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都市情感>太阳风>第32章 玉观音

  我端着茶杯,瞳孔微微有些放大。

  “我跟她爸老来得子,囡囡在我们家,从小被宠到大。”阿婆的目光停留在茶杯上,一边回忆一边喃喃地说,“她很懂事的嘞,学习成绩也好,小时候学钢琴,老师说她很有天赋,后来上高中,囡囡说想走音乐特长,那我们就支持。

  “那时候家里也没多少钱,我跟她爸都想着,大不了砸锅卖铁,也得把她供上大学去……我们囡囡争气得很,高考那年是全镇艺术生里的第一名,风风光光去首都学钢琴了。

  “我们穷乡僻壤的小地方,人都没见过世面,思想也封闭,那年囡囡放寒假回来,突然说谈了个什么女朋友,我跟她爸的感觉……那简直是实打实的五雷轰顶。”

  我垂着眼,呼吸变得有些不稳。

  “在那些年,你去镇子里问,绝对没一个人听说过同性恋这种东西。”阿婆说,“我跟她爸都觉得,她准是去大城市里学坏了。她爸性子比我急,轮着扫帚就往腿上去抽,谁知道气话还没讲几句,人就倒下了……脑血栓,他只落了一年没体检。

  “好好的过年变成了办丧,我整个人都垮掉了,满脑子只想着该怎么叫她‘回归正道’,平时通电话也不提别的,只问她人在哪,身边都是谁。

  “我从来都没想过,囡囡那么乖的姑娘,对我们从来报喜不报忧,我根本不知道她在学校都受着什么苦,也不知道……我和她爸其实是她最后的勇气和底气。”

  我有些艰难地开口:“阿婆——”

  “但是我们对她说了什么呢?”她摇着头,“我们说,你要是不把这病治好,我们就不认你这个女儿。”

  “我没办法原谅自己啊……我不知道当初做的那些事,对她的伤害到底有多深。她爸因为她撒手人寰,带给她的打击又有多大。”

  阿婆的手一直在颤抖,她放下茶杯,又抽出放在桌上的纸巾,擦拭着脸上的泪。

  “囡囡大四毕业那年,暑假回来跟我说她不打算留在这里了……我哪里明白,她话里其实是那种意思。”她沉沉呼吸了一口气,“我记得特别清楚,那天晚上真是热得离奇,窗户全都敞开着,树上那些蝉死命地叫哇,我好像几十年都没听过那么闹人的蝉鸣。”

  阿婆的声音很轻。我仿佛渐渐游离了现实,脚步拓进那个蝉鸣聒噪的、闷热的夜里,我在海岸边赤裸着双脚漫步,沙砾算不上绵软,反倒有些硌人。上一秒刚落下暗淡的脚印,下一秒就被翻滚的海潮推平,一路上杳无踪迹。

  沿岸走过一段很长的路,我踩着耸立在海滩的巨大石块向上爬,站在最高的石崖上面。风吹浪打,石头表面凹凸崎岖,大大小小的坑洼里盛满了浪潮遗落的海水,还有画着圈的白色盐渍,像古老秘密的字符。

  她穿着白色长裙——这还是爸妈在她十八岁那年送给她的成年礼物,生日过后这是她第二次穿上这条裙子。

  她披散着长发,面容是模糊的,然而每一缕发丝的起伏、每一次裙摆随风的飘动,都好像浸满了绝望。

  不是失落也不是悲伤,是无力回天的绝望。

  我伸出手想要触碰她,却发现自己只是一团无所有的虚影。

  我眼睁睁看着她举起胳膊,拼命地向上抓取,却又一无所获。

  月光洒落在我们的身体上。

  我知道她想要抓住的是什么。

  她在石崖边缘处一跃而下,双臂忽地伸展,像一只飞翔的海鸟,奔向了浪潮深处的月亮。

  “为什么早就觉得你不对劲,因为那几天你的样子,和我家囡囡实在是太像了。”

  阿婆啜饮一口茶,说道:“所以后来发生的一切,其实都是凭我的感觉……当年囡囡出事的时候谁也不知道,所以就算搭上我这条老命……我也得把你救回来。”

  我不敢再看她,一个声音在脑海里大声叫嚣,她凭什么干涉你的想法,凭什么要你来当她赎罪的寄托。

  而另一个声音又在清醒地反驳,我不能这样想。

  “小安,你抬头。”

  老人干枯的手掌映入眼帘,手心里放着一个玉坠,挂在红绳上。

  “前两天特意去庙里开了光,你一定要收下。”

  我站起身,对她摆手:“阿婆,不用……”

  “用的。”阿婆慈祥地笑着,“小安,阿婆和你有缘分,世界上所有缘分都应该好好珍惜。”

  “收下吧,啊。我给你系上。”她仰起头看着我,眼睛里闪烁着泪光:“阿婆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要是菩萨能够保佑你长命百岁,阿婆也就了无遗憾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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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些是你的东西。”

  屠阳从包里掏出我的行李放在桌上。为防止我半夜擅自离开,他特意订了双床房。

  我点点头,坐在床上没有说话。屠阳背对着我站在门口,手搁在门把手上,站了半晌,又转过身对我说:“去吃晚饭吧,附近好像有好几家饭馆。”

