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过去了多久?
我不太清楚。
一个人的时候,从来都是困了才睡、饿了才吃,可是这些天里,我几乎感觉不到困意,或者说,“困”只是变成了一种精神上的透支,大脑却依旧极度亢奋。
我好像连续几天都没怎么合过眼睛。失去了药物的支撑,所有虚构出的美好假象瞬间化作一地齑粉,黑夜又变回了从前那个让人恐惧的幽暗洞穴。
在手机应用商店徘徊许久,最后还是决定下载微博,注册了一个新账号。半夜里头脑比白天更不清晰,我鬼使神差地搜索着与屠阳有关的信息。
我原本没想过这样做。
可是不知为什么,就是忽然很想再看他一眼,这念头甫一出现,就变成了疯长的蔓芽,我抵挡不住如此强烈却又晦暗不明的渴望。
毕竟……想要在网上搜到有关他的痕迹,本身也不是什么难事。
我不知道屠阳在绘圈里是否用着自己的原名,之前翻看他画集的时候似乎隐约瞥见过一眼,现在却什么都不记得了。好在搜索画集《默》之后,看到他的粉丝发微博晒出了画集照片,并在文案中@了他。
“哑暏。”
我点开屠阳的微博主页,在心中默念这个名字。
微博里大多是商务合作宣传和释出的约稿,偶尔可以看到几条日常。
房间里一片黑暗,只有手机屏幕亮着一方惨白的光。我躺在床上,手指机械地上下滑动显示屏,一条接一条,把他发过的每一幅画、说过的每一句话,都仔仔细细看了过去。
转发、点赞和评论,从他第一本画集《归一》正式开售之后开始增多,第二本《默》的宣传微博发布后,热度直接成几何倍数增长起来。我从上往下翻看,随着时间的推移,岁月倒流,一个画风趋近成熟、关注者众多的年轻画师,在我面前慢慢卸下坚实盔甲,露出了一个普通少年懵懂青涩的面容。
相比现在,《归一》发售以前,他在微博里发布的日常图文更多,几乎和他的画作参半,大部分都是照片配字,比如几年前元旦当天,他在零点整发了一张五罐啤酒碰杯的照片,那时候智能手机像素都很一般,图片有些模糊,配文里写着四个字:越来越好。
照片很杂,可见账号的主人非常随心所欲,出门在楼下看见一只野猫,一盒白颜料不小心被染了色,第一次喝无糖可乐,走在马路上抬头望见一片好看的云,似乎每一个使心脏发生细微悸动的瞬间,都被他按下快门、保存在了相册里。
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眼睛看得又酸又疼,我用一只手揉眼,另一只手握着手机向下划动,却没再刷出新的内容。
屠阳的第一条微博,配图是一家酒吧的某个卡座,照片里,一道身影站在离吧台不远的位置,灯光昏暗不清,身影也是模糊的,似乎能看到肩上搭着一把小提琴。
等等……小提琴?
我眯起眼睛,仔细观察着照片里其他细节,记忆忽然在某一处定格,我骤然想起,那似乎是一个下着雪的夜晚。
我曾经生活的那座城市冬天里很少下雪,所以每一个下过雪的冬天,在我脑海中总会或多或少留下一些印象。那天乐团在剧院演出结束不久,我离开地铁站,再快步走一小段路就能到家了。
正沿路走着,我忽然瞥见,街口便利店旁边新开了一家酒吧。恰好那天唐绪彦晚上加班,回家也不会太早,眼看雪下得越来越大,心神一松,我便拎着琴盒,在风雪中匆忙挤进了店里。
开业酬宾,老板亲自调了一杯酒,具体聊了什么早已经忘记,只记得当时喝了点酒,又谈得投机,清吧不乱不闹,老板想要我拉段琴暖个场,我便好说话地靠在吧台边上,随意拉了几首曲子。
照片里暗黄的灯光似乎又将我拉回到多年前的记忆中,吧台附近那股温暖沁香的气味也在鼻尖晃动萦绕起来。
屠阳为什么会在那座城市?
