然这样决定了,那你们俩就好好过。”
房鹏应和道:“嗯,我也这么想。”
“屠阳你这小子——你,”赵小佺眼睛都急红了,话在嘴里憋了半天,最后无可奈何叹出一口气,“我操。我说为什么过去跟你介绍女孩儿你都爱搭不理,敢情是一开始就跑偏了方向。”
我没忍住轻笑出声,赵小佺仰起头一口喝光杯里的酒,眼神有些飘忽,自我说服似的喃喃道:“行吧,说弯就弯也就算了,至少没背着我们在外面乱找……内部消化也挺好。”
“你说话怎么就这么不中听?”师雅松开捂住脸的双手,美甲在桌上噼里啪啦一顿敲打,“我看安鹌跟阳阳可是郎才郎貌,般配得很。”
“不是,你接受得也太快了吧?!”
“看不起谁?”师雅对他翻了个白眼,条分缕析道,“仔细想想,其实也很明显啊。阳阳从小到大哪里对谁这么好过?就他这性子,没跟什么仙人掌君子兰谈对象才是万幸。安鹌,要是将来屠阳这小子欺负你,尽管告诉我,我来替你收拾他。”
“我之所以这么惊讶,是还有其他的原因。”她抬起手臂,大力拍了拍房鹏的后背。
“因为我们也想在今天跟大伙官宣来着。我跟大鹏……打算今年结婚了。”
这下众人才终于有了一致的反应。
“……你们这喜事真是一茬接一茬。”赵小佺捂着胸口痛苦喊道,“都年纪不小了哥哥姐姐们,能不能照顾一下我的心脏?”
“就是要给你们惊喜嘛!我俩打算下周领证,婚礼计划在五六月,给我留点时间减减肥,好穿婚纱。”师雅说完,支吾一声,向我看过来,“但是今天在这里说,是不是不太好?安鹌……听到跟结婚有关的话题,你会不会觉得不太舒服?”
我一怔,继而笑着对她道:“怎么会。既然话头都传到了我这里,那我就第一个对你们说恭喜。”
在师雅这番话以前,我压根就没有想到过“结婚”这件事,毕竟这与我的生活早已相去甚远。我人生中唯一真正参与过的婚姻,只有关于怀孕三月的妈,和掀起妈红色盖头的、陌生的爸。于是从很小的时候我便懂得,婚姻根本就不是套牢爱情的绳索。
但是不论选择与否,相爱的人都理应得到世间的祝福。
“要不到时候,我们在婚礼现场办个演出?”
“嗯,我觉得行。”
“你们是想让新娘穿着婚纱敲架子鼓?——不过好像确实挺帅喔。”
包厢里吵吵闹闹,又回到聚会刚开始的欢乐气氛。师雅喝完几口酒就开始有些上头,没听清赵小佺说了什么浑话,她腾地站起来就要扑上去打人,房鹏忙一把箍住她的腰把人拉回座位,余星合在一旁乐不可支地看起了热闹。
我垂下眼,暗自松了口气。
屠阳身子朝我这边微微一斜,跟我挨了挨肩膀。
“安鹌老师。”
他眼里盛满了笑意。
“嗯?”
“没事,就想叫叫你。”
我笑笑,端起酒杯,碰了一下屠阳的杯沿。
“傻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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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顿饭吃完已经到了下午,莓雨一行人推推搡搡要去唱歌,KTV就在街口,师雅被房鹏半拥着站在门口吹风透气,看见我们下楼,踮起脚招手喊道:“快来呀!”
屠阳在我身旁停住脚步:“一起走吗?”
我伸手替他拉上外套拉链,顺手剥开柜台送的糖果喂进他嘴里:“我有个地方要去。”
“什么地方?”
