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梅斯代尔无疑是最为痛苦的。在海丝特受难的七年，同样的沉重审判毫无差别地，也降临在他的心上，不仅是世俗良知的谴责，还有一个清教徒无颜面对上帝的迷茫，尽管那些崇敬他的人，并不知道他的所作所为。”
“他总是以手捂着胸口，因为他明白，那里有无形的红字，日复一日地鞭挞着他的灵魂。很难说，落到实处的伤痛，与悬而不发的达摩克利斯之剑，究竟哪一个更折磨人？”
近一个月过去，老眼昏花的教授总算将学生们的文学赏析作业批改完，但却没有直接分发下去，而是将一沓作业本从前排往后穿，让同学互相看看别人的文章，并特别叮嘱，不许拿自己的作品。
由于一开始收作业时便是按照座位排序上交的，虞皙径直从最后翻起，直接抽出了苏廷谦的作业本，然后他看着苏廷谦也学着他的样子，翻出了自己的作业。
虞皙：“……？”
他实在不想让苏廷谦看到自己那篇狗屁不通的文章，只得委婉抗议道：“我们这样好像也不太合规矩吧？”
“不合哪条规矩？”苏廷谦反问道，“我没有拿自己的啊？”
虞皙看他揣着明白装糊涂的无辜眼神，咬牙说：“别看了，我写得不好。”
“这不一定，就算真的没写好，给我看总好过让别人看了去吧。”真是说得有理有据啊。
说不过你。虞皙冷笑一声，继续低头看苏廷谦作业本上工整大气的字迹，与自己的对比起来更是格外惨烈。这门课的老师收作业不接受文档，要求学生手写，虞皙记得自己刚下笔时，别扭得都像忘了怎么写汉字了。
“……而女主人公海丝特，更是故事中最勇敢、最具有魅力的人。无论后来的人从她的抉择中发掘出多少美好的品性：超脱、自由、坚定、对自己忠诚……但作为一个单纯的读者，我认为在她哪怕承受千夫所指，经受恐吓与引诱，也不愿说出那位牧师的名字时，最大的支撑与勇气来源，还是出自于心底纯粹的爱吧。”
哪怕那个时候独自承受一切的海丝特并不知道，牧师在不可见的未来，也会为了爱与良知，向世人、向上帝坦白所有的一切。即使最后他心力交瘁地死在了爱人的怀里，读到这里时，虞皙也深切地感受到了文字中，那一份坦诚与解脱的幸福。
这种幸福感也曾跨越时空，在那个黄昏里，真切地降临到了自己身边。
但这份细微的感动，很快就在虞皙看到苏廷谦戴着眼镜，微微眯着眸子，辨认自己字迹后心生的窘迫中飞走了。
虞皙飞快往讲台上瞄了一眼，趁老教师没看这边，劈手想把自己的本子夺过，苏廷谦却牢牢地摁着另一边，不让他抽走。
“别闹小鱼，”他看得很认真，下意识地用上亲昵的口气，“礼尚往来，让我看完。”
虞皙被他这轻飘飘一句说得脸颊发烫，只好悻悻哼一句，不情不愿地将手松开了。
在那天黄昏的走廊上，虞皙甩下一个惊天巨雷，震得所有人都说不出话后，又牵着苏廷谦的手扬长而去。后来他回到宿舍，面对若干不知如何是好的目光，说出的第一句话就是道歉。
“对不起，骗了大家这么久，其实……我一直都是同性恋。”
“以前说有喜欢的女生，也是在遮掩。”
当时几乎当着全班人的面承认时，虞皙的确是平静而洒脱的，可此时看着他面面相觑的朋友们，却是后知后觉地紧张起来。
他从包里拿出新打印的退宿申请表，在手中扬了扬：“很快签完我也会走了，真的对不起大家，还让你们在贴子下面帮我说话……唉！”
长久的沉默，让虞皙心下更为忐忑。他可以不在乎任何点头之交的态度，可而今眼前的，是被他欺骗了那么久的朝夕相处的朋友。将心比心，换做自己，也多少会有一种被愚弄的感觉。
虞皙实在说不出话来，穿过房间，拖出自己的椅子坐下。室友们却没有各做各事，而是眼神纠结，不知在想什么。
“小鱼，没必要这样，”第一个走过来的竟然是涂嘉容，他皱了皱眉，说出来的话却很真挚，“你可以不走啊真的，我反正一点意见都没有，而且……你让他也回来呗，看在你的面子上我可以不和他吵架。”
