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早就知道，自己的取向与大众不同，他喜欢的是男人，但虞皙想象不出，与一个男人吻得难舍难分，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就像他低头靠过去的那一刻，虞皙所有的感知都陷在一片混沌里。
也是，如果不是脑子里一直紧绷的那根弦猝然被烧断，他怎么会这样不顾一切地倾身而去？在这个他既没有着勇气、也丧失了理智的时刻，他从未觉得自己如此疯狂，也从未觉得自己是这样的懦弱。
唯一在他心中笃定的，便是在苏廷谦嘴唇微张着、温柔迎接他的时刻，虞皙无可奈何地承认：其实不知何时，已经喜欢上了你。
真难懂啊，虞皙模模糊糊地想。
但当苏廷谦一手贴上他的腰，一手轻轻摁着他的后颈，让这个悄然顶开牙关的吻更深入、更缠绵时，所有的迷茫，又好像都不重要了。虞皙跨坐在苏廷谦的大腿上，双臂环着他的脖颈，毫无章法的吻带着青涩的颤抖，他尝到了清冽的薄荷牙膏味道，却没能清醒半分，反而愈发竭力靠近，恨不得在胸腔若即若离的厮磨间，彼此心跳共振，血液共流。
微喘着分开的时候，两人都不约而同地错开了视线。虞皙仍坐在苏廷谦的腿上没有动，他喉结滚了滚，咽了口唾沫，才鼓起勇气去看苏廷谦的脸。
苏廷谦还是低着头，只是手一直搭在虞皙腰际，借着阳台上白炽灯隐约筛下的光，虞皙眨了眨眼，看着面前人发红的耳垂与侧脸。
他忽然又不紧张了，连失笑的目光中都带上了玩味，抬手摸了摸苏廷谦的脸颊，虎口挑着他的下巴，将苏廷谦的脸往上抬了抬。
苏廷谦顺从地随着他的动作扬起脸，也睁着一双漆黑的眼眸，定定地看着他。虞皙顿时被他看得脸颊再次滚上一层微热，轻咳一声，从苏廷谦的腿上跳了下来，两手将凌乱的衣摆往下理了理。
在昏暗的房间中，虞皙没有看苏廷谦，但听见了苏廷谦在一旁的轻笑。苏廷谦说：“吃晚饭了吗？”
这是要约他一起吃饭？虞皙闻言皱了皱眉。
他心里一下觉得有点堵，是因为苏廷谦对他们刚刚的那个吻只字不提吗？但虞皙想了想，又觉得要是真说起这个，也没什么好聊的。
情不自禁而已。
喜欢有时不过是一个瞬间罢了，更别说，当虞皙不再刻意忽略时，便能很轻易地发觉，他们之间的种种，早已有迹可循。
于是虞皙大度地耸了耸肩：“没吃。”
苏廷谦将手机解锁，随意地看了看，问虞皙：“想要吃什么？”
“随便吧。”虞皙回答。
这种车轱辘话，让他想起了自己和苏廷谦在聊昌时，不尴不尬地逛街的情景，莫名其妙又乐了起来。
虞皙说随便，本意真的只是在学校后街的小吃铺找家店解决一顿。但当他们走出东门，苏廷谦径直走下地下通道，马路另一边去时，虞皙便知道苏廷谦要和他去城市广场吃饭。
泉大居于市区，离灯火璀璨的购物中心只有十几分钟左右路程。虞皙几步追上他，与苏廷谦并肩走着，两人手背不经意地摩挲一瞬，像一枚春日的柳叶，擦过虞皙心上。
原来一个吻，真的可以改变这么多。他们并非没有一起走在车水马龙的街头过，但这种泛滥的喜悦与悸动，之于虞皙却是前所未有。
他抑制不住上翘的嘴角，自顾自地说：“这个月吃大餐经费要超标了。”
苏廷谦揽了揽他的肩膀：“我请客，庆祝。”
“庆祝什么？”虞皙明知故问地扬起了声调。