“别担心,去一趟就回家。好歹我也是本地人,还能走丢了不成。”我拉起他的手晃了晃,“上次因为我的事,害你们忙活一晚上,今天好好去玩吧。”
跟眼巴巴的屠阳还有其余众人道了别,我转过身,去隔壁商店买了瓶红酒。公交站就在不远处,只是前往郊区的班次不多。我戴着口罩坐在窗边,公交车停停走走,上车下车,车厢里晃动的人影逐渐稀疏。我有些昏昏欲睡,意识在回忆与现实的缝隙中忽闪跳跃……忽然迎面吹来一阵冷风,似有冰凉的手掌抚上额头,我猛地惊醒,定睛望一眼窗外,匆忙起身走下敞开的车门。
这种日子里,通常不会有多少人前来造访。我沿着窄路向前行走,脚踩住干枯的树枝,发出嘎吱的声响。
我站定在墓碑前。
“妈,”我将酒瓶放在石阶上,拿走旧酒装回塑料袋里。
“新年快乐。”
四下无人,只有我微弱的声音在风中飘荡。
我用手拍去墓碑顶上的浮灰:“去年发生了很多事。但总之,我没有死。”
思及此处,我不禁释然一笑:“是不是松了口气?您应该也不希望我太早跑来叨扰您。”
寒风萧瑟,墓园里枯叶纷飞,我坐在地上仰起头,晴空下万里无云。
一片落叶在目光中打着旋飘落,悄无声息掉在了面前。我将它拈起放在手中,捏着叶柄随意搓捻起来。
“我谈恋爱了。”
我看着手中皱缩的叶片,声音里并无波澜,“去年来见你的时候,他好像也在,记不太清了……我现在的记性很差。”
相片里的妈一只手将长发拢向耳后,脸上露出明艳的笑容。
“他叫屠阳。”我轻声呢喃,“我想,他或许是我这一生里,最珍贵的存在。”
我们与彼此交换着目光,时间随风朝天外奔去,而风裹挟着时间之外的一切,无数清晰或模糊的场景,无数个悲喜交加的日夜,掠过海面和山峰、无垠的旷野,掠过我病树般几经枯萎的心头。
冰雪消融、冻土隆起,花种挣破黑暗的梏桎,生根发芽。
时至今日,我依然未能找寻到所谓自由的答案,但我似乎终于开始明白——自由的尽头是爱。
热爱、钟爱、深爱……是爱天地,是爱人,爱日复一日的明天,爱永不熄灭的梦。
“妈。”我扶着膝盖起身,将树叶放在墓碑旁边,“冬天结束了。”
返程的公交彻底没有了音讯,我站在寒风中半天等待无果,幸亏终于碰见一辆路过的出租车。司机师傅操着一口浓重乡音,叨念着天冷怎么还跑这么远,见我穿得也没多厚实,又好心调高了空调温度。
我向他道谢,音乐电台里上一首歌刚刚播放结束,车内响起主持人的细语柔声:“下面这首歌曲,来自国内摇滚乐队莓雨去年年底发布的新专辑《旧言三两》。前卫摇滚与新古典相互交织,究竟会碰撞出怎样的火花?请欣赏莓雨乐队《铆钉》。”
我听完这段介绍,有些忍俊不禁,司机嘿呦一声说道:“这个乐队我知道,我家闺女是他们粉丝,成天闹着要去看演出。”
“是吗,”我说,“那您听过他们的歌?”
“我早落伍了!我们那个年代听的是唐朝、黑豹跟窦唯,现在年轻人的摇滚,我听不懂。”没想到师傅还真是个摇滚迷,他安静听了一会音乐,手指在方向盘上敲打着节奏,“不过你听这首歌,好像确实有点意思……连我这破喇叭放出来都觉得挺带劲?看来回头得找我闺女了解了解。”
我闻言笑了笑,没有继续接话。窗外砖石钢筋筑成的绵亘群山,在音乐声中不断变换着模样,宛若幻梦飞过胸膛。
车辆拐过路口,视线豁然开朗。
“师傅,把我放这儿吧。”我说。
“好嘞。”
头发被疾风向后吹散,我沿着非机动车道往前走去,双脚缓慢站定下来。
大桥上,一个瘦削的背影伫立在护栏外,套着熟悉的衣服,身体摇摇晃晃,仿佛风再猛烈一些,就能将他整个人直接掀翻。
嘴里呵出一阵阵白气,我几步走上前,翻越护栏,站在那人的身旁。他一言不发,也没有看向我,甚至不确定是否察觉到了我的存在。
他的肩膀一刻不停地颤抖着,漆黑的眼底仿佛空无一物,只有泪水爬满了脸颊。
我们一齐站在原地,脚下河水翻滚着波浪奔流不息,一眼望去,河道消失在目光所及的地平线之外,看不见尽头。
脸颊被风刮得生疼,我眨了眨眼,声音不大:“一年前,我从这里跳下去过。”
果不其然,他木讷地转动脖颈,终于对此有了反应。桥沿只有一拃宽,我顺着栏杆坐了下去,抬起头,两条腿悬在半空中轻轻晃动。
我几乎已经不记得,当时站在这里的自己,究竟怀着一种怎样的心情。
也许比绝望更重,亦或许比释然更轻。
手伸进口袋,摸到两个圆滚滚的硬物,我愣住几秒,莞尔笑了。
“想吃吗?”
我将手里的棒棒糖递给他,另一根塞进了自己嘴里。
两人就这样一站一坐,甜腻的草莓味充斥整个口腔,直到糖果都融化了大半,我眺望着天空与河流模糊的界线,耳边忽然传来他的声音:“你有想过吗,风应该是什么形状?”
我静坐着,伸直手臂,张开五指——呕哑风声浸透耳膜,空气的涌流不断摩擦掌心,淌过手指间每一处缝隙。
肘腕缓慢转动,手指顺次蜷曲,它们就在手心手背间往返飘荡,被抓住,被放手,水溶于水,风化为风。
我嚼碎了剩下的糖果,见他也和我一样肩并肩坐下来,模仿着我的动作,细瘦苍白的手腕露出衣袖,一道道疤痕刺进眼帘。
我们凝视着彼此的双眼。
我沉声道:“风……可以是任何形状。”
作者有话说:
“冬天结束了。”和第十三章 有呼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