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都市情感>太阳风>第27章 小星星

  我将单肩包丢在床上,去卫生间洗了把脸,抬头看了一眼镜子里的自己,双眼下面挂着明显的黑眼圈,脸色很差。

  站在窗边,腥咸的海风扑面而来,我望着楼外丛林前隐约可见的海岸,心中并没有掀起太多波澜。

  毕业工作之前我从来没有亲眼见过大海,小时候独自一人读安徒生童话,美人鱼在大海里化作泡沫的故事让我默默难过了很久。

  在那之后许多年里,对于年幼的我来说,大海都是一个代表着悲伤和离别的符号。

  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将火车票的终点选在这个不知名的靠海小镇。正逢旅游旺季,小镇上却几乎不见观光的游客,行走在街上的,也大多是老人和孩子。

  门铃忽然响了两声。拉开房门,阿婆端着餐盘,面带笑容地看着我:“还没来得及吃早饭吧?我早上自己烙的海蛎煎饼,还有现熬的虾仁粥,你尝尝?”

  我连忙道谢,接过餐盘放在餐桌上,阿婆就坐在了我对面。

  阿婆是这家民宿的老板,早上头一次见面就对我十分热情。镇子旅游业并不发达,一年到头赚不了多少钱,不过她好像也不太在意,乐呵呵地告诉我,开店只是想给自己找点事做。

  吃过饭后阿婆端走了餐盘,站在门口对我说,小镇上除了海滩以外,也没有什么特别的风景,我可以先休息妥当再出门。如果想蹭阿婆做的饭,随时都可以下楼找她。

  我拉开背包拉链,将里面的东西取了出来——无非是一些洗漱用品、一套换洗衣服、手机充电器,还有做戏似的电风扇。

  这些是我留在屠阳家里为数不多的痕迹。

  我瘫倒在床上,一天两夜的长路,我几乎全程都睁着眼。困意慢慢涌了上来,合上眼的前一秒,忽然想起来早上还没吃药,我漠然地思考片刻,扯起嘴角笑了笑,翻了一个身,陷入混沌漫长的睡眠。

  不知道睡了多久,一通微信电话将我从睡梦中拉回了现实。透过朦胧的视线望向屏幕,来电人是彭美玲。

  “喂。”

  “安鹌,最近过得还好吗?”

  “有什么事吗?”

  “……哎呀,这么多年过去了,你怎么还是学不会客套话。”

  不过彭美玲不可能因为这种小事不高兴,她大概换了一个说话的地方,背景里嘈嘈切切的琴声都消失不见了。

  “我是帮齐爽带话的,”她说,“他正在给《晚风小夜曲》做一些精化,第三乐章有很多删减和修改。”

  “所以?”

  “就是想告诉你一声,将来万一有机会听到的话,害怕你会不高兴。”

  我觉得有些好笑,手机都懒得去握,开免提丢在了枕头边上。

  “版权都已经卖给他了,想怎么处理请他自便。告诉我有什么用,我乐不乐意叫他改又有什么用。”

  彭美玲叹了一口气,顿了顿,语气里又带上了熟悉的、信手拈来的温柔:“我知道你比谁都爱惜自己的曲子,告诉你的建议也是我向齐爽提出来的。我的意思是,如果你实在接受不了,我也可以请求他不要做太多改动。”

  我安静地平躺在床上,风吹进房间,挂在窗边的海豚风铃叮咚作响,天花板是一片干净的雪白。

  “喂?安鹌,你有在听吗?”

