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终究还是没忍住叹气,伸出没有被包扎的右手,替屠阳擦掉了眼眶里的泪。
“多大了?”我说,“还像个哭包。”
屠阳的目光自始至终没有离开过我的脸,他说:“我没有,我就是,有点害怕……有点生气。”
“我不想你因为我掉眼泪。”我无奈地放缓了声音试图去哄他。
“这不是一码事。”他摇头,像是欲言又止,犹豫了半晌,转而却说:“叫护工送餐吧。”
于是再无交流,僵持般的沉默一直延续到护工敲门进屋,屠阳接过她手里的餐盘,把病床摇起来,坐在了我的身旁。
我见他拿勺子舀起粥准备直接喂给我,忙伸手去接:“我自己可以吃。”
“真的吗?”他掀起眼皮看我的手,顺着他的目光我才注意到,它看起来是多么孱弱,不仅提不上劲,还在颤颤巍巍地抖。
“给你喂,安鹌。”他的口气不容置喙。
好,好。
我难为情地张开了嘴,屠阳吹了吹勺里的粥,然后送进我嘴里。住院餐味道向来寡淡,但也可能是因为太久没有进食,软烂的米浆滑入口腔又被咽下,恍惚间感觉,冷冰冰的躯体终于开始变得温热了。
“烫吗?”
“不烫。”
我垂下眼:“这是我从记事到现在第一次被人喂饭,喂饭的还是个小孩。”
“我也是第一次喂饭……”屠阳吹了两下粥,又小声辩驳,“我不是小孩。”
我吃得很慢,碗里还剩一半就已经撑了,屠阳大概知道劝也没用,于是端起碗喝掉了剩下的粥。
不知为什么,我突然又开始感到不自在。或许是因为屠阳显而易见还未消的气,或许又是因为他那理所当然一般替我处理剩粥的举动,在我的观念中,似乎有些过分亲密了。
还有刚才……那个吻,又是什么意思?
如果三岁一代沟,我跟屠阳之间几乎足足隔了两条深壑。屠阳之于我正如齐远之于屠阳,现在的年轻人心里怎么想,我其实也不懂。
屠阳按铃呼叫护工收走了碗筷,手插进衣兜转身面向我:“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我闭了闭眼,如实回答:“有点想上厕所。”
屠阳的表情空白了几秒,我也莫名觉得羞赧,于是掀开被褥,手肘撑着床准备坐起来,他立刻扶住我的胳膊,又蹲下去给我套上了拖鞋。
脚尖刚一触地,我像完全不会走路了一样,身体又虚得要命,被屠阳搀扶着在病房里走了两圈,居然就已经有些喘气冒汗。
“要我扶你去——”
“不用了,”收回了手,我慌张道,“……我自己可以。”
合上门,解过手,我撑在洗手台前,没有勇气看镜子里的脸,目光吸附着盥洗池中间的溢水孔,试图平复自己的呼吸。
我伸出湿漉漉的双手,握紧了拳,拳头也在颤抖。无论如何使劲都止不住的颤抖。
“屠阳。”
“嗯?”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我的声音不大,门外却陷入了沉默。呼出一口气,我刚准备抬起头,却听见他说:“那天晚上接到了你的手机电话,是爱家民宿的老板打过来的。”
我半张着嘴巴,盯着黑漆漆的滤水孔。
“她说,她其实早就感觉你的样子不太对,那天下午出去就再没回来,去你屋里打扫卫生,发现你已经走了,桌上放着房钱,连招呼都没打。
“半夜她怎么也放不下心,一个人跑去海边,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果然就……发现了你。她叫了120,想用你电话联系家人,结果只看见了我一个人的号码。”
我转过头看着那扇木门,屠阳就站在后面,和门挨得很近。
“你什么时候过来的。”
“接到电话的第二天早上。半夜没有这里的航班。”
“在哪住?”