  我觉得他有点奇怪,却又说不上来。

  再次沿着这条街行走,和之前不同的是,旁边多了一个身影。夕阳渐渐湮没在远处层叠的云霭之间,橘色的光落在灌丛中、房屋顶,落在我们身上。

  两个人去排挡里吃了米线,吃过饭后天色已晚。街边路灯并不算明亮,我们谁也没说话,肩并肩一同沉默,不知不觉又快要走到那片海滩。

  “想去吗?”屠阳低头问我。

  “走走吧。”我说。

  不同于前几次的造访——可能是周末和天气好的缘故,海边聚散着三三两两的行人,有情侣也有一家三口,昏黑的夜色里,隔着遥远的距离,没有人能看清彼此的脸。

  “可能是过来看日落的,”屠阳说,“好多人都在往回走了。”

  我们坐在一棵树下,看着海,看海上生出的月亮。

  “你什么时候回去?”我问。

  屠阳没有看我:“和你一起回去。”

  海浪声盖过了我的呼吸,我说:“要是我打算不回去了呢。”

  “那我就不回去了。”他回答。

  “……你疯了?”

  一股无明业火顺着胸口簇簇燃烧,我知道它非我本意,可是刻薄冷硬的字句却先一步不受控制地脱口而出:“你不是圣人,我也不是满足你怜悯心的工具。你所喜欢的,不过是一个貌似体面的小提琴手,那是虚构的哑鹌鹑……真正的我如你所见,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烂人。你还有什么理由缠着我不放?”

  哗,哗——

  海潮抽咽着呼吸,那声音像极了哭泣。

  “从前我也认为,自己喜欢的是哑鹌鹑。”

  屠阳的声音裹挟在海风里,变得不甚清晰。

  “身边熟悉的人都知道我喜欢你,那个遥远的、网络世界里的你。”他望着远处,“其实我小时候学过小提琴。但没有多久就放弃了,一直到初三那年暑假,偶然有一次看到你的视频,突然就勾起了我好多回忆。”

  “除了画画和打篮球以外我基本上没有什么兴趣爱好,那时候性格也不太好,余星合应该跟你说过,整个中学时期,我只有他们几个朋友。”他说,“但是听音乐的时候,我经常会幻想,哑鹌鹑也是我的朋友。”

  “上高中那会,不让带手机也不允许上网,你很多视频里的曲子都没有纯音频,我常常费很大功夫偷用我叔的电脑,把视频转换成mp3格式,再下载到我的mp3里。”他说着说着就笑了,“这事我干了三年,一直到考上大学。”

  “不少人说我好low,年轻气盛的小伙子,不听摇滚不听电音,最喜欢的居然是纯音乐,还只听小提琴。”顿了顿,他说,“其实也不算准确,我只是喜欢听你。”

  我垂下目光。和他坐在一起,腿抵着腿,肩挨着肩,距离才好像真的被拉近了。

  “我说不清原因,每次听你的新曲子,耳朵里都好像有种过电一样的感觉,在其他歌手、乐手的作品里,我都找不到这种共鸣。”他说,“当意识到你可能永远不会再更新视频后,我难过了很多天。”

  “其实从年初救下你,又发现你是哑鹌鹑开始,我就没有打算以粉丝——或者说,一个狂热粉丝的名义和你接触。”他歪着脑袋和我对视,“你不觉得奇怪么,我平时的表现,好像对你和你的作品都并没有太多的兴趣。

  “因为就算我有多仰慕你,你在我心里的形象也只是一位远方的友人。我也明白,比起粉丝,你大概更需要一个能陪伴你、帮助你的朋友,所以我和你一样,我们都是骗子。”

  我难以置信地看着屠阳,他双手交叠着放在膝盖上,眼神沉沉。我不知道为了酝酿出这些话,他到底深思熟虑了多长时间。

  “你不讨厌我么,”我说,“让你对哑鹌鹑的期待一次又一次地落空。”

  “没有谁是完美的呀,安鹌。”他看着我露出笑容,终于变回了从前那个熟悉的男孩,“倘若从头到脚都完美无缺,我反倒会觉得你触不可及,正因为你有你的瑕疵和残缺,我才敢拉住你的手。”

  “有一个时隐时现的困惑,伴随了我很久。最近这段时间,光顾得越来越频繁。”他说,“在你告诉我,你喜欢同性以后……好像醍醐灌顶一样,那些疑惑全部都有了答案。”

  “我紧张了好几天。”他说,“我觉得,还是应该告诉你比较好。”

  “我喜欢的早就不再是哑鹌鹑了,而是脱离网络世界的安鹌……是此时此刻,坐在我身边的你。”

  我愣住了。

  然后几乎不可自抑地,整个身体都剧烈颤抖了起来。

  “屠阳——”

  “安鹌,我二十三了,我不是小孩。”他一字一句,极为认真地对我说,“我分得清仰慕和喜欢的区别。”

  “如果是跟哑鹌鹑见面,我也许只想跟他合影、让他为我签个名。可是好像只有面对安鹌的时候,我才会想要牵住他、拥抱他……想让他开心,想把所有好的全都给他。”

  我们的身体近乎严丝合缝地紧贴着彼此,一阵高于体温的温度从缝隙中扩散,顺着整条手臂、整侧身体,不断地蔓延扩张。

  “只不过在过去二十多年,我从来没有对任何人产生过这样的感觉,更何况是一个和我性别相同的人……以至于我根本没意识到,原来这种感觉,就是用‘喜欢’来定义的。”

  我咬住嘴唇,闭上了眼睛。

  “安鹌,”屠阳说,“我可能比你想象的、甚至比我想象的,还要更喜欢你。”

  作者有话说:

  勇敢阳阳,不做哑巴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