  “谢谢你的好意……”我张开口,缓慢地说,“我只有一个请求。二十多首曲子,没有一首在从前发布过,将来演奏也好、录专辑也罢,烦请你们在宣传和营销的时候,别让它们再跟我沾上半点联系。

  “哑鹌鹑已经死透了,请不要再拿它鞭尸了。”

  我拾起手机挂断电话,脑袋又酸又胀,翻身下床,才发现我居然一觉睡到了傍晚。

  顺着楼梯下到一楼,推开门迎面一股夹在晚风里的热浪。我沿着柏油路向前走,在街边便利店买了几包烟、几瓶啤酒、几桶泡面。回返的路上,一个戴着黄帽的小孩从我身旁一蹦一跳地经过,嘴里唱着听不懂的方言童谣。

  疲惫感快要将我吞没了。

  身体又一次变成了笨重的石板,后脑勺传来隐隐的钝痛。我喘着气,唯一尚有力气做到的事,就是将身体狠狠砸进屋里白色的床。

  风铃声好像也在随着海边的浪潮忽近忽远。

  小镇的夜晚,只能看见楼舍里亮堂堂的灯火,街道上已经空无一人。

  周围静极了。

  我半眯着眼划开手机,前天夜里,屠阳一连打来了十几通电话,见收不到我的接听后,就没有再联系过我了。

  他做得很对。

  屠阳是一颗从我星球上空一闪而过的流星。它太璀璨、太耀眼了,以至于我只能站在原地,目送它飞越地平线、飞向更深更广阔的宇宙。

  我没有伸出手的胆魄和勇气,我也不是它生来注定的归处。

  赵医生说得没有错,即便之前已经有过相同的经历,第二次擅自停药却并不会让副作用有所减轻。

  相反,它们像一团重回故地的黑色焰火,顺沿着四肢百骸逡巡肆虐,愈烧愈旺。

  囫囵睡了一觉,连续做了很多个混乱不堪的梦,第二天醒后,天刚蒙蒙亮,床头柜上闹钟秒针一下接一下地跳动,才五点一刻。

  我身上什么也没带,离开民宿,沿着路缓慢地走。事实上我也只能用拄拐老人的速度向前挪动,头晕得厉害,像喝醉了酒,走久了闭上眼睛,整个世界都在眼前晃动。

  天色阴沉,积云低而厚重,不断变换着奔跑的姿态。海风呼啸着席卷而来,海浪也变得不像晴天里那般温柔,仿佛裹挟着冰碴,连纷扬的泡沫也带上了冷而坚硬的棱角。

  天气糟糕成这样,不管本地人还是游客,大概都不会有兴致跑来这里看海。

  于是我一个人坐在离岸不远的石滩上,抱住双膝,默然不语地凝视着并不平静的海面。

  几只海鸟在空中盘旋起伏,似乎在风狂舞呐喊到了几近撕裂的极致时,它们会穿过云层,成为整片天地间最自由的灵魂。

  它们从我的视野中短暂地停留片刻,便再也望不见身影。我极目远眺又好像目视无物,我知道自己眼中一定闪动着卑微的艳羡。

  不知坐了有多久,海边开始飘起了雨丝。我起身回程,步伐比来时快了一些,眼看着就快要抵达终点,天空却恶作剧似的,豁然撕开了一道巨口,“轰隆”一阵雷声炸裂天际,倾盆暴雨轰然而下。

  于是我站在雨里,生生变成了一只正儿八经的落汤鸡。

  民宿楼外是一个小院,我正向门口走去,却看见阿婆一个人弓着腰,在大雨中搬动花盆。

  我只好再次折返回去,和她一起将雨里其他花盆搬进屋内。

  “谢谢你啊……真是给我帮大忙了。”阿婆也被淋了满身雨,见我已经里里外外湿了个透,比她还要狼狈,忙摆手对我说:“快上去洗个热水澡,千万别感冒了。”

  她从里屋翻出一条毛巾递了上来,我接过捏在手中。厚墩墩的,擦头发的时候,可以隐约闻见上面带着的那一股淡淡的、属于“人家里”的味道。

  暴雨来得快去得也快,洗完澡走出浴室,窗外已经云销雨霁。

  我从塑料袋里取出方便面,烧了热水倒进纸碗里,抽完一根烟,再揭开塑料盖,却又感觉胃里好像已经被烟顶饱了。

  埋头强忍着吃了大半碗,味同嚼蜡。剩下的汤水倒进下水道,我低下头看着油光闪烁的红汤,突然蹲坐下去,对着马桶干呕了起来。

  我知道这也是停药带来的后果。胃里翻江倒海,却又吐不出太多东西,我瘫坐在地板上,默默感受着肠胃一搐一搐的痉挛。抬起头,天花板上密密麻麻的方格在我眼中缓慢地扭曲旋转。

