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
大雨,泼雨,旋转的雨,蹦跳的雨,飞舞,破碎,疯狂。
记忆已经变得陈旧而模糊,可我依然记得与唐绪彦初遇的那天,老天爷就像是变成了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卯足了劲儿哭得歇斯底里。
雷鸣电闪,大雨滂沱,让人心烦意乱。
唐绪彦站在讲台上写名字,然后由班主任安排落座。他穿着崭新的校服,蓝色最浓郁,白色最鲜亮,笔直地坐在前排,很难不叫人注意。
大雨噼啪泼打在玻璃窗面上,透明的波浪无休止地向下奔淌。老师的嘴巴激动地一张一合,学霸同桌有些神经质,听入迷时偶尔会突然发出响亮的附和声,课桌也被他撞得叮咣一阵响。我却更像是一个游离在课堂之外的旁观者,枕着手肘耷拉眼皮昏昏欲睡——每次遇到这样的天气,瞌睡总是多得莫名其妙。课本受潮后纸张变得微皱,圆珠笔画上去时会软软地下陷,我喜欢这样微妙的触感。于是我在书上画起圆圈,大大小小层层叠叠,半页纸被挤得满满当当,停笔后我认真端详片刻,在印着页码的角落里画了一条小鱼。
一道突如其来的闪电将原本昏暗的教室照亮,惊雷“轰”一声巨响,把我从半梦半醒中拉回现实。女生们发出此起彼伏的惊呼,教室里顿时变得嘈杂喧闹。
“好吓人啊!”
“下这么大的雨,晚上怎么回家啊……”
“会不会发洪水?快停课吧!”
“……”
谁也不知道,在闪电袭来的前一刻,我的视线正巧飘过唐绪彦的蓝白色校服,于是在他扭头看向窗外的那一瞬间,我看到了他微微发亮的瞳孔和脸庞。
“同学!你好像是我们班的吧,叫什么名字?”
我站在屋檐下,缓缓撑开雨伞,唐绪彦低头笑着看我:“安鹌,你名字好特别。”
“我去老师办公室填转学生信息,出来一看走廊里都没人了。”他的眼里带着好奇,“你怎么也这么晚回家?做值日?”
我摇头:“雨太大了,不想在路上和他们挤。”伞挨着伞,摩肩接踵,还要时刻提防路边自行车带起的泥水,相比之下,我宁愿晚些到家。
“这样啊。”他倒是很自觉地钻进我的伞下,握住伞柄举到能够让他挺直脊梁的高度,“我忘记带伞了,一起回吧。”
“我要坐地铁。”我说。
“我知道,”他的声音浸没在雨里,“忘了告诉你,早晨上学的时候我们正好就在同一节车厢,我看到你了。”
“这么巧。”我笑了。
唐绪彦说他晚我一站下车,于是我们在车厢里分别。后来居然也就这样心照不宣地将一道回家当做默认,毕竟路上有个伴也不会太过于无聊。直到几个月后我才偶然得知唐绪彦家分明是高价租来的学区房,距离学校两百多米,步行不超过十分钟。哪来的三号线,哪来的同一节车厢,分明都是他拙劣又幼稚的谎。
俗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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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绪彦上讲台,讲一下你的解题步骤。”
“首先,将y的平方等于2px与直线方程x=ty+r联立……消去x得a乘以y的平方加by加c等于0,再根据韦达定理,得y1y2等于……”
阳光太过于灼热,就连蝉鸣声都沾染着倦意。教室更像是一个刷漆的蒸笼,混杂着香水、汗水、墨水和口水的味道,变成一股难以形容的被称作“青春”的气息。学校承诺六月前安装的电扇到现在仍然不见踪迹,估计又要拖到明年夏天了。
唐绪彦的声音在教室里回响,与黏潮的热气摩擦碰撞,然后慢条斯理地流进耳朵,总算抹去了几分难以忍受的燥热。
我惧热胜过畏寒,因此对于我而言夏季午后的数学课更是格外煎熬。汗水不断从发间流淌,沿着脖颈蜿蜒而下,最后渗入棉质的校服衬衫立领。我忍不住用手背贴住脸颊,滚烫的,大概也泛着红。
这道题好长啊。
我实在没有忍住,悄悄伸手推开了身侧的窗户,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数学老师很严厉,但凡被他逮到上课时做与学习无关的任何事,都是要挨一顿臭骂的。
不会有人注意到的。
如此想着,我好整以暇地转过头看向讲台,却冷不丁和唐绪彦来了一个对视。
不,与其说视线恰好相碰,不如说他一直在观察我的一举一动,直到我把目光转移到他的脸上。
“……最后代入椭圆方程,求得实数n的值。老师,我讲完了。”
他看着我露出了笑容,意料之内地得到了老师的嘉许以及同学们的掌声。转学来到我们年级后,他就一直稳居年级前三,成绩可以说是好得离谱,加上一米八几的个头、帅气英俊的一张脸,理所当然地成为老师的新宠儿、同学的新榜样、女生们追捧的新对象。
“怎么没有好好听我讲题。”
“听了,没听懂。”
我拉好书包链,唐绪彦拧着眉头:“我再给你讲一遍。这道题很重要,考试会做压轴的。”
“已经放学了,绪彦。”我说。
“可是……”他的脸上泄露出一丝焦急和恳求的神色。唐绪彦似乎深谙与人交往之道,在同学面前他通常是无懈可击的,只有在面对我时才会频频露出马脚。
我叹气,于是重新拉开书包,掏出笔和纸:“你讲吧。”
于是唐绪彦又将这道题条分缕析地讲解了一遍,傻子也该听懂了。我看着他留在纸上的墨迹,他习惯在每一行式子后加一个点,黑色墨水从圆点中心沿着纸张的脉络微微扩散,像一粒音符,一颗连着血管的心脏。
“你数学这么好,为什么要来学文?”我听得有些累,蜷起双臂枕着脑袋趴在了课桌上。
“因为比起理化生,我更喜欢文史。”他也学着我的样子趴下来,两个人手肘挨着手肘,贴得严丝合缝。
“喜欢读书?”我问。
“特别喜欢小说和诗歌。”他笑着慢慢眯起了眼,语调轻缓如同唱诗,“每一部作品都是有血有肉有温度的生命……我经常对人类在塑造文学这一方面的智慧感到惊诧。
“你想想看,从宇宙伊始到生命诞生,认知革命、语言文字出现、思想大爆炸、无数次毁灭和新生……这一切都是如此水到渠成。
“所以我更愿意把这种巧合的无限延续称作‘宿命’……你别笑啊,我确实是个宿命论者。”他注视着我的双眼,黑框眼镜里嵌着薄薄的镜片,镜片里投映出他似乎洞悉一切的眼神,“所以我一直认为,不管有没有所谓的契机出现,任何事件的发生,其实都是某种程度上的宿命使然。”
我的声音变得小而轻,或许在潜意识里已经对他的回答有了某种预判:
“比如?”
他忽然向我凑过来,我心跳如擂鼓,一时间甚至忘了向后躲开——然而他只是很轻很轻地,用鼻尖蹭了一下我的脸颊。
“比如,我遇见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