苏廷谦淡然道：“庆祝——我这次拿了省二奖。”
“……”虞皙掀了掀眼皮，快步走到前面，不去理会苏廷谦了。他心里明镜似的，知道苏廷谦在身后，定是露出那种浅淡又温柔的笑容。
一如他知道，苏廷谦看穿了他谎言之后的真相。说到底也不能算苏廷谦点破的，分明是他自己没能把持住。
想到这里，虞皙有些挫败地板起脸，更加不想和苏廷谦去说话了，可听着身边不疾不徐的脚步声，感受着先前正与自己交缠的温度与气息，他的嘴角又不争气地挑了起来。
两人在大楼里随意转了几圈，挑了一家人比较少的火锅店。一般饭店遇上这种客流量，不是难吃，就是太贵。虞皙看两眼菜单，直接推给苏廷谦去点，苏廷谦倒没问他意见，轻车熟路地勾了好几样，又折回来给虞皙看，虞皙发现基本上都是他喜欢的食材。
服务生麻利地将锅底烧上，稍一欠身便离开，留下他们两人面对面坐着。苏廷谦伸手在虞皙面前摇了摇，逗他说：“没睡醒？”
“饿晕了。”虞皙随口道，“一天什么也没吃。”
苏廷谦说：“我也差不多，今天这车坐得，感觉昨天晚上吃的都吐完了。”
虞皙勉强一笑，声音渐渐放低：“刚刚才、亲过，说这个不太好吧。”
“不好意思，”苏廷谦一脸郑重，“下次一定注意。”
食材很快上齐。苏廷谦用长筷夹着毛肚，数着秒在锅里烫了一圈，放在虞皙面前的碟子，说：“他们家毛肚很出名的，尝一尝，好吃的话我们再点一盘？”
他今天套着一件拼色外套，里面搭了白衬衫，伸出手给虞皙夹菜时，规整的袖口衬着骨节凸出的手腕。虞皙注意到，苏廷谦还戴着一块很学生气的机械表。
火锅咕噜起泡，在两人之间升腾起暖热的白雾，虞皙忽然有种奇异的感觉，好像人与人之间的变化，往往都是在一个特定的瞬间。
类似胶卷的下一截、亦或是电影的下一帧，故事倏然就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但偏偏某些时候，这种瞬间来得又是无比的自然，正如此时此刻，他一点也不觉得苏廷谦是一个孤僻的室友、是一个让他心动的困扰。明明那个吻来得是突如其来，却像是迟缓地揭幕了他们两人中，一场早晚会发生的故事。
“想什么？”苏廷谦也给自己烫了一筷子海带结，随口和满脸神游的虞皙聊天。
虞皙抿着嘴唇，顿了顿，还是开口：“想你喜欢我什么？”
明明苏廷谦并没有和他表白，连他们中第一个吻都是自己主动，但他的直觉却在那个吻中坚定，苏廷谦的喜欢，甚至比他来得更早。
苏廷谦笑了笑，说：“你猜。”
“就是猜不到啊。”虞皙说。
苏廷谦又回了句废话，轻松道：“猜不到就别猜了，其实我也不是很清楚，但是，也没办法。”
虞皙筷子一定，对上苏廷谦调侃的目光，刚想反唇相讥几句，突然兜里的手机猛地响铃，摸出来一看，是向阳煦打来的电话。
“……”
他没有接通，轻轻将手机放在桌面上，看着屏幕上亮起的名字与接听挂断键，两秒后抬手将音量摁至静音，但电话没有挂断，倔强地亮着。
苏廷谦没有问他为什么不接，垂着眼睫，用漏勺捞锅底的粉丝，专注地像是没注意到虞皙那边的动静。
只是虞皙很明显地发觉，苏廷谦眼底的笑意，几乎在那一刻，倏然消失了。
虞皙一咬牙，还是接通了。