  扶着墙磨蹭起身,我拍了几捧水盖去眼角生理性的泪,想起楼下阿婆的花。

  于是下楼,想要问她要不要把它们搬出去,我在一楼找了一圈,最后发现阿婆依然坐在里屋里,准确地说,是坐在里屋角落的钢琴椅上。

  椅子紧挨着的那架钢琴,也静静地靠在角落里。

  我不禁愣了愣。

  “阿婆。”

  她转过头,看见是我,又似乎注意到了我的目光,笑了笑说:“这是我女儿的琴,买来快二十年了。”

  我走进屋里,看着她掀开了盖在钢琴上红色的防尘布。

  雅马哈的琴,从外观上看几乎没有什么岁月的痕迹,显然有被非常精心地保养呵护。

  “琴没有保质期,用得越久,音色越好。”我说。

  阿婆看着我,话里的语气似乎带着点试探:“小伙子,你是不是会弹钢琴?”

  我看着顶盖上深红的绸布,告诉她:“我会拉小提琴。”

  阿婆闻言,眼里的光彩仿佛又暗淡了下去,“这样啊。”

  “不过我以前有学过一点点钢琴。”

  我冲她轻轻笑了一下:“只会一点点,拿不出手。”

  “没关系,没关系。”她摇着头,眼神中竟隐约沾染上了一丝乞求的意味。

  “那你能不能试着弹一段呀?随便弹几个音都行……”

  我看着阿婆的眼睛。

  沉默许久,我点了点头。

  大概女儿人在外地,不常回家,念女心切的时候,老人也只能试图借这架叮咚作响十几年的老琴聊以慰藉。

  阿婆起身倚在窗边,换我坐在椅子上。

  “两三年没动过了,可能有点跑音。”她说。

  “不要紧。”我掀开琴盖,“我技术也不好,您凑活听。”

  钢琴是几年前从彭美玲那里学的,她主攻单簧管,钢琴却也十分拿手,上大学的时候,经常会带我一起溜去琴房,偷摸两把学校的三角钢琴。

  我试探着将两只手悬空放在琴键上方,两只手都在细细地颤抖。

  曲谱和弦都很简单,从记忆中找寻不需要花费什么力气,我有意放慢了节奏,弹了一首小星星变奏曲。太久没有触碰过音乐,指尖变得笨拙,脑海中更多的情绪是曾经从未有过的紧张和茫然。

  尽管已经尽力让琴声变得温柔,和弦也没有出错,却弹得并不好。

  至少对于几年前的我来说,这种水平的琴音居然会诞生在我的手中,这是让人很难以置信、难以接受的。

  弹完一曲,我抬起头,窗外的太阳终于露了身影,阿婆站在阳光里,抬手抹去了眼睛里的泪。

  “谢谢你,小伙子。”她慢悠悠地说,又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唉,看我这老太婆的记性,明明昨天才登记过,转眼就忘了你的名姓。”

  “我叫安鹌,”我说,“宝盖头的安,和鹌鹑的鹌。”

  阿婆看着我,慢慢地露出了笑。

  “是个好名字。”她喃喃道,“叠两个安字,你母亲一定是想要你平平安安的。”

  “是吗。”我垂下眼,注视着黑白色的琴键。

  “知道你是来问我要不要搬花的,”阿婆抚起手,面色慈祥,“不打紧的事,明天再说。还有打扫卫生的伙计帮忙呢,哪能次次都麻烦你。”

  她端详着我的脸:“我看你这两天脸色都不是太好,回去休息吧。来我们这镇子不就是为了散心嘛?有什么烦心事,不要总憋在心里,攒久了不好。

  “小安生得俊,有福相。阿婆也希望你多福多寿、岁岁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