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都市情感>太阳风>第47章 日出

  我伸出手,轻轻推了推屠阳的肩膀。

  下一秒他便松开了我,我从沙发里起身,尚未理清该说些什么,只得呆头呆脑地看向地面。

  理智终于将这卑劣的冲动按捺了下去,我装作若无其事地背过身,有些犹疑地开口:“去吃饭吗?”

  “……嗯。”

  在饭馆填饱了肚子,我用勺慢慢刮拢着残羹剩饭,低头听屠阳讲话,回程的机票订在了明天下午,原本计划签售结束吃过饭后,主办方的车会送他去山地景区附近住下,所以先前的酒店就在今天中午办了退房。

  “我想……反正闲也是闲着,不如明天早上就一起去爬山吧?”屠阳放下筷子,向我询问,“不过可能会比较辛苦。”

  “好啊,”我想了想,淡淡笑道,“我好像还从来没在山顶看过日出。”

  扰乱计划的人是我,我当然也没有提出异议的理由。想要等日出就得很早出发,简单商议后,我们决定直接在山脚下找一家民宿过夜。

  “房卡请拿好,顺右手边楼梯上二楼。”

  我亦步亦趋地跟在屠阳身后,上楼、刷卡、走进房间,把行李放在桌上,刚坐上床,屠阳电话就响了。

  “签售会主办方那边打过来的。”屠阳接通电话,我向他指了指浴室,示意我先去洗澡。

  他对着手机应答,朝我点头。

  民宿设施有些老旧,淋浴头的水流很细,等了很久也不出热水。我仰起脑袋,温凉的水花不断拍击脸颊和身体,顺着小腿和脚踝一路蜿蜒而下。

  蒸汽逐渐四散蔓延,透明玻璃上结出一层朦胧水雾,我闭了闭眼,迟来的眩晕感几乎叫人难以咂摸。

  傍晚的种种经过终于开始在脑海中浮现——不想回忆、不敢回忆的事,根本不应该发生的事。

  我记不清时间到底过了多久……疑问与恐惧的厚网越织越密,我仰面朝天动弹不得,每交换一次呼吸,身体就向下更陷一寸。

  经过治疗的身体在不少方面发生了变化,比如不再每时每刻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因而能够比从前更加敏锐地捕捉到某些讯息。我接一捧水猛地泼到脸上,又想起屠阳下午签售会上与我对视时的眼神。

  我们的关系,好像从一开始就没有按照正常的路线发展,是同乡人,是关注与被关注者……是施救者和病人,是房东和租客,是朋友……是家人。

  而将这些身份如同珠石一般串联成线的,却极有可能是某些曾被我忽视掉的、构成另一种截然不同关系的情愫。

  假如这一切不过是一厢情愿,我完全能够释然;但令我焦躁不安的,恰恰就是因为——当我重新回想过去,这种假设的印证,在那些日子里分明遍布着种种蛛丝马迹。

  我低下头,伸展十根手指,从模糊的视线中看去,指甲上好像涂抹着艳丽的红色甲油。

  我很久没有想起过妈了。

  ——就当我没生你这个儿子……

  ——你们刚刚是在接吻吗?你下得去嘴吗?

  ——你去死吧。

  太阳穴开始痛了起来。

  屠阳还很年轻,等待他的,还有大段灿烂美好的人生前程。

  难道要让他变得和我一样吗?

  和我一样、担负起沉重到不得喘息的“同性恋”的称呼,一步步偏离人生的正轨?

  药片被分类装进便携药盒里,紧贴在背包夹层中间,倒在手心上,白的,蓝的,红的,让我想到自然中那些美丽却危险的动植物。药片和胶囊穿上彩色的外衣滑进肚里,使我摆脱苦痛,尽可能地保持“正常”……可是一张张检查报告和医嘱又将判决宣布:这些冰冷冷的东西注定要和我余生的每一天紧密绕缠,为我换取前三十年从未曾得到的耿耿忠心。

  砰——

  浴室门被大力推开,我吓了一跳,含在口中的水被急匆匆吞下去,呛出一阵剧烈的咳嗽。

  我咳得缩起肩膀,屠阳赶忙冲过来,替我拍打后背:“对不起,我不知道你在吃药,浴室里太闷了,憋得我难受……”

  我摇头,抹掉眼里的泪花,抬头看他一眼:“头发都没干呢。”

  “等会把吹风机拿出来用。”屠阳收起桌上的药盒,端起杯子,“要再喝两口吗?”

