例会之后的几天，学生会都陷入一片忙碌。虞晳晚饭正吃到一半，负责老师给他发来消息，让他过一会儿来办公室，带大一的干事整理资料。于是他只好几口吃完，将餐盘放好，认命地往办公楼去。
向阳煦做事爱大包大揽，虞晳更是不爱管事，是以部门的新干事难得独自处理一次，就做得焦头烂额。虞晳赶到时，老师已经去开一个临时会议了，留下一个烂摊子，和好几位眼观鼻鼻观心的学弟学妹。
他叹了口气，好不容易将汇总的资料理清，再挑出重要的表格打印出来分门别类地收好，手把手将所有事情交代清楚后，正准备离开，突然几个凑在电脑屏幕后的人，都用一种踌躇难言的目光看着他。
“怎么了？”虞晳以为他们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却不好意思问，便走了过去，“我看看。”
握着鼠标的同学表情一瞬惊慌，刚想关掉页面，手腕便被虞晳轻轻摁住了。
虞晳抿唇不言，淡淡地看着校贴吧上一层新楼：【这还能继续做朋友？别真是搞上了吧？】
配图是外国文学鉴赏课上，他和苏廷谦坐在一起的侧影。虞晳将鼠标动了动，划过那个显示留言量已快破百的小图标，久久没有点开。
“小鱼学长，”身边有人鼓起勇气开口，“我们都知道是他们乱说的，你别……”
“没事，”虞晳将鼠标松开，轻轻扯了扯嘴角，“大家今天都辛苦了，早点回去吧。”
虞晳忽视那些欲言又止的目光，出门下楼，走进泉大的夜里。他心中竟是格外的平静，出乎意料的平静。夜风如一只轻柔的手，安抚着拂过他柔软的黑发。
这条贯穿校园的林道，他走过无数次，昼日黑夜，雨雪阴晴，虞晳将手随意地揣在口袋里，慢慢地看着周遭的风景。白榆的树影婆娑垂下，摇曳仿若低语。
他想起最初为那些言论而惶恐不安时，连带着这个生活了近两年的校区，一夕之间，在他眼中都变得这样陌生而可怖，听到模糊的嘀咕，都会有血液凝固的窒感，总觉得被议论的人事皆与自己有关。
甚至悲哀的怀疑，自己是否从未被这里接纳过？
明月高悬，将他脚下的影子照得长而浅，虞晳看着这团阴影，像看着心脏的一部分，盛了自己无法言说的戚然心事。
他忽然很想看一看苏廷谦照片中的那个泉大月夜。现在想起来，苏廷谦好像真的没留下过什么好听的隐喻，什么日后的失恋，仅仅被风记得……
虞晳失笑着掏出手机，拍了一张眼前被路灯柔柔照亮的道路。尽头正是围着塑胶跑道的高高铁门，大方地敞开着，在他的印象中从未关上过。
原本想将这张照片发给苏廷谦。点开QQ的下一秒，虞晳又改变了注意。他更想再去仔细看一看苏廷谦的那条动态，兴许能找出某些吹散在晚风中的回忆。
不过当他点开苏廷谦的空间时，页面一转，居然显示被屏蔽在外了。
虞晳只扬眉诧异了一秒，就得出了答案：……大概是被打扰了吧。能让苏廷谦也不堪其扰，某种程度上还是挺厉害的。
一群打闹的女生从他身边经过，清越的笑声如银铃。虞晳戴上蓝牙耳机，低头拨通了苏廷谦的电话，长音不到两声，就被接通了。
“怎么了？”苏廷谦的声音传来，“虞晳。”
虞晳笑了笑，说：“没事不能找你吗？”
他是调侃的笑意，于是苏廷谦知道他并没有生气，也轻笑一声：“随便打。”
“在做什么？”虞晳问。他心里啧一声，听起来可真像是在查岗啊。
苏廷谦那头人声嘈杂，隐约掺着广播音。他答道：“在超市。”
“要买些什么？”
苏廷谦说：“买食材。”
虞晳惊讶道：“你还会做饭？”
“学啊，”苏廷谦假意无奈，“以后总不能成天吃巧克力吧？”
虞晳心说你还没问过我呢，就默认我是十指不沾阳春水了……不过自己也真的不会就是了。
他听着那萦绕在他耳畔的呼吸声，与轻和的风融在一处。虞晳低声问：“……以后，是让我等的以后吗？”
苏廷谦静默数秒，反问道：“是不是又碰上什么事了？”
“也没什么，”虞晳轻松说，“就是咱们的八卦又上贴吧了。”
苏廷谦没有问贴子里说了什么，只是呼吸紊乱了一下。反倒虞晳又笑了起来，对他说：“没什么，我就是和你说一声。”虽然告诉自己不要在意，但还是心里堵得慌。
“小鱼，”苏廷谦最后轻轻说，“只要你愿意等。”
其实应该是你来回答这句愿意吧。
虞晳将手贴在胸口，在嗓子哽咽前，匆匆挂断了电话。
他本想说，苏廷谦你的眼光可够烂的，喜欢上了一个什么也不敢陪你一起面对的人，还是这样一副无怨无悔的姿态。
掌心贴在心脏的位置。虞晳想起《红字》中的丁梅斯代尔牧师，也是在一个深夜，这样痛苦不堪地捂着胸口，想着海丝特——那个为他背负了一切的深深爱着他的女人，踉跄地走在街上。
再如何隐秘，也无人能逃脱审判。有罪的人，胸口也印着无形的红字。
新一轮期中考试前，辅导员召开了班会，用的是周五第四大节下课后的时间。明天放假，学生可以悠哉悠哉地去外面吃饭，便也不算着急，耐着性子听着。