在他先前和苏廷谦说话间，他们旁边的卡座来了一家三口，欢声笑语透过听筒穿到了那一头。号码是向阳煦的，打电话的却是尤悠，那边有点吵，所以尤悠也抬高了嗓门，虞皙与苏廷谦都听见了尤悠扯着嗓子的声音：“小鱼你跑到哪去了？在外面？”
虞皙的手指扣这桌沿，不耐烦道：“我吃火锅。”
“吃火锅？”尤悠疑惑，“就你一个人去吃火锅？图啥啊？”
虞皙沉默数秒。
末了他慢慢说：“是啊，我一个人不行？”
尤悠的声音又变得模糊而嘈杂，大意是他一个人吃火锅有什么好玩的速速打车来沿河风光带的KTV还能赶上夜场嗨通宵地址发你了宝贝小鱼你快来你快来，虞皙也不知道自己随口敷衍了几句什么，就挂了。
他将手机搁在桌上，目光低低的，不敢去看坐在他对面，正一言不发的苏廷谦。
汤底一下一下地冒着泡，光洁的石板桌面被大厅的白灯照得无比的敞亮。
太亮了。
像是一个轻而美的梦境被击碎，刺目的白光透过屏障，照亮了先前晦暗的屋子，他们拥吻的身影。
虞皙没来由地瑟缩了一下，他顿时觉得在这一片雪亮间，自己成了一个无所遁形的异类。
最后还是苏廷谦轻轻叹了口气，说：“快吃吧，虞皙。”
下半餐虞皙吃得索然无味，看着苏廷谦去结账的背影，虞皙撑着下巴，晃着神想，真是不该选这一家，实在是太浪费了。
他觉得自己一辈子都不想再来这里吃火锅了。
两人随着人群，搭自动扶梯下到一楼，走出了购物中心大门。城市广场人来人往，松针树上缠满了璀璨的光线，彩灯将迷离的夜色映得一片朦胧，在冷风间微晃，晕出一团团炫目的光。苏廷谦一直不说话，出了门，虞皙更加看不清他的面色，也不想去琢磨。
“我回去了，”苏廷谦突然说，“你打车去找他们吧。”
虞皙没有应他的话，忽然之间，他只觉得疲倦感如潮水般将他淹没了，让他几乎是呼吸停滞。
可是他能去怪谁？尤悠他们没有做错，苏廷谦更没有做错。
错的只有他。
虞皙想，我终究是一个懦弱的人。
他站在原地没有动，看着苏廷谦甩下那句话后，便不置一词地往前走，那是回学校的方向。虞皙没有跟上去，也没有转身离开，仍是一动不动地站着，像迷失在风中，一株萧瑟的芦苇。
虞皙看着苏廷谦走出一小段路，背影像是堪堪要消失在来来去去的行人中。他再一次地感受到了那种浑身的力气都要被抽干的痛感。只不过这一次不是因为心动，而是因为心慌。
忽然那个远去的背影又停下了脚步。虞皙愣愣地看着苏廷谦转身，重新往自己的方向走来。
他站在虞皙面前，低低一叹，握住了虞皙在风中被吹得冰凉的手。虞皙又一次在苏廷谦的眼睛里看到了过去那般的深深失望，还有几分不忍。
苏廷谦的叹息中带着妥协，不知是对他人，还在对自己。他说：“走吧，我送你去搭车，到了给我发消息。”
虞皙任由苏廷谦牵着自己。在黑夜中，他们终于又可以隐秘地、紧紧地牵着彼此的手了，而在出租车被苏廷谦招手拦下的那一刻，两人交错的手指，又不着痕迹地松开。
副驾车门被拉开，虞皙给司机看了尤悠发来的地址。他坐了进去，关上车门，将车窗摇下一半。出租车很快汇入城市涌动的车流。
虞皙在后视镜中，看着苏廷谦站在原地的身影逐渐遥远，成模糊的一线。他靠在车座上，感觉自己再一次被那种梦境破碎的尖锐之感击垮，这种错觉像是听见午夜十二点的钟响，他只能站在富丽堂皇的高高台阶上，无力地看着他的辛德瑞拉朝自己惨淡一笑，头也不回地远去，慢慢退回了那个灰扑扑的壁炉旁。
2021-02-10 20:25:43