为什么,会在一个那样寒冷的夜晚……坐在酒吧里?
我定睛去看他的文字,不由得愣住了。
“《献给阿佛洛狄忒》,《蓝雨》,《逆旅之歌》……
是你吗?是你吧。”
那些都是我写的曲子。
连我自己都差点没认出照片里那道黑影,他却从小提琴奏出的模糊音符中辨认出了我。
原来我们那么早就遇见过彼此。
屠阳没有选择上前确认,因此在那个平淡的夜里,未曾有任何人在我脑海中留下明显的印记。
可是,可是。
微博突然卡顿了一下,紧接着闪退,然后自动重启,一晃神的功夫,界面重新停留在了空荡荡的首页。
我再次点进屠阳主页,那条微博早已经被之后成百上千条原创或转发遮盖得严严实实。
视线停留在屏幕中间,最新一条微博发布于6月20号,只有一张孤零零的照片。
电影里,男女主旧地重游,在游乐园旋转木马前拥抱着亲吻。
那是我们去游乐园的前一天。
我离开的前一天。
之后这些天里,他没有再发过一条动态。
于是如同巧合一般,“哑暏”的第一条和最后一条微博,都正好与我有关。
像一个可怜至极的首尾呼应。
我关掉手机,窗外天已经亮了。
指甲掐进掌心里,我又开始漫无边际地想着——如果我们在那天真正地相遇,而不是什么阴差阳错的所谓“差一点”……
是不是一切都会有所不同?至少,不会糟糕到今天这样的地步。
“不可能。”
突然一个冰冷的声音从后脑勺传来,像一片瞬间结起的寒霜,冷得我一个激灵。
我猛然回头,妈的身影伫立在房间角落。
她依旧穿着那条红裙 ,笑吟吟地看着我:“安鹌,你的罪打你出生开始,就注定要跟着你一辈子。你以为那小鬼能救得了你什么?”
“……不是这样的。”我瞪着她,声音里却尽是掩饰不住的仓皇。
“我没有什么罪。你和爸的恩怨是你们的事,和我没有关系……我只作为你儿子出生在这个世界,没有其他任何意义。”
这些话都是屠阳曾说过的,我将它们几乎原封不动地复述给她。
他告诉我,我应该原谅一些东西。
我已经在尝试着与它们和解了。
“是吗?”妈似乎觉得我的话非常好笑,满脸写着讥讽,“就算你生来清白干净,你以为自己就可以随心所欲?从出生到现在将近三十年,你遇见的哪个人,没有成为你的镣铐?”
咔嚓——
脑袋里疯狂转动的零件突然卡了壳,我陷入一阵茫然。
回忆像奔涌海浪挤进一丝夹缝,顿时占据了我整个身体,仿佛连灵魂都被搡出了躯壳,我木然看着眼前走马灯一般飞速掠过的种种场景。妈手里握着晾衣杆,指甲油还没干,蹭在我的身上,和抽打出的红痕不分彼此;唐绪彦将我手里的诗集一把丢进垃圾桶,告诉我搞艺术的都是死了才能成名;彭美玲一边手挽着齐爽一边咯咯地笑,恶作剧似的对我挥手;屠阳,屠阳……
我忍不住哽咽起来,无助地后退,妈走上前,向我步步逼近。
屠阳没有在我生命中留下任何苦痛。
“所以你觉得愧疚,安鹌。”妈凑得越来越近,她抬起头,自下而上盯着我的双眼,“你烂得彻底。你知道他救不了你,你不想看到他为了你折磨自己。
“所以你撒谎,你对那小鬼撒谎,你对赵医生撒谎,你告诉全世界你打算好好治病,可你根本就是想摆脱他们。赵医生或许已经看出来了,但是屠阳并没有。
“你不要不承认,那小鬼也是你的镣铐。”
“不是,”我摇着头,试图用手捂住耳朵,“屠阳从没想过牵绊住我。他想让我活下去。”
“你不是本来就打算去死么?”