末了，涂嘉容还没好气地嗤了一声：“反正我和他也没大仇，就单纯看对方不爽 。”
有了涂嘉容开腔打头阵，向阳煦和周载也凑了上来，你一言我一语地开导挽留虞皙。
“是啊，虞崽。我们又没觉得这怎么样，管天管地还管人谈恋爱了？”
“没事的，小鱼你别有心理负担，和谁谈恋爱不是你自己的事嘛。又不是喜欢男的我们就当不了朋友了。”
“好吧我确实不太能理解为什么有人……但是放在自家兄弟身上，谁还不是一个中国驰名双标呢？”
“……谢谢。”虞皙看着他们轻松而关切的面容，张了张嘴唇，说不感动肯定是假的。
但的确有点为难……
“别管他了，”他的上铺传来硬邦邦的一句，“想和对象住一起，就随他去住呗！”
如果先前的话是让虞皙感慨，那么尤悠忿忿地这一句，当着是逗得他笑了起来。
虞皙甩掉拖鞋，踩着栏杆，手臂撑在尤悠的床栏上，用手背轻轻拍了拍尤悠气鼓鼓的脸，故作惊讶道：“不是吧？你居然是唯一一个生气的？”
“谁稀罕生你的气？”尤悠翻身背对着他，打定主意不理人，“你谈恋爱去吧！”
虞皙憋笑，锲而不舍地烦他：“又不是谈恋爱就要和你绝交了？我都谈半年恋爱了你看我忽略你了吗？”
尤悠面着墙不吭声了，虞皙耐心地等了几分钟，才听他又闷又低地问出口，很委屈。
“你干嘛不告诉我？连我都不说，你觉得我会受不了吗？怎么可能！”
“所以我错了！”虞皙立马接话。
他又笑了起来：“我知道还是你最舍不得我。”
的确，等到退宿申请表审批下来，虞皙收拾好最后一点东西准备离开的那一天，尤悠满脸都写着念念不舍，连带着都没能给在门口等虞皙的苏廷谦，一秒钟的好脸色。
苏廷谦倒是不以为意。因为他在场，宿舍里其他人还是有点尴尬，又出于猝然知道了他与虞皙情侣身份的微妙不适应，最终只有尤悠固执地送虞皙走到了学校东门。
“看他样子估计是不会打你，”临别前，尤悠凑到虞皙耳边悄悄说，“不过他要是敢冷暴力你，你就和我们说，直接揍他丫的！”
虞皙哭笑不得地看了一脸无奈的苏廷谦，又转头对尤悠说：“整天想什么呢？也不盼我点好。”
“是呢，”尤悠嘲讽道，“你可是当着一大票人的面宣布，管他管得，特、别、严——”
最后一个字拖长了声调，让虞皙又是好笑，又是怅然。
他放开行李箱，伸手抱了抱尤悠的肩膀，安慰道：“搞得这么伤感，明天早八第一大节还能双排呢。”
尤悠不屑地掀了掀眼皮：“不和你男朋友坐一起？这下官宣都不够，还同居上了。”
男朋友……
尤悠话中的这个词，听得虞皙微微一愣，旋即勾起嘴角。
他曾在暗无天日的隐瞒中，也期望过，能从朋友平常的话语中听到这个指代苏廷谦的词。其实原来这一天的到来，也可以很轻易而明朗。
虞皙这出神的面色在尤悠眼里，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他抬手将虞皙往苏廷谦的方向一推，嘴上催促道：“快走吧你！快走快走……”
可真当虞皙拖着行李箱和苏廷谦走到人行道的拐角，他回头一看，尤悠仍揣着兜站在原地，见他望来，还冲他挥了挥手，这才转身往校门走去。
苏廷谦看出了虞皙目光中的感伤，安慰道：“只是不能朝夕相处，差不多还是可以天天见面的。”
见虞皙还是有些闷闷不乐，他失笑着揽了揽虞皙的肩：“和我一起不开心？你都和朋友一起住两年了，该轮到我了吧？”
“少来了，”虞皙搡他一把，又抬手牵住了他的手臂，“别装。”
“没有装，”苏廷谦低声道，“我很高兴。”
城市的洪流在他们身侧飞驰而过，泉市的夜色缤纷闪烁，恍若一个光影翩跹的梦。
我也很高兴，虞皙看着他的侧颜，在心中说。
终于这一天，我可以正大光明地与你同行，而不是在你身后，因为自私、懦弱，只得看着你的背影黯然神伤。
2021-02-10 20:26: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