虞晳一把游戏打到下课铃响都没能结束，顺风局被队友送成逆风局，还隐隐有尽力局的趋势。正好辅导员走上讲台，他顺势不用起身，低头专心地继续手上的操作。
不过耳机还是只戴了一边，先前套话都是过耳即忘，只听清散会前辅导员抬高声调，克制着叮嘱了一句。
“……希望大家诚信考试，不要再出现上学期找代考还被当场抓出来的情况了。你辛辛苦苦读十二年书考上大学，不是来自欺欺人的。”
辅导员拿着笔记本离开了，周遭一片起身的窸窣声。游戏里两边咬得很死，虞晳皱眉操作不停，这一把他玩的角色偏前期，要再拖下去，早晚无力回天。
教室里人都快要走空了，尤悠搭着门把手，看着下了两个台阶又站着不动的虞晳，无语凝噎：“大爷！你不能边走边玩吗！”
“来了别催！”虞晳盯着屏幕，缓慢下楼，看得尤悠心里慌，一脑门官司地凑过去和他走一起。
他恨恨道：“小心摔个高位截瘫。”
“不指望你，”虞晳玩着游戏也不吃嘴上亏，“毕竟久病床前无孝子。”
两人一面打嘴仗，一面出了教室门，却见先前离开教室的同学并未急着散去，而是隔了几步，看着班上的曹展，面红耳赤地赌着一个人，而他的女朋友李诗姝，正在两个女生的安慰间，小声抽泣着。
“你有种再给我说一遍！”曹展对着面前的人怒吼道。
虞晳疑惑地抬头，手掌一颤，险些将手机摔到地上。
“找代考还占理吗？”苏廷谦的声音不大，但格外清冷而有穿透力，“再说，谁知道那是你们找的代考。”
“你他妈的是傻逼吧？！”曹展看样子是被气笑了，他往前一步，像是下一秒就要揪住苏廷谦的衣领。
他站着苏廷谦面前，一字一顿道：“还谁知道？搞同性恋，把你脑子都搞坏了？”
苏廷谦无动于衷地看着曹展涨红的脸，那一双纯黑的眼眸，此时在夕阳的辉映中，也黑得纯粹，纤尘不染。
“少一副清高样子在这装逼了，谁他妈不知道你们这些基佬私底下什么样子？
“滥交、骗婚、得艾滋都是你他妈的活该！”
“搬出去住？方便你天天干些见不得人的事是吧？在这装一副拽样给谁看啊？”
“要是没人揪出来，你还想着掰弯人家直的是吧？他妈的做这种恶心事你也不怕遭雷劈！”
正对走廊楼梯口的窗户，是稍稍外凸的设计，苏廷谦就站在那向外的半圆间，冷漠地看着破口大骂的曹展。
在他背后，是一大片玻璃窗。血红的夕阳斜斜照进，将他孤独的身影勾上一层光边，而他背光的瓷白脸颊，又是沉在阴影中，格外的晦暗。
虞晳死死咬着嘴唇，心跳呼吸的节拍都乱了。他直勾勾看着这一幕。
——这一幕，苏廷谦站在延伸的窗前，背对鲜艳刺眼的霞光，在所有人各异的目光中，被推上了审判的行刑台。
虞晳往前走了一步，而苏廷谦正蹙眉微微侧目，刹那间，两人目光交汇。
苏廷谦顿时像被蛰了一下，收回了眼神，甚至快到来不及虞晳反应。
他依然不置一词，面沉如水。可那一眼流露出的转瞬即逝的慌乱，让虞晳仿佛听到了他低切的恳求。
“——不要过来。”
虞晳无知觉地抬手，再一次按住了胸口的位置，心脏骤然传来的刺痛，几乎要让他站不住，当场跪下来。
他咬着牙，拼命用呼吸，压抑住漫涌而上的、潸然泪下的冲动。
——“让我等你。”
——“我不在乎，只是怕你知道，会受不了。”
——“只要，你愿意等。”
你真的好傻，虞晳在心底喃喃，为什么总是在我面前，爱得这么卑微啊？
被现在这样难堪地围着，都能面不改色云淡风轻的。唯一慌的那一秒，都是害怕有谁顺着你的目光，联想到我吗？
虞晳看着苏廷谦的侧脸。剧痛褪去，竟是那种平静感，再一次有如轻风，悄无声息地抚过他跳动的心。
他在心底，对苏廷谦说，可惜我不愿意等了。
尤悠谨慎地观察着虞晳煞白的脸色，在曹展骂出那一连串时，他本想拽着虞晳，从走廊另一边下楼的。
偏生虞晳定定站着，像生了根的石雕。
而不等尤悠七上八下一颗心平稳，虞晳竟将手机往兜里一揣，大步向前，留下睁大眼失语的尤悠愣在原地。
虞晳面容平静地往前走，穿过灿金的一节走廊。行行被窗框分割的暮色柔光，依次漫过他眉目间的清俊从容。
他甚至不知是应景，还是不合时宜地想：《红字》的结局中，丁梅斯代尔与海丝特一同站在行刑台上，差不多就是这样的情景了吧？
不过书里书外，他们坦诚的与其说是罪孽，本质却依然是爱。
虞晳就这样在数人震惊的目光中，一步步来到了苏廷谦的身边。他的脚步是如此从容不迫，甚至在牵住苏廷谦的手时，还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容。
然后他环视一周，朗声说给面前人，也说给在场所有人听。
“别乱说了，作为管他管得特别严的男朋友，我可以告诉你们，他洁身自好，问心无愧。”
“至于骗婚就更扯淡了。他以后要结婚，也只会和我。而我肯定是心甘情愿的。”
2021-02-10 20:26: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