我闭住了嘴。
“你从一开始就没想活,你早就把‘自由’当作了‘死亡’。你还想说,他不是你的绊脚石?”
我完全僵直地立在窗边,几度想要开口,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可是最初,在自由和死亡中间画等号的……是你。”
妈站得太近了,我和她几乎快要鼻尖对着鼻尖,我清楚地看见她眼球里猩红的血丝。
我喃喃自语:“我以前从不这样觉得……可是现在我想,你是对的。”
呼吸变得炽热,牙齿又开始禁不住打颤。
“自由……到底是他妈的什么东西。”我语无伦次地说着,“我只是……只是想守住心里那片唯一的净土。小提琴,诗歌,音乐,爱……可是太难了,现实太难了,我做不到。”
唐绪彦也曾短暂地陪伴我一同经营那个美好的幻境,可是自从他退出后,我就变成了孑然一人。
那些我曾以为比生命更加重要的东西,从来没有人告诉我它们是对的,或者,它们是否真的存在着。
我濒临溃烂的身体,支撑不起那样蓬勃热烈的幻想。对于那时的我而言,乌托邦包含着无限自由,乌托邦即自由,可是直到无数残酷的现实将我一次又一次撕裂开来,伤口中流出恶臭的血和眼泪,我忽然意识到,长在心口处膨胀搏动几近崩裂的种子,还没有来得及生根发芽,就要在摧残风雨之下衰颓萎靡,最终葬送在暗无天日的腐肉深处。
当我眼睁睁目睹妈在病床上微笑着停止心跳,她那些话里,每字每句都在向我作出暗示。
我幡然醒悟。
以我残破之身躯作为养料,或许才能够让梦里构筑过无数次的幻象永续。或许这是无耻的逃避,可在我闭上眼的前一秒,它们依然鲜活地存在着。
这样就足够了。
“死亡”对于我而言,早就不再是这烂泥一般人生的终结。
它更像一场……轰轰烈烈的献祭。
我垂下眼,攥紧双手,空气从手掌间四散开去。
妈忽然伸出细长的双手,一把掐住了我的脖子。她步步紧逼,搡着我向窗边跌去。
“安鹌!”她面目狰狞地大叫一声,突然贴近我的耳朵,柔声细语地说道,“你不是早就已经确信了么?死亡背后才是你的理想世界。”
咣当!
后脑勺被狠狠撞在了窗户玻璃上,我却一点也没感觉到疼痛。
转过身体,我将手掌贴上窗框,妈靠着我的后背,将她的手盖在我的手上。我们一齐拉开了窗。
我怔怔望着窗外灰白的天空,眼前所见与母亲病房中看到的景象重叠在一起,这种使人喘不上气的压抑和死寂,竟与当时别无二致。
“这是二楼,摔下去死不了。”我从窗户伸出去半个身体,低下了头,“我也不想……给阿婆添麻烦。”
覆在手背上的那只手忽然消失不见。我扭头,身后也没有了妈的影子。
耳边一阵嗡嗡作响,宛如一场激烈持久的风暴。我抱住脑袋蹲下去,紧锁着眉头,低低地呜咽了起来。
作者有话说:
有关“自由”、安鹌原生的罪,对治病的隐瞒以及后来的断药,前文中可以找到相关伏笔。
安鹌已经很勇敢了。他有在听屠阳的话,也有在试图和过去的自己对抗。只是他的痛苦来源于他的理想化,来源于现实中一切遭遇对他内心所追求的“乌托邦”的撼动和摧残。他想要追寻自由、追寻存在于理想中远高于生命的幸福美丽,而躲避痛苦的现实,是他目前所能想到的最佳解决方式。
另:有一个可能会使读者感到困惑的点,安鹌妈妈死后作为安鹌原生家庭与负面精神状态的缩影不时出现,不是闹鬼哈!可以比较明显看出她在推动着安鹌情绪和心理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