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都市情感>太阳风>第48章 彷徨

  “安鹌,终于又见面了。”

  环顾问诊室,不论是装潢还是那股清淡的香气,都让我觉得陌生又熟悉。

  赵医生亲切地与我拥抱,可是再次相见,我几乎完全忘记了她的面容。如此一想,过去也没有认真遵照她的医嘱治病,擅自断了药,甚至还……试图逃跑和自杀。

  “对不起,赵医生。”

  “不用道歉的,安鹌。”

  “尽管现在看来那时的很多想法也许很荒唐,但在极端痛苦的时刻,即便是超人也很难完全保持理智,对吗?”赵医生好像已经对发生的一切都了然于心,对此并没有感到意外。她弯下腰,从饮水机里接满一杯热水,递给我:“三院已经把治疗方案和我对接过了。今天重新见到你,能看得出那边的治疗颇有成效,恭喜啊。”

  我试着回想曾经在这间诊室里的时光,记忆如同一箱零落散乱的书页,但是大抵可以通过想象得知——那时的我,肯定是一副畏手畏脚、语无伦次的模样。

  “接下来我们又得经常见面了,不过不会很辛苦,顶多就像现在这样聊聊天。”她语气随意地说,“屠阳也来了吗?”

  我怔了一下:“嗯,他在外面等我。”

  “哦……”她若有所思,好像有些犹豫,“其实你去外地的消息,我是从他那儿知道的。”

  我捕捉到她话里的讯息,下意识坐直了身体:“他来找过您?”

  赵医生端起保温杯,一边喝水一边说道:“嗯,他还以为你是来我这里了。”

  医生的语气像蜻蜓点水,说出的话却仿佛变成一只无形手,一把攥住了我的心脏。

  我低垂下眼,没忍住沉声说:“这些年遇到的所有人里,我最对不起的就是他。”

  “如果你把这话告诉屠阳,那孩子又要偷偷难过了。”

  我抬起头与她对视,明白她是有话要讲。

  “你想听点有关屠阳的故事吗?”她说。

  “其实在他上小学的时候,他叔叔带他来找我看过病。”

  我诧异地睁大了眼:“……什么病?”

  “你放心,屠阳很健康,是他叔叔神经太紧张。”赵医生瞧见我的表情,微微一笑,“他叔发现这小孩平时话太少了,崩豆子一样,你问一句他答一句,别的一个字也不多讲。平时也只喜欢跟自己玩,不光身边一个朋友也没有,还经常跟同班男生打架。”

  “后来做了检查,没有任何问题,只是那孩子性格的原因……也许是因为爸爸妈妈出国太早,孩子的人际关系链里只有他和他叔叔两个人,所以在他的认知中,好像从发展亲密关系一开始,就应该掏心掏肺对对方好。那个年纪的小孩们心智都不算成熟,他又总是把其他小孩夸张化的描述信以为真,本来怀着满腔热情,最后却帮了倒忙。

  “我还记得屠阳那时说过,五年级的时候,他班里唯一的朋友特别喜欢当时正流行的某款玩具车,但是买不起,结果屠阳愣是从他叔那儿偷来了两百块,连自己的零花钱一起交给了那个小孩……后来秘密露馅,那孩子和屠阳都被各自家长狠狠教训了一番,最终钱倒是还了回来,小男孩却不再跟他玩了。屠阳是个敏感的孩子,他说从那次之后,他就再也没有主动交过朋友了。”

  我听着赵医生的叙述,想象小学时代屠阳的模样,这种经历放在他身上,确实一点也不违和。

  “这种情况下,顶多只能给他进行性格干预矫正,但效果甚微。不过幸好,后来他还是认识了很好的朋友,对吧?”

  “嗯。”我点头,自然而然地想到余星合。他们有着自己的乐队团体,却好像从来没有把屠阳排斥在外,反而经常给予他额外的关照。

  “这些来之不易的朋友,自然也包括你……

  “所以你突然不告而别,这件事几乎让屠阳崩溃了。”

  赵医生的话锋转变得太快,像突如其来的一记闷棍,我呆愣着,说不出话来。

  “那天他一大早就来医院找我,看起来像整夜没睡,反反复复地问我,是不是他又做错了……是他把你给吓跑了。”

  “屠阳从来没有跟我提起过这些……”

  话说到一半,我却又开始迟疑。

  仅凭我支离破碎的记忆,屠阳对我说过哪些话,我又怎敢百分之百做出肯定?

  “但是,你也不要把这件事当作自己的负担。”医生又说,“那天我们谈了很久,反倒替他解开了一些心结,这是好事。”

  “……是什么心结?”

  “这得保密。”

  赵医生眯起了眼,笑吟吟的:“等他想说的时候,你自然就会知道了。”

  她的话使我不禁更加迷惑。我低下头:“赵医生,其实这些天,我经常在思考我和屠阳的关系。”

  “以我目前的病况,即使独自生活也不会有太大问题……这次不是撒谎。”临到嘴边话语又变得艰涩,“我不应该再继续拖累他了。但是——”

  “为什么一定觉得你是在拖累他呢?”赵医生的语气严肃起来,“毕竟你已经开始工作,也慢慢回归正常的生活节奏了。”

  “我是在试着变好,”我痛苦地摇头,“可屠阳总要拥有自己的未来。”

  屠阳不是同性恋。

  他不可以是同性恋。

  然而,尽管我不依不挠地将此作为阻止自己的理由,近来发生的种种却使我更加困惑,不安也愈发变得强烈。

  “那你认为,你喜欢屠阳吗?”

  赵医生的提问来得猝不及防。

  ——咚咚。咚咚。

  心脏在胸腔中来回碰撞,整个身体几乎都随着心跳晃动起来,我皱起了眉头。

  如果换作半年前,我也许可以不带犹豫地回答这个问题。

  但是现在——

  我无法假装自己从未对他有过一秒的心动。

  我不可能再遇见第二个像屠阳这样好的孩子了。

  是我……开始舍不得了。

  我露出苦涩的笑:“我不能喜欢他。”

  我不能如此贸然地喜欢他。

  感情对于我而言,一直都是沉重而难以启齿的;在过去岁月里,我所经历的感情中掺杂着种种迷茫、无奈、苦痛、耻辱与背叛,它们构成了我对这个词语的全部理解。

  我不愿将这样的感情强加在屠阳身上。我会伤害他。

  “我只能告诉你,屠阳从小就是个非常倔强的孩子。”

  “‘我真正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呢?’这个问题也许很难回答,但是也可以很简单。”赵医生的音调,和她注视我的眼神一样平静。

  “你们都还很年轻,安鹌,不要失去了全力以赴的勇气。”

  我手里拎着医生开的药,离开门诊大楼走进停车场。

  屠阳靠在车门上抽烟,抬头见我向他走去,脸上扬起笑容,抬起胳膊冲我挥了挥手。

  看见他笑,我也忍不住提起嘴角,加快了脚下的步伐。

  赵医生说的没错。屠阳的确执拗到了过分的地步,以至于无论我曾多少次下定决心将他推开,他却又一次次返回到我的身旁。

  “怎么样?”

  “没有什么问题,赵医生叫我月底再来一趟。”

  屠阳接过塑料袋,把药盒挨个翻了一遍:“还是那几种药嘛。”

  “嗯,目前还是巩固期。”我和他先后坐进车里,“慢慢来吧。”

  “走之前赵医生抓了一把糖果要给我,说是给她女儿买多剩下的。我吃不来这东西,就挑了三个。”

  我从口袋里摸出棒棒糖,放在屠阳手心里,“都是草莓味儿,你喜欢的。”

  他看着手里的糖发愣,良久,才慢慢低头剥去糖纸,把糖果丢进了嘴里:“你还记得这个啊。”

  我放松身体靠在椅背上,拈起皱巴巴的糖果纸,手指随意捏着:“嗯,记得。”

  想起住院那些天里,我总是把自己逼到接近极限,才勉强将“mect对短期记忆损害更加严重”这个事实对自己的影响,下降到了可以承受的最低限度。

  尽管还是无可避免地遗忘了许多,但只要是与他有关,我都想一直记得。

  /

  “我想着,你还是过来一趟吧。”

  烤面包机叮一声响,我取出吐司和牛奶一起端上餐桌,屠阳打开电话免提,余星合的声音里充满疲惫。

  “改编这方面,就算我去也起不了什么作用吧。”屠阳懒腰刚伸到一半,突然打了个喷嚏,剩下半个哈欠被硬生生憋了回去。

  他不悦地皱起了眉头:“还是你们遇到什么非要我出马不可的困难了?”

  “本来打算十二月再准备演出,结果最近溪塘、新府街和东厂几家livehouse要联合策划拼盘巡演,给我们发了邀请,这下计划全给打乱了。”余星合没精打采道,“之前夸下海口说要重制六首Acoustic,现在进度慢得出奇,这样下去赶年底能做出三首都够呛。”

  屠阳咬一口面包:“好像确实有点紧张。”

  “不是有点紧张,是十万火急。”余星合说,“师雅那丫头在微博宣发太早了,现在如果更改新专日期,粉丝不得失望啊。”

  “好吧,我下午就来。”屠阳说完,目光慢慢移向我,“……安鹌想和我一块去吗?”

  我咬了一口面包,蹙眉思索,电话那头也没了声音。

  余星合口口声声说让屠阳救场,实际上应该是想要我去的。

  “星合,”我开口问,“我对Acoustic了解得不算多,可以和我讲一讲你们这张新专辑编曲的思路吗?”

  “啊,安鹌,早上好。”那边声音听起来像是勉强打起了精神,“我们原来的计划是重新编排六首过去专辑里的老歌,前三首乐队不插电演奏,后三首想尝试融入新古典风格,已经提前联系好一支小乐团和我们合作录音。但目前只有两首不插电改编得大差不差,照这进度,估计得删掉几首了。”

  我侧目沉吟,余光里,屠阳一直在怯怯观察着我的神情。

  “应该不需要删减曲目。离年末还有一个多月时间,”我分析,“前三首的编制和录音,你们应该更有把握。只要后三首的制作速度跟上来,争取十二月中上旬赶出来就好。”

  “新古典……其实差不多可以看作形式和内核更为自由的交响曲,”我盯着玻璃杯里正冒热气的牛奶,思考许久,喃喃地说,“在摇滚里融入古典元素,这个创意蛮好的。”

  “安鹌,你是想说——”

  “……我来加入你们的编曲工程吧,至少能多一个帮手,”话音一顿,我抬起眼,“星合,你愿意吗?”

  屠阳半张着嘴,一脸空白,整个人静止在我面前。

  他用手捂住手机麦克风,迟疑地望向我:“你……”

  “这是个好机会,你觉得呢。”我喝一口牛奶,看他那副笨蛋样子,抿嘴笑了,“我想再往前一步试试看。这不也是你一直希望的吗?”

  其实,这根本不是一个冲动的决定。

  实际上,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预感已经日渐清晰,即便不是因为余星合的请求,我也终将会重新拾起和音乐有关的工作。

  尽管未来依旧不可预测,但我总会选择去追赶屠阳的脚步。

  我期望能够真正配得上自己的感情……

  但是,这并非意味着,我想要拥有赵医生所说的那种勇敢。

  “那你很有可能得搬去工作室住……”屠阳像是还没消化掉我刚才那番话,脱口而出的第一句,居然是在担心我的住处。

  我点头,最终决定以最直白的方式向他提议:“那就分开一段时间,你看怎么样?”

  阳阳,一旦喜欢上一个相同性别的人,这一生就注定要叛道离经。你的家人和朋友,今后会用怎样的眼光看待你?如果被那么多读者和粉丝知道,又会对你的事业造成什么影响?

  十几年来我用双脚踩着利刃踏出的长路,难道还要让你也亲身经历一遍吗?

  有时候我几乎无法抑制将所有一切向你全盘托出的冲动。可是……我更希望你能够正大光明地幸福。

  “这几首是我们打算改编成新古典的歌,你先听一下原版。”

  余星合站在我身边,手指不断对着电脑屏幕比划。我戴上耳机,一边仔细聆听一边在白纸上勾画,屠阳坐在旁边沙发上,耷拉着肩膀,一动不动看着我们交谈。

  “曲速都不是很快,改编起来相对还算容易。”我合上眼睛,试图在脑海中构思出画面,“比如说,这首歌bridge以前的所有部分,可以把原本键盘的旋律简单抽调一下,再把合成器换成大提琴,架子鼓整个撤掉,我重编下节拍,让节奏再松散一点。”

  余星合在一旁应声道:“重录的时候,我打算加两条人声轨,声线听起来会有层次。”

  “没问题。”

  粗略了解过所有曲目,我靠在椅背上思考时间安排。

  “我可能没有办法保证百分百投入制作,时间肯定会比正常情况下耗费得更多……三首曲子,希望能在一个月之内完成。”

  余星合一口答应:“放心改吧,你可是我们的救命恩人啊。”

  “另外,还有设备的问题……”

  我有些为难地看了看他,又将视线转向屠阳:“因为没办法固定灵感和精力都充沛的时间,所以工作和生活可能做不到相互脱离。”

  “啊,”余星合了然,他快速瞥了屠阳一眼,“这个没问题,工作室里有沙发和折叠床,可以满足正常生活起居,屠阳和赵小佺以前都住过,你愿意的话在这儿睡就好。只是——”

  “其实我也可以接你回家。”上午屠阳就并没有接受我的打算,意料之内地,他皱起眉头插话道,“我又不是没车,不一定非得……”

  “我要是弄到晚上十二点,你半夜来接我啊?”

  我故意开起了玩笑,没想他却立刻点了头:“有什么不行。”

  余星合见此情状,挑起眉毛闷笑两声,拍了拍屠阳的肩:“安鹌又不是小孩,放心把他借我几天吧,等曲子编完就给你原模原样送回来。”

  屠阳试图辩驳,张了张口,又委屈地瞧我一眼,忍了半晌,终于还是低声答应了下来。

  一块吃过晚饭,再简单收拾好工作室套间里的床铺,和乐队其他几人视频电话商讨结束,就已经到了深夜。

  “时间不早,我就先撤了,明早再来,设备我家里也有,有什么想法就随时联系。”余星合背起挎包朝我摆手,“但是身体最重要,你要早点休息。”

  “好的,晚安。”

  他好像没打算叫屠阳一道离开,径自与我们道别,门合上后,屋里就剩下了我们两个人。

  “十一点了,你也快回去吧。”我看一眼表,催促道。

  屠阳坐在沙发上,脚尖点着地板,一下接一下,恨不得把“不情不愿”四个字刻在脸上,一看就是想耍赖。

  “我还是想陪你。”他咬了咬牙,嘟嚷着,“干脆打地铺算了。”

  我嗤笑起来,拉他站起身:“不是昨天才接了小说封面和插图的稿子?自己都快忙不过来了,还惦记休假呢。”

  “我没想要休假……”他神情失落地低下头,“你真打算在这呆一个月?”

  “手头要紧的活忙完我就回来,用不了那么久。”我斜靠在沙发边上,最终还是没忍住,缓声安慰道,“这几天估计得闭关,你要是闲了,也可以过来,反正也不远。”

  屠阳还在试图顽抗,破罐子破摔地叨念:“实在不行就挪走我工作间那些书,再把余星合这堆设备买一套回去……”

  “你可别瞎琢磨了,小少爷。”我抬起手,照他额头弹了个脑瓜崩,“阳阳,其实……后面这些天里,我也有些事需要好好想想。”

  “什么事?”屠阳急忙发问,在我们四目相对的瞬间,他像是忽然意识到什么,然后乖乖安静了下来。

  “回去睡觉吧,听话。”我轻声哄劝。

  “我——”

  他正要说话,突然扭过头去,接连打了两个喷嚏。

  “……怎么回事,”思绪被中途阻截,我有些担忧地看着他,“你今天声音好像也不太对劲,回去记得吃点药。”

  “可能真在山顶上冻着了。”屠阳揉了揉鼻子,闷闷说,“那我还是回去好了,免得传染给你。”

  我讪讪笑了。不料下一刻,他却忽然伸出手,掌心贴上了我的额头。

  ……这又是要干什么?

  整个上半身忽然像被点了穴,我僵直地站定,听见屠阳轻笑一声,他明目张胆地低下头,然后把嘴唇贴在了手背上。

  两三秒钟的时间就这样静止了。

  “我担心你一工作就不要命,”他拈起我一缕头发,声音软下来,“需要我的时候,就打电话给我。照顾好自己,安鹌老师。”

  心脏像机关枪里的子弹上了膛突突飞蹦,我瞪着眼睛,甚至都没反应过来他到底做了什么事,嘴里下意识应答:“好。”

  大门打开又被关上,我慢腾腾地陷进沙发里,手指尖碰了碰额头,脸颊后知后觉地烧红起来。

  羞愤和自耻简直犹如火山喷发,齐刷刷冲向头顶。我霎时间变得束手无措,竟像个从未触碰过情爱的中学生。

  手掌贴上靠背,沙发里还残留着屠阳身体的余温。

  我居然开始恬不知耻地想起他的脸。

  作者有话说:

  屠阳高攻低防,安鹌低攻低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