  我摆了摆手,他便顺手喝掉了剩下小半杯水:“我把闹钟调到了凌晨三点半,明早去楼下便利店买点吃的,我们趁早出发。”

  “好。”我盯着他手里的水杯,想说点什么,话到嘴边却又被咽了下去。

  只好用手背碰了碰他的指尖。

  “还是再倒点水吧……以防万一,我可能得吃片安眠药。”

  “哦,哦。”屠阳好像在愣神,他一下子睁大了眼睛,冲我傻笑,然后握着杯子转过身去,“我帮你倒。”

  我看着他的背影,身体向后仰去,把整个后背贴在墙壁上,很冰,刚才沉浸在奇怪氛围里的头脑瞬间清醒了大半。

  还不够明显吗?他的镇定也都是假装的。

  这个……笨小孩。

  /

  药物使我获得了短短几小时的好眠。醒后窗外还是一片漆黑,我和屠阳站在一块刷牙,身体不由自主往旁边靠过去,被困意和低血糖折腾得说不出一句话,好在早饭过后吹了一阵冷风,终于勉强打起了精神。

  出乎意料的是,登山的游客居然来了不少,买门票时身后跟着一队老年旅行团,穿着统一的服装有说有笑,比屠阳还朝气蓬勃。

  “真厉害啊,”屠阳甩着票根,悄悄对我说,“不知道我老了以后还能不能打得动篮球。”

  “珍惜时光吧,”我阴恻恻地说,“反正我已经不行了。”

  纯走路上山得两三个小时,以我的体力估计需要更久。工作人员说前半程容易后半程难,不过半山腰处可以乘坐直达山顶的缆车。

  我们从善如流地买了套票。

  事实证明这是正确的选择……爬到中途我已经累得快要喘不上气,上次爬山好像已经是很多年前,那时候身体还远没有现在这般羸弱,眼看着屠阳离我越来越远,到达了目光可及的缆车搭乘点,又折返回来陪我爬石阶,实在有点丢人。

  “还好吗?要不要我扶着你。”

  “……不用了。”

  搭乘缆车前,工作人员拿着喇叭告知,在这个季节,日出前山顶气温很低,建议游客租借景点提供的棉服。

  “真会赚钱。”

  我正准备拉屠阳走人,回头一看,那人已经直冲冲奔向了租借处。

  “你……”

  屠阳把租来的棉服披在我肩上:“山顶在日出前确实够冷的,他们说的在理。我的外套够厚,但你这样穿可能会感冒的。”

  我捏着领口闻了闻,不太情愿地把胳膊套进袖子里:“均码?这么大。”

  “是均码,你太瘦了。”屠阳替我把翻进去的衣领整好,没忍住笑,“你穿这个好可爱。”

  ……可爱?

  这小子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我愣在原地,脸颊迅速滚烫起来,瞪着眼狠狠拍他一把:“乱讲什么?没大没小,快走。”

  缆车吭哧吭哧地上升,外面一片漆黑,但不多时就看见了终点处的灯光。

  棉服有点过于宽大,走起路都变得笨拙。我们来得不算早,幸运的是还剩有不错的站位,后面几趟缆车送来一批接一批游人,观景台变得越来越拥挤。

  “旁边商店一瓶矿泉水卖二十块,那老板也好意思开口……”

  “那是送到山顶的运费啦,哈哈哈。”

  “挤什么啊,别挤了!”

  忽然有人从身后推来,猛地撞到了我的后背。我甚至没来得及躲,整个身体猝不及防地往前倾去,脚下趔趄了好几步。

  “小心!”

  好在前面还有人挡着,手腕也立刻被一股大力攥住。我转过头,屠阳把我拉回到他身边,与我紧贴着站在了一块。

  “没事吧?”他好像也被吓坏了,担忧地看着我,“幸好没有离我很远。”

  “没事,”我拉着他往平台边缘缓慢挪动,“我们去那边吧,人少一点。”

  虽然有灯,视线却并不清晰,好不容易才从人堆里挤出来,屠阳晃了晃我的手臂:“安鹌,出太阳了。”

  我抬头望去,苍穹寥廓广远,群峰错落,天与山交汇处,遽然升起一线橙红的光亮。

  我下意识屏了一下呼吸。

  太阳一直在攀升,远在天边的光向外延伸……渐渐地,我看见了草坪,看见高树,看见翻腾流淌的云霞。

  它们都被烧成了不真切的颜色,陌生得像来自另一个世界。

  方才喧闹的人群安静下来,一直到那颗炽烫的火球整个儿脱离山尖、在云层中照射出万丈光芒,突然一个年轻的声音大喊道:“xx大学等我!”