“医院旁边那家酒店……有时候也在病房睡。”
“坐椅子上睡?不盖被子,不冷么——”
“3006床,安鹌……人呢?输液了啊。”
护士来了,我推开卫生间的门,被屠阳搀回到床上,伸出手,默默看着瓶里透明的液体顺着细管一路蜿蜒流进手背,又失去了开口说话的力气。
我向上望着天花板默不作声。身旁传来屠阳小心翼翼的询问:“想休息吗?需要我出去吗。”
我没有看他,也没有说话。
房间里安静了很久,我听见屠阳的叹气。脚步声,开门,关门,他走得静悄悄,好像担心会把我吵醒一样。
弯曲的小拇指细细地颤抖,后背紧贴在床面上,心脏噗噗跳动,磨蹭着肌肉骨骼,床铺应该也在与我的心跳共振。天花板上仿佛有一双无形的眼睛与我对视,我不记得中途自己是否闭上过眼睛,屠阳好像也来过,喂我吃了饭,然后又离开了。
他没有和我说话,我也没有开口的欲望,沉默着低头吃过饭,盖回被子,甚至没有目送他离开。两个人仿佛刚见面不久,他反倒更像一个护工了。
我不明白这一切的意义究竟是什么。
/
“在这里签字,安先生……三院那边今天会安排好床位,明天上午九点左右会打电话给您通知注意事项,然后按要求简单收拾一下东西就可以去治疗了。”
我抬起头看窗户外的云,太阳不合时宜地光鲜灿烂,照在身上却感受不到多少温度。
屠阳牵着我的手——严格上讲是握着我的手腕,走在我前面,可以看出是为了配合我才走得很慢。
我低头看着脚下的台阶,不时瞥见他搭在腕上的手。屠阳的手很大,手指不算纤细却又很长,指关节明显,是刻板印象中那种“很会打球”的手型。无名指上有一块没洗干净的颜料,不仔细看可能会让人误以为戴了戒指。
站在医院门口,屠阳拦了出租车,我拉开后门,正打算让他先进去,他却径直坐进了副驾驶。
“去爱家民宿。”屠阳说。
我愣了愣没有吭声。一路无话,我坐在主驾驶背后的位置,一偏头就能瞥见屠阳的半个下颌角。他歪头看着窗外。
镇子不大,弯弯绕绕跑不了多久就到了目的地。车已经驶远,屠阳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我站定在他身侧,隔了两步的距离,怔怔看着院子铁门,脚步迟疑地挪动了半寸。
“安鹌。”
我抬起头。
“为什么一句话都不说。”屠阳垂下眼和我对视,“什么都不问我?”
我看着他的眼睛,眼神里并没有从前那样熟稔的笑意。嘴唇不由自主地颤了颤,我有些丢脸地低下头:“不都是听你安排么。”
一股深沉的悲伤和无力顺着胸口蔓延出来,肩膀神经质地抖了一下,我裹紧了外套拉链,头埋得很低。
如果我们以前算是朋友,现在这种情况下,屠阳大概已经会觉得厌烦了。
一个满嘴谎话的骗子,拿真心当驴肝肺的蠢货,没有情绪控制能力的丧气鬼。
我有点想逃。
忽然两只手被一阵温暖包裹,屠阳把我的手握在他掌心里,轻轻搓了搓。
“阿婆说,她想在我们离开前再见你一面,和你说点话。”屠阳贴着我的耳朵,小声说。
耳廓传来一阵酥痒,细微的触感将我的意识慢慢归拢。
“我们今晚就在民宿住下,明早再去青山区,好吗?”
我点点头,跟在他身后,走进院落的铁门。
阿婆正背对我们浇花,屠阳唤了一声,她直起腰转过身,甫一看到我,却忽然红了眼睛。
我和屠阳一惊,扶着她回到屋里,阿婆默默擦掉泪水,哑着嗓子道:“年纪大了,偶然一激动,自己还没发现,眼泪水就先跑出来咯。”
她为我们倒了茶,跟屠阳简单地寒暄几句,然后把目光转向了我。
屠阳站起身,对阿婆点点头,走出了房门。
“小安到现在都没跟阿婆说一句话。”阿婆注视着我——那种眼神只能从老者身上窥见,疼爱,悲悯,血丝和皱纹形似枯槁,眼眸中却又闪着明澈的光,那是历经浮沉岁月洗涤后精炼的遗珠。
“是不是生我的气了?”
我眨了眨眼:“没有。”
阿婆喝了一口茶,捏着茶杯的手指用力到指甲都有些发白。
她也在紧张。
“阿婆吓坏了。”她摇摇头,对我展开微笑,“你知道吗?”
“……对不起,阿婆。”我说。
“不是叫你道歉,小安。”她缓缓说着,每句话末尾都像带着一声短促的叹息。
“我女儿……走了三年了。”苍老的声音轻飘飘落在空气中,“跳海,自杀,和那天的你一样,就在同一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