  “我们的宝贝永远健康!”

  “考研上岸!”

  “今年一定攒够首付!”

  “xxxx要一直在一起!”

  “……”

  接连不断的许愿声撞击耳膜,其间掺杂着相机快门的咔擦声响。极端强烈的眼前之景好像麻痹了其他感官,听觉也被削弱了,我只顾得上睁大眼睛,此时太阳与过去的每一刻都不尽相同,分明离我如此遥远,那一道道穿透云雾的光线却仿佛从身体发肤间长驱直入,迎面照射我冰冻生疮的灵魂。胸腔内轰隆作响,仿佛经历一场雪崩的洗礼,余波牵连起四肢百骸,发出了源自于生命本能的颤栗。

  我默默仰起头,阳光几乎吞没了整片天空,身后的黑夜被黎明曙光调换了颜色,变成水蒙蒙的深蓝;仍有星星逗留在这片汪洋的蓝色里,在被白日青天吞蚀殆尽之前,试图挣扎着迸射出最后一粒微光——尽管没有多少人在意。

  再往前就是金光普照,天空被烧开一角,露出灿烂的白。光芒尽头与未及之处依然存在着一条模糊的分界,阴阳昏晓互不相融。

  所有人都因为眼前的日出而激动狂喜,不知不觉间,消失在背后的夜却让我的心跳逐渐平息。

  倘若十年前的我站在这里,脑海中肯定会如泉涌般蹦跳出接连的旋律。

  可是现在,就连死水都已经濒临干涸,我动了动嘴唇,无声叹息化为一片白雾,消失在空气里。

  曾经被我勾勒出的那些美丽音符,说到底,其实就和眼前被阳光掩盖的星星一样……似乎在注定的陨落与灭亡后,才能够获得生命完满的轮回。

  我用力眨了眨眼睛。

  原来这种美……终究意味着被背弃的世界。

  “安鹌——”

  飘游的心神被屠阳唤了回来。

  我这才意识到,他一直握着我的手腕没有松开。

  “好看吗?”他问。

  我点点头:“好看。”

  他低头看向我,忽然皱起了眉头:“怎么了,眼睛红红的,哪里不舒服吗?”

  我稍微一愣,继而露出了笑:“没有,我很开心。”

  屠阳耷拉下脑袋,搭在棉服上的指头不安分地动了动,似乎想要向下移动,最终却又停在原处。

  “不开心的话,要和我说。”他闷着声,有些低落。

  我抬了一下手臂,在屠阳放手的同时,我从袖口里伸出手握了上去。

  “怎么这么冰。”

  我下意识抓紧了他的手,想把它全部裹住,可是屠阳的手本来就比我大,无论如何也包不严实。

  “逞什么强,”我忍不住责备道,“我还真以为你的衣服足够厚了,明明知道要在上面呆这么久,刚才怎么不给自己租?”

  “好啦,好啦。”

  屠阳就着这个动作,把两个人的手一起塞进了他的外套衣兜里。

  “我也没想到居然这么冷,”他伸出手指,挠了挠我的手心,“你别生气。”

  我无可奈何地叹气,和缓了声音:“下山吧?”

  “……不要。”

  他轻轻勾住我的小拇指,又好像玩上了瘾,把每根手指都得寸进尺地捏了一遍。

  “再呆一会吧。”

  手指肚摩擦掌心,然后慢吞吞挤进了我手指的缝隙里。

  天光已然大亮,一些游客开始准备回返。

  屠阳却定定站着,怯生生地、犹犹豫豫地,扣住了我的手掌——好像害怕下一秒我就要逃走一样。

  指尖颤了颤,我没有回握,也没有把手收回来。

  “刚才许愿了吗?”我目视前方,漫不经心地问。

  “嗯。”

  “没有听见你跟他们一块喊啊。”

  “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屠阳的语气十分认真。

  “唔,好像是这样。”

  静了片刻,屠阳又开口:“不过你可以猜猜看。”

  “很好猜?”

  “对。”

  我闭上眼,然后睁开。

  “或许猜到了吧。”我说。

  “是什么?”

  目光交汇在一起,我看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睛让我想起了星星。

  我笑道:“你说的,说出来就不灵了。”

  作者有话说:

  美就是被背弃的世界。—— 米兰·